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嬷嬷讪讪的笑了两下,心说流音不过是摸了一下你的脖子,你就跟被雷公电了似的瞬间拍开别人的手不说,还当场踹了美人一脚,要不是看你出手大方,谁稀得伺候你这个刺头泼皮。
嘁,看起来完全不知温柔乡的妙处,还是个雏也不一定。
这时小厮悄无声息地进来,附在花嬷嬷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
听完,花嬷嬷斜睨了眼面色已经带上明显不耐的小恩客,脸上笑意加深,装作没听见程庭朗话中的嫌弃,献宝似的说道,“爷,来了来了,咱们的头牌来了,她呀最擅长舞了,一会准不教您失望。”
程庭朗掸了掸身上根本不存在的浮灰,漫不经心地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她……”她可是夷光夫人的关门弟子,花嬷嬷接过话头,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一个面生的丫鬟自屏风后头绕出来,福了福身子,礼数挑不出什么错处道,“主子说,她给贵客献弹一曲瑟上秋。”
瑟上秋,那可是琵琶曲。
程庭朗总感觉那丫鬟刚才的眼神十分嫌弃自己似的,他瞟了眼花嬷嬷,语气不是很好,“……看来嬷嬷也会传话有误啊。”
花嬷嬷脸上笑的更加僵硬了。
两人间的暗涌不提,甄素泠自从对面看不清人影的“泼皮”说话起,整个人就僵住了。
那声音,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终于来了——甚至比上一世来的还早了两个月。
他们之间,现在仅隔着一扇薄薄的屏风。
第23章 强盗
胸腔里无处安放的愤懑如清风般,一下子消散的无影无踪。
明明身处花坊,甄素泠此刻却有些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一件幼时颇为丢人的事。
她还小时,有一年过年甄父带她出府游玩,甄父的大手牵着她的小手,本来走得好好的,一切也那么有趣,她的目光黏在卖糖人的摊子上不肯动弹,不觉驻足看小贩捏糖人捏了许久,等那一个福禄寿三星拜喜捏好,围观的人也猛然爆发出一声叫好时,她左右扭头才发现和父亲失散了。
当时甄素泠不过六岁,诗书刚刚启蒙,人也生得玉雪可爱,被裹挟在汹涌的人潮中间,身不由己地被推挤着走,不知何方是目的地,也不知何处是归处,她努力抬头望,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嘴里也不停地同身边人说着什么,唯独她一脸茫然,惊慌失措。
世界失去了声音。
似乎有什么东西陡然间剥离了她感受快乐的能力,将她一个人给放逐在圈外。
甄素泠扁扁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只觉得周围蛰伏着数不清的妖魔鬼怪,它们桀桀怪笑着,等着随时扑过来将她吞吃一空,她又怕又惧,想哭不敢哭,只能强自压抑着眼泪,在捏糖人的摊子上几次徘徊。等一脸焦急的甄父终于找到自己并将她一把抱起时,小甄素泠表面竭力伪装的平静才被打破,她伸出双手,如藤蔓般紧紧的勒住父亲的脖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完之后,又恢复成了平素沉稳的模样,快乐也悄没声息的,自己又悄悄溜回来了。
周围的一切不再令她害怕恐惧,耳中充斥的,也仍旧是嘈杂平凡的吆喝买卖声。
只不过不管甄父怎么逗弄,她也不愿再看一眼那个喧闹的糖人摊了。
十年过去,甄素泠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用泪水来表达复杂感情的小姑娘,她的心此刻正好好地放在胸腔里,一下又一下,平稳地跳动着,再没有什么能叫它患得患失,乍暖乍寒。
她不确定的事现在终于确定了,她要等的人,也终于等到了。
房里的丝竹声停了下来,程庭朗眯起眼睛,打量映在屏风后那道绰约多姿的曼妙身影,心里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
似乎有些熟悉似的。
想到这里,他心一动,转头问花嬷嬷,“她叫什么?”
花嬷嬷笑着欠身回答,“回爷,她叫倾城。”
一舞足以艳动京城,倾城这个花名再好不过了。
屏风后正转轴拨弦调试琵琶的甄素泠听花嬷嬷这么说,动作一顿,接着又若无其事的继续调起了弦。
程庭朗听罢哦了声,没再问了。
他一手拊着下巴,等着这位“倾城”姑娘施展绝技,另一只手则无聊似的敲着椅背的表面,发出有规律的笃笃声。
甄素泠到底在不在这座花坊里?照理来说应该就是这座了,他的人查到了裘嬷嬷出入彩绣坊的踪迹,可是现在……该怎么才能见到她?
