她说着,又细细打量寻春。
寻春较徐问真年长几岁,是徐问真乳母之女,借了母亲的光,从小就在徐问真屋里。她生的鹅蛋脸面,细条身材,一双眼眸生得温柔的形状,鼻梁却十分高挺,眉浓而黑,柔中带着几分刚毅。
多年在勋贵门庭里养出的气韵使她行走动作都格外耐看,不起眼却不粗俗,雅致温顺中,透着几分沉静从容。只是或许近年受了太多苦楚,她面容不免有几分憔悴,眼睛不如年轻时明亮。
她身上穿淡白提花绸短襦,襟领处密密绣着海棠花朵,腰系黄绿细绢间色长裙,乌油油的发在脑后挽起,簪两朵时令鲜花,耳边一对碧玉坠子,衣着打扮都挑不出毛病。
含霜见了,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她心里叹息,挽着寻春的手,口中仍是笑吟吟地喊“寻春姊姊”,拉着她向内走。
这两日天气倏然转暖,临风馆上下早换了陈设,正屋罗汉榻上堆着柔软的锦褥靠枕,一只净白瓶中插着怒放的玉兰,一应纱幔帘帐换成清新淡雅的梅子青,屋室虽不大,但窗寮通透,便显得十分敞亮。
徐问真正在罗汉榻上坐着做香,调和而成的香粉在她手下慢慢堆成一个漂亮的祥云纹,然后随手用线香引火点燃,再盖上镂雕祥云纹莲花座香炉盖,徐问真抬起头,含笑看向正走进来的寻春,然后心一点点地沉下去。
寻春已经跪倒请安,徐问真命含霜搀她,一边叹息:“怎么憔悴得如此了?”
寻春来前还特地擦了点妆粉,不想仍是被徐问真一眼看出憔悴,心中的委屈酸楚竟像压抑不住似的,眼睛微红,泣道:“见了娘子,才敢道一声委屈。”
她除籍嫁与富户,本以为是终身有靠,不想却所托非人,不仅将大半嫁妆都折了进去,还险些被卖了小女儿。
若非倚仗徐家的势,不说保住仅余的那点财帛金银,只怕连小女儿都保不住。
回到娘家,虽有父母疼惜,但家中屋室不足,因她回来,侄儿们不能分别单睡一屋,嫂嫂心中有不满。为了家中和睦,她唯有忍让的份,在母亲跟前更不好抱怨。
这会徐问真一问,她心中的酸楚才如堤坝泄洪一般,阻拦不住地倾泻出来。
但她到底顾忌不愿徐问真为她伤心,全力忍住泪,又露出一点笑来,“不过是太长时间没见得娘子了,日日夜夜心神牵念挂怀,娘子却总没空见我,才叫我觉着委屈。”
她含嗔带泪地看徐问真一眼,正如雨后枝头被风吹着摇曳的海棠,花瓣零落自有一种憔悴之美。徐问真递一张帕子给她,轻笑道:“那往后,叫你日日能见到我,你愿不愿意?”
寻春闻言狂喜,忙道:“奴婢愿意!”
“你不问是什么差事?”徐问真好笑道。
寻春立刻道:“天下若有一个人绝不会害我,便是娘子!娘子叫我做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定有娘子的道理,奴婢只管去做便是!”
“你这样恭敬,反显得生疏了。”徐问真不搭她的话,反而抱怨似的轻轻道。
寻春忙道:“奴婢、我知道错了。只是这一二年一直心里念着娘子,终于见到了,却不知有什么话能说。”
徐问真笑着摇摇头,将要安排给她的差事说了出来。
寻春一听是栖园管事、主管照顾园中娘子们,便是一惊,不想是如此厚差。
但她这几日对府中的事有耳闻,知道栖园前任管事柳眉吃了挂落,徐问真处置柳眉时没有留手,人虽未死在国公府里,到外头绝没什么好下场。栖园中有许多仆妇管事受了处置,逐出府去或罚钱粮不等,她哪怕不知其中细由,只看徐问真处置的法子,就知道园中所出之事不小。
眼下又是徐问真要接管家事的紧要关头,安排给她这样一个重要、前任又领罪而去的差事,寻春马上领悟到其中关窍。
她思索间,徐问真已笑问道:“怎么,在外蹉跎这几年,便失了年轻时的心气,不敢担这一摊子事了?”
