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面前,我多大年纪不也是个孩子吗?”唐煜讨乖卖好地说。
此事便算告一段落,崔孟两家悄无声息地退了婚,安阳长公主转头聘了夏家女作媳妇。定国公夫人则与裴家交换了信物,约定孟淑和出孝后二人成婚。
裴修对唐煜是千恩万谢,他的婚事定下后不久,蜀王唐煌和永康公主唐烟这对龙凤胎的指婚旨意也下来了,唐煌的王妃自然是嘉和县主崔桐,唐烟则将在明年如愿嫁入镇国公府。
幼子幼女的事情敲定,何皇后转而操心起长子的事情来,她担忧唐烽受身边小人挑唆,对
唐煜心生猜忌。今日心生猜忌,明朝指不定就要出手歼灭隐患,能对一个弟弟下手,焉知不会对两个弟弟下手。
舅父是大儒,何皇后本人亦出身南陈书香世族,从小熟读诗书,史书中夺嫡之争会有多惨烈,她心知肚明,绝不想看自己的血脉陷入类似的局面。
心里积压了太多事情,何皇后有意找个人商量下。儿女是得首先排除的,对心腹又只能说一半藏一半,皇帝夫君按说最该能理解她的忧虑,但多年来的习惯让何皇后一个字都不敢向他吐露。
想了半日,灌下了一整壶茶水,何皇后命人摆驾慈恩寺。
…………
一张棋盘,两只茶杯,三柱线香。
“兄弟之争,有了苗头就得掐断。”何灏面上带着悠然的笑容,“啪”地一声放下枚棋子,“开头不下狠手,后头兄弟真生出嫌隙就晚了,早点给太子个教训比较好。”
“表兄说得是。”袅袅香烟中,何皇后眉间的阴翳渐渐散去,不知从何时起,她和何灏重新开始用“表兄”、“表妹”互称。
“表妹放宽心吧,”何灏循循善诱地说,“辛苦了半辈子,也该多为自己考虑考虑了,成日拘束着有何趣味?”
“我这个位置多少人盯着,就等着揪住我的错处,平时岂能轻忽?”
何灏轻声道:“你已经是皇后了,膝下又有三子,陛下难道能为了一点小错就处置你吗?”
何皇后默然不语,手伸进棋篓里,确并不取棋子出来。
何灏见好就收,又拉着何皇后回忆了一番往昔:“嘿,你记不得我们九岁那年,和四妹妹她们一起在家里那棵合欢树下埋了个罐子,里面装的纸条写着我们的心愿,约定长大后挖出来看看实现没有。我当时写的是走遍名山大川,阅尽天下美景,也不知道那棵合欢树还在不在……”
何皇后神情略显恍惚,九岁那年她终于摆脱了难缠的继母,被舅舅接回家里教养。她生得聪明伶俐,且幼时处境艰难,比同龄的孩子多几个心眼。虽然大人们尚未明言,但她偷听外祖母院子里下人的谈话,知道自己将来要许给舅家的小表兄,因此在众多表亲间她与何灏玩得最好。合欢树下埋着的纸条上写着她彼时的心愿——顺利嫁给表兄,长长久久地留在舅家,不再回方家去。
念及此处,何皇后不觉心中一阵悲凉。昔日心愿,恰似水中月镜中花,看似触手可及,实则永远无法够到。
何灏面上亦露出怅然之色,瞬间转为讥讽,他借着喝茶的举动挡住脸上的神情。他说这番话非是无的放矢,当日与姐妹们一起埋下罐子后,何灏好奇难耐,就差身边的小厮夜里偷偷把罐子挖出来。其他姐妹的心愿他未必能认出来,但方表妹写的他一看便知。
昔日童言稚语结合眼前之人的身份,怎么想怎么觉得讽刺。
何皇后离去后,何灏轻呼一口气,吐掉嘴里含着的药丸,开始收拾棋盘棋子等物。做完这些,他坐在原地静静地想心事,也不知今日这番挑拨能否撺掇她与太子对上。
再回神时,面前已坐了一个人。
何灏心中一惊,侧目望向内里线香刚刚燃尽的青瓷香炉,残留的香气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延净师兄,你怎么回来了?”
“阿弥陀佛,贫僧来了有一会儿了,见师弟在出神,就没出声打扰。”没待何灏出言试探他的来意,延净便说,“此番过来,是为了向师弟告别的,等我那徒儿还了俗,贫僧就准备北上。”
何灏镇定地收回投注在五足香炉上的目光:“北边最近可不太平,师兄真是大慈悲之人。圆真师侄确定要还俗了?”
延净叹气道:“他说想要留下来侍奉我,但我观他俗世牵挂太多,留在佛门反而无益,就劝他还俗了。否则贫僧这一去,不知要耽搁他多少年华。”
何灏来北周有任务在身,轻易不敢与旁人交往,延净师徒是他在慈恩寺少有的两位熟人,且圆真心思澄澈,交往时不用太过防备,他就多了句嘴:“我记得圆真师侄素日喜爱看书,师弟别的没有,书还是有不少的,我就赠他几本留作纪念吧。”
延净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代弟子谢过师弟了。”
“还俗不是说不能回寺里了,师弟这里统共没几个能说话的人,让圆真师侄多回来看看吧。”
延净自是答应了,起身时他忽地问了一句:“师弟这燃的香可是自家调配的?”
何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万分懊悔没及时将点燃的线香吹灭:“是师弟世俗家中祖传的香方,有安神静气之效。”
身为医术卓绝的医者,辨认药材是老本行,延净的嗅觉不可谓不灵敏,但他于香道不算精通,还是被何灏给糊弄过去了。
…………
何皇后回宫后不久,就命人赐了《孝经》、《女则》等书籍到东宫。《孝经》给唐烽,《女则》给庄嫣。至于当日闲话的妾室,何皇后命太子妃看着处置。
何皇后此举是对儿子的警告而非处罚。书是赐了,不过为了保全太子的颜面,送过去的时候并未大张旗鼓,守门的小太监甚至以为是皇后给太子的赏赐。
但打脸是一定的,唐烽当即色变,抬脚就去丽景殿找庄嫣:“你们到底做什么了?惹得母后派人来申斥!”
庄嫣立即请罪,将那日妾室拌嘴的情景复述了一遍:“是妾身处事不当,没及时喝住诸位妹妹。”
“就为这个?”唐烽再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因妾室磕牙挨了母亲责骂,顿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庄嫣不好说她觉得何皇后太过偏心,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训斥太子,只能苦笑道:“妾身不敢瞒着太子,那日五弟家的小侄儿恰好得了父皇赐名,妹妹们聚在一起就说了几句,也不知怎么就传到母后耳朵里去了。”
唐烽心中五味交杂,他早就知道东宫有何皇后的人,不过因为对方是自己的生母,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这些探子嚣张到连女眷的闲话都要传回昭阳宫,未免太不把他这个名义上的主子放在眼里了吧。
夫妻二人本性都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人物。他俩对视一眼,唐烽先道:“咱们宫里人多口杂,着实不像样子,是该好好整顿了。”
庄嫣默契地点了点头:“殿下放心,这事交给妾身。”
既然是整顿,纵使顾忌着昭阳宫的颜面,动静亦是有的。消息递到昭阳宫,何皇后神色复杂:“果然是长大了啊。”
婆媳皆有动作,唐烽作为儿子也没闲着。近两年来,何皇后去慈恩寺礼佛的次数不少,唐烽回忆了一会儿,惊觉好几次母后找他麻烦都是刚从慈恩寺回来,不禁对缘悭一面的舅父产生了戒心。
他找来了自己的大舅子:“你能安排人进慈恩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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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酒能乱性
巍峨的宣德门外人来人往, 守门的兵士手持长戟盘查过往的行人。
韩尚德翻身下马,抬头仰望城门上熟悉的“宣德”二字。洛京城外景色依旧, 连守门的士卒都觉得眼熟, 可惜他往日心境不再,面上轻佻的笑容也消失了,眉间染上沉肃之色。
三年过去, 物是人非矣。
陪在他身边的依旧是书童映川,其后还跟着两辆青油布马车。映川跳下骑着的骡子, 往手心里哈了几口气:“少爷,我们先去客栈投宿吧, 安置好少奶奶她们, 小的再去牙行打听合适的宅子。”
“不,先去慈恩寺找小和尚, 看能不能通过他与齐王搭上关系。”韩尚德此次带了家眷上京,不仅是为了赶考, 也是为了避祸。这两年他家的生意越做越大, 被小人给惦记上了。对方家中有人能与凉州刺史辗转扯上关系,比他们韩家靠银钱买来的靠山硬气得多,行事手段狠厉,态度咄咄逼人, 韩父担心有覆家之祸, 就命幼子带着家眷入京赶考。若是韩尚德侥幸得中,自家出个官身足以威慑住对方,若是不成, 亦可以保住幼子这一房人。
映川犹豫着问:“少爷,圆真小师父应该不难见,但齐王那里……”
“我知道王府大门不易进,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韩尚德道,心里第一万次地懊悔从前的放旷。赶考十年,赴京三次,交了无数酒肉朋友,如今连去哪里求人都不知道。
到了慈恩寺又是一场空,好在有相熟僧人指点他们,在客栈安置好后的第二日,韩尚德总算找到了圆真如今的居所。
齐王府内,唐煜随意翻着韩尚德为讨好他而赶制的话本,对已经蓄发的圆真说:“三年不见,笔力倒没退步。本王不能给他个官位,但一点小事还是帮得了的。我府上的凌长史与凉州刺史有故,稍候让他去信一封。”