寻春立刻道:“我敢!娘子既然信得过我,我必肝脑涂地,愿立军令状,若不将栖园肃清明白,替娘子打理得干干净净,寻春提头来见!”
徐问真一顿,扬眉好笑道:“你如今怎么满身匪气?”
但看她如今身上的意气,徐问真很满意,又徐徐说:“栖园的差事不好办,只怕你日后要长留在府里,三五日才能回家一次,在府里要有个住的地方。柳眉从前在栖园中就有几间屋子住,我叫凝露去看了,屋子虽不多,是个独立的小院,还算干净,你去住使得,只是不知你打算怎么安置孩子。”
听出她的口风,寻春忙道:“您若允许我将莺儿带进来,我绝不会叫莺儿耽误差事。她听话得紧,您安排一个小丫头或老婆子给我,叫她替我稍微看顾一点就够了,我愿从我的例钱中分出一份酬谢她。”
徐问真道:“管事的娘子们身边哪个没几个跑腿的丫头婆子?这个你只管放心,她们一人伸只手,轮着帮你盯一眼有了。你女儿今年五岁了吧?”
寻春连忙点头,徐问真笑道:“那快懂事了,更省心省事。”
寻出笑了,“她是很懂事,体贴人。娘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徐问真知道她要说什么,温和地注视着她,“既是不情之请,就不要说了。”她语气坚定,叫寻春一愣,随即见她展颜轻笑,才发觉自己被逗了一下,一时失笑,嗔着唤:“娘子!”
徐问真忍俊不禁,才慢慢道:“你已脱了籍,我叫你回来做事,是算雇你,并不打算叫你再入籍,遑论是你女儿?若要说叫她服侍明苓这话,真是罢了。好容易有个好出身,还赶着要入奴藉吗?你若愿意,过两年小娘子入学,叫她做个伴读,本就是在府里长大的,再陪小娘子读书写字,通了文字,往后无论怎么打算都不愁了。”
她这真是掏心窝子的话,寻春听了,一时连怎么谢好都不知道,只有眼泪终于忍不住了,顺着脸颊腮边不住地淌下来。
“好了,我这连悬了好几日的心,如今才敢稍微松口气,你又要来惹我哭吗?”徐问真如此一问,便捏住了寻春的命脉,寻春忙擦拭眼泪,强忍住了,道:“我往后再不哭了!”
几人正要坐着叙几句体己话、讲一讲园中的形式,外头女使忽然进来报:“吴侯家夫人又遣人来视看十七娘子,并递拜访的帖子来。秦妈妈现带着吴侯家的婆子过来了。”
吴侯家是指十七娘的外家,十七娘刚出事时,外祖母吴侯夫人亲自过来,很是问责一番,徐大夫人满怀愧疚,客客气气地招待着。
后来查出始末,发现了他家娘子在里头做的糊涂事,吴侯夫人便气短了一截,又抹不下脸给徐大夫人一个小辈赔礼,想到好歹没闹到大长公主那,她不算过分,便想将此事囫囵混过去,如今虽还每日使心腹婆子来看,但递帖往来的主人都换成了世子夫人,便是十七娘的舅母。
世子夫人倒是客客气气地上门替阿家、小姑赔了礼,徐大夫人忙致歉,两边行礼的场面真是笑人,到底世子夫人和徐大夫人都做事体面,两家没落下难堪。
这会吴侯家又遣人来,世子夫人要来拜访的帖子递到大夫人那,探望的婆子却得往徐问真这边来。
毕竟是代表吴侯夫人来的,徐问真少不得客气接待,便示意含霜先领着寻春到下房中稍待。
吴侯家的婆子入内时,便见素日常见的那个大女使领着一个衣着朴素但规矩不错的年轻女人出去,不禁留神多看了一眼,然后正屋的帘子一打,她忙收敛心神,恭恭敬敬地垂着头入内。
正房中徐问真受了礼,与她客套两句,便叫留下的女使信春带她往十七娘屋里去,那婆子这几日常来常往,都习惯了流程。
下房里,含霜与寻春围着炉子坐下,含霜给寻春倒了茶,没等开口,眼睛先红了,“寻春姊姊——”
第12章
“小莺儿最喜欢舅母做的笼……
在徐问真身边打小伺候的这批人中,寻春年岁算是稍长的,含霜、凝露、秋露、信春包括现在外边做事的练霜、服侍明苓明瑞的枕雪、漱雪,都受t过她的照顾。
含霜和凝露是孤身一人入府,寻春对她们更关照些,二人对寻春的感情更深厚,今日见寻春如此模样,含霜便很是心酸了,此刻四下无人,终于不禁含泪道:“姊姊这几年,过得有多委屈啊……”
寻春真是愣住了,然后道:“我能带着女儿和嫁妆从那家里脱身,真是天大的幸运了,全托娘子和府里的脸面,回了家又有父母在上,娘子还常常关照,我有什么委屈的?”
含霜扯着她的衣裳,道:“从前姊姊何时穿过这样的颜色?”
素白、黄绿,这些颜色是市面上最便宜易得的,她们年轻时候,服侍着公府大娘子、大长公主的心头肉、未来的储妃,那真是风光无限,外头寻常官宦人家的娘子过得只怕都不如她们。
含霜擦擦眼泪,道:“你年轻时,白要穿月白、象牙白,黄要柳黄、杏黄,便是穿青绿,要豆青、水碧这些颜色。如今这样的料子,虽过得去,却绝入不得你的眼。”又握起她的手,看着空荡荡的手腕,“从前你最爱那些金玉镯子,配在手上叮叮当当,娘子都说好看又好听。”
寻春被她说得一怔,不由轻抚这身去年做好后一直小心储存的衣裳……原来她年轻时候,是那样的意气、挑剔。
如今她住在娘家,手头银钱不丰,攒下一些财帛盼着快快赁一所房子,轻易不敢花用。家中父亲、兄嫂都没什么紧要的差事,孩子却生得很多,日常花用依靠最多的还是府里给母亲的乳母奉老钱粮,和娘子节寿送去的财物。
每每过年,阿娘虽有心给她做一身新衣,可钱帛有限,还要顾及兄嫂的想法。
娘子送去了鲜艳布匹,阿娘每每给侄儿、侄女们做完衣服后硬挤出余料给莺儿做新衣,她便已经很感念了,哪里舍得再叫阿娘为难?
便自己紧着钱挑了还能入眼的料子,买最廉价的颜色,再凭着手艺拼拼凑凑,做一身还过得去的衣裳撑场面罢了。
早年的金玉镯子,丢的丢、当的当,今日走前一翻妆匣,只有一副年少时她娘给打的银镯还算看得过眼。可那镯子小女娘戴罢,到她这个年岁,戴就不合适了,于是只能手腕空空地进来。
往日不觉得有什么,今日被含霜点出,她才愣了一愣。
然后笑了,“确实没什么可委屈的。许是人这辈子的福分都是有限的,我年轻时不知道惜福,着实挥霍了不少。这两年虽说有些不顺,可仗着府里和娘子的面子,既从那火坑里脱了身,回到家我嫂嫂还算敬我,便不错了。往后又能继续给娘子办事,算时来运转了。”
含霜点点头,拭擦一下眼泪,道:“如今回到府里,姊姊又为娘子办差,娘子待忠心人一向宽厚体恤,姊姊和莺儿的好日子都后头呢。”
寻春含笑应着,二人又说一会话,含霜又说了些园中的情况。
其实原本按照寻春的年岁、资历,是怎么都坐不上栖园管事这个位子的。
栖园管事总管园子不说,还总揽服侍小娘子们的差事,娘子们日常饮食住行都由栖园管事负责照看。这差事虽不及在夫人身边风光位高,却很有些权力,到主子跟前很有脸面。
要说寻春娘那个辈分来做才差不多。
可徐问真来管这个家,本就已经是出格事了,既然如此,何不再做一件出格事,彻彻底底地叫人知道,她不是循规蹈矩、只敢按照祖辈定下的规矩做事的人?