“韩先生还备了礼物。”圆真道。
“让他带回去吧,本王不缺这个。”唐煜一时兴起,接着说,“你跟他说,若是他将来拿不到朝廷的钱粮,齐王府也愿意供他一碗饭。”
圆真自是如实转述,韩尚德听了心中五味杂陈,这分明是暗示他投靠的意思,可他要是投靠在齐王门下,岂不是要给他写一辈子的话本。媳妇王氏安慰他说:“相公此科考中的话,谋个外任便是,贵人们多忘性大,日子一长,王爷就忘了。”
韩尚德苦笑着抓了抓头发:“考中了我也不敢得罪人家,哎,不管把我派到哪,这话本都得接着写。”
王氏忍不住锤了他两拳:“读了三十年书,到头来竟要以写话本立身,丢不丢人啊。”
“哎呦,娘子,别打了。人家可是亲王,去信一封就能解决咱家求爷爷告奶奶都不能摆平的事情,多少人想攀还攀不上呢。”
王氏打自家夫君打得胳膊酸,甩了甩手说:“怪不得世人都说权势是个好东西呢,上头人一发话,底下谁敢不听。”
“谁说不是。” 韩尚德叹了口气道。
可上头人亦有上头人的忧心事。
冬日的午后,太阳将落未落,大地处处寒凉。重重朱墙之中的某处偏僻宫室,一对年轻男女依偎在一起,男子俊美,女子清丽,分明一对璧人。然而走近些看去,才能发现女子在奋力挣扎,以求摆脱男子的控制。
唐煌声音沙哑,语气里的难过满得快要溢出来:“我就要搬出宫了,从此你我见面机会愈发稀少,你就没什么话同我说吗?”
“你快放开我!再晚的话梅姑姑会发现我不见了的。”李夕颜的胸口上下起伏,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唐煌禁锢住她身躯的手臂,留下道道红印,奈何唐煌常年习武,还不把她的这点子力气放在眼中。
李夕颜渐渐没了力气,只能靠在唐煌的胸膛上,两串珠泪滑过光洁如瓷的脸颊:“我要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母妃祝你和嘉和县主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温热的眼泪落在唐煌的手臂上,他瞬间慌了,双手随即松开:“夕颜,你明知我心里只有你,何苦拿话刺我。”
话音才落,李夕颜哭得更厉害了。草原局势未定,庆元帝对她宠爱不减。有宠在身,钟秀宫的人就不敢为难她,她可以稍稍随着心意过活,时常一个人溜到御花园中赏玩,一来二去,就与常在御花园里转悠的唐煌看对了眼。初时眼神交汇就能回味许久,后来开始互赠信物,乃至发展到丢开从人在偏僻的宫室幽会。
大腹便便的老年人如何能与容貌俊美的少年相比,李夕颜很快就将皇帝兄长临行前的劝说兼警告抛之脑后,慢慢沉溺于对方的甜言蜜语中,甚至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然而指婚旨意一下,什么梦都醒了。
李夕颜哽咽道:“我是贵妃,你是亲王,如此已是逾礼了,趁着我们尚未铸成大错,及时收手方是上策。”
“我不信你对我这般狠心。”
李夕颜静静拭去脸上的眼泪,一双秀目无神地注视着房梁上的彩绘:“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哪怕你日后当了大周的皇帝,我也是你正八经的庶母,忘了我吧。”
说完,李夕颜挣脱开唐煌虚环住她的手臂,提着碧色凤尾裙长长的裙摆向门外跑去。唐煌还在为她的话失神,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工夫才追出去,哪里还有有人在。
寒鸦落在光秃秃的枝头上,发出凄厉的鸣叫声。
父皇有那么多妃子了,我只要她一个都不行吗。什么亲王,什么皇子,我连想要娶谁都决定不了。唐煌失魂落魄地走在御花园的碎石小径上,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许久之后,他忽地停住脚步,惊觉自己居然一直往前廷的方向走。夕阳余晖落在紫宸殿屋顶金灿灿的琉璃瓦上,耀眼而夺目。
唐煌像是被烫到般挪开视线。
之后数日,唐煌尝试给李夕颜送信,约她在御花园见面,毫无疑问地被拒绝了。
他心中愁苦,欲借酒浇愁又被身边人劝住,因此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他就拼命地喝。除夕夜的宴席上,若干杯黄汤下肚,唐煌眼神愈来愈迷茫。少顷后,他踉跄着脚步离开皇子的席位。
唐煜注视着今夜死命灌自己酒的弟弟离去的背影,再看看妃嫔席位上虚弱得似乎马上就要倒下的李贵妃,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
“这里太闷了,我去醒醒酒。”唐煜对姜德善说,“你就别跟着我了。”
右手边兄长的座位终于空出来了,鲁王唐烁立刻给身边的人递了个颜色,跟着他的太监点了点头,悄悄跟着唐煜走出去。
唐烁白胖的面团脸上挂起真心实意的笑意,拿起鎏金银酒壶为自己满斟了一杯寒潭香。可惜他没高兴多久,跟着他的太监脸色煞白地回来了:“王爷,不好了,齐王没中招——进去的是蜀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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