而且徐问真的心腹人手中,确实是寻春最适合做这件事。
她既温和细致,能照看好娘子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又沉得下脸、狠得下心,能辖制住那一园子老油条婆子与年轻活跃的丫头们。
栖园交给她,徐问真再放心不过。
含霜知道徐问真的意思,将问题最大的几个部分细细地掰碎了说给寻春,二人围着茶炉说了一会子话,便见凝露笑嘻嘻走进来,“吴侯府的人走了,回去吧。”
三人又一齐回到正屋,这会明苓明瑞却在了,二人围着徐问真在榻上嬉闹。寻春不由夸两位小主子两句,再说一会话,她便得回家了。
她最好今天下午就进园子打扫屋室做准备工作,这会回家收拾东西都嫌时间不够,只是舍不得徐问真与含霜等人,才迟迟不愿告辞。
徐问真道:“下午又见了,往后日日都能见到,有什么的?”信春来回十七娘子吃罢药了,徐问真点点头,又叫她捧出一个匣子。
在寻春跟前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流光溢彩的一对金镯,金镯上雕刻繁复富丽的海棠花纹,嵌着明晃晃的圆润珍珠,真是华美异常。这对镯子奇则奇在是一大一小的一对,大的正是寻常女子佩戴的尺寸,小的大约只有小女孩戴得了。
寻春一惊,忙要推辞,徐问真已笑了,“这不算什么,前两年从南边来的商队手上偶然得的,说叫子母镯,珠子不算大,雕工不是最好,原不算稀奇,因这样式好玩才留下了。今日想起正合你与你女儿戴,你就带去吧。”
然后又笑道:“这正是我 ‘千金买马骨’的诚意,若不厚厚地待你,旁人怎么知道我待忠心人的宽厚大方?你就带去吧,我给你,是为了我自己。”
寻春听出她玩笑之下的不容反抗与谆谆关怀,当即将那只大的戴到手上,忍泪笑道:“谢娘子赏,我一定日日带着,再不离身,叫人人都知道您待人有多大方!”
徐问真品一品这句话,又觉好笑,“你这话是为了夸我,却又像是暗暗贬我。”
寻春忙道:“我绝无此意!我怎会暗……”
“好了好了,你如今连玩笑话都听不出了?”看出寻春今天的心情大起大落,精神过于紧绷,徐问真不再为难她让她感动又强忍眼泪,吩咐凝露:“想必你舍不得,就由你送你寻春姐姐家去吧。还有些好颜色的料子,是孝敬叶妈妈的,你们一道带去。你与莺儿做两身好衣裳穿。”
不想徐问真竟还记得她女儿的名字,寻春眼睛再度发热,徐问真怕她总是忍泪憋出毛病来,忙道:“好了,你们快去吧。我呢,要去瞧瞧十七娘了。明苓,明瑞,走,咱们去瞧瞧你们十七姑姑。”
二个小的听到出门就开心,哪管去哪,欢欢喜喜地应了,信春与含霜上前,一人抱起一个,随着徐问真往厢房里去了。
十七娘这几日在补药、药膳、汤羹的连环滋补下,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眼睛渐渐有神了,虽还不张口,但见徐问真来,便露出笑,今日更加活泼,还学着女使们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冲徐问真叉手行了一礼。
她就如懵懂的小兽,认准了徐问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便向徐问真全然露出柔软的一面,本能般地祈求怜惜与庇佑。纵使满屋子来探望她的长辈姊妹在,她只要看到徐问真,便只看得到徐问真了,孱弱消瘦的脸庞上全然是依赖与信任。
徐问真见此,心不免渐渐软下来,在血缘与责任之外,另外生出几分仅发于自己本心爱怜喜恶的关爱。
“好娘子,可快坐下吧。”徐问真笑意自然地从眼底流淌出来,按着她坐下。这几日她们但凡与十七娘说话,一定带上动作,十七娘已经锻炼出一点能力,能听懂一些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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