程庭朗还没思索好,屏风后面终于有了些许动静。
呜咽如幽鬼哀哭的声音骤起,传到花嬷嬷和程庭朗耳朵里,一瞬间他们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时高时低的叮哐拨弦,怪声怪气的曲调与聒噪的杂音合奏在一起,荼毒着房内仅剩的两人的脆弱神经。
尖利的指甲刮擦声与几乎要把琵琶弦扯断的闷音混合,哪怕肚子里没什么文墨的程庭朗也明白过来了,这哪是什么瑟上秋,简直是鬼哭狼嚎。
一看就是没学过琵琶的人赶鸭子上架,结果露了怯。
还说倾城,分明就是又一个来糊弄自己的主!
想到这里,程庭朗脸色黑如锅底,他扭头想要训斥花嬷嬷,就见花嬷嬷脸色也没比自己好到哪里去,眉头皱的死紧,脸上横肉颤动,忍了又忍,似乎再承受不住这魔音穿脑一般,大吼一声,“甄姐儿,够了!”
琵琶声戛然而止。
屏风后的甄素泠施施然停下手上动作,口吻平淡,“于琵琶一道,倾城也只懂些许皮毛,如今在嬷嬷和贵客面前,献丑了。”
可不就是献丑?还只懂皮毛,恐怕皮毛都不懂!就这水平还有胆子故意在客人面前挑衅,得罪了贵客,她能吃得了兜着走?花嬷嬷气的肝肺阴阴作痛,这甄素泠实在是太没规矩了,给她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恃宠而骄的张狂样儿,看她回去怎么收拾她!
酝酿了下情绪,花嬷嬷好歹没当场失态,正想开口叫她先退下,就见前方的富贵小公子中邪了一般,眨眼功夫向前蹿出老远,扬手一掀屏风,轰然一声巨响过后,屏风倒地,后面的美人真容终于露了出来,两人甫一照面就对上了视线,一个面色平稳如常,一个呼吸急促,脸色绯红。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花嬷嬷反应过来后,还以为程庭朗听曲听得不满意要打甄素泠,想起之前流音挨得那一记窝心脚,吓得她急忙上阻拦——这放|荡东西还没出访,那张面皮无论如何也不能破了相。
可惜此刻没一个人有空理会花嬷嬷,两人互相对视着,各自沉浸在莫名的情绪中。
少年模样的程庭朗,俊美的令甄素泠移不开眼,隔着两世的光阴,她静静地打量着他。
眼前的少年脚下仿佛生了根,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宝物,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烛火照映着那双星熠耀眸,里面汹涌澎湃的感情几乎要满溢而出,与梦中如出一辙的烈烈红衣,头上配着同样款式的红色暗纹抹额,上缀着颗大小合适的莹润珍珠,俊逸绝尘,活脱脱一副走马章台的纨绔公子样。
甄素泠知道,他其实并不纨绔,反而十分……善于经营,可能天生就是生钱的料。
将一堆差不多长相的蚌壳放在他面前,只需随意瞧上一眼,甚至不需剖开,程庭朗就知道哪个里面有东珠,那个里面没有,每次都十拿九稳。
这辈子,她再也不会有士农工商的成见,说起对自己的用情致一,谁又能比得上他?
见程庭朗看了半天还是一副木呆的模样,被长时间注视着的甄素泠有些羞赧,她移开眼睛,偏冷的嗓音故意问道,“我弹的曲,贵客觉得可好听?”
本来她是打算弹瑟上秋的,可临头又变了主意,程庭朗的相貌金玉其外,很有迷惑性,其实对这些阳春白雪的乐曲他根本欣赏不来,说是对牛弹琴都便宜他了。
更何况他现在就在自己面前,自己不寻思快点与其见面,还弹什么劳什子的琵琶,万一人听得无趣直接走了,她肠子岂不是都要悔青?
自老鸨脱口而出那句甄姐儿以后,程庭朗就反应过来了,又听屏风后美人那熟悉的疏离声,当即不再犹豫,推倒那扇碍眼的屏风后,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出现在自己眼前。
原来他们之间就隔着一扇屏风而已。
他光顾着打量甄素泠,想通过她的衣着及神色判断出这段时间她过得好不好,心情舒不舒心,有没有遭人为难,因此他看见了佳人唇瓣一张一合,可究竟说了些什么,却一概忽略过去了。
自己说的话半天没得到回音,甄素泠不觉有些尴尬,她咳了一声用来缓解眼前的气氛,却只见程庭朗毫无预兆的,突然红了眼眶。
甄素泠一头雾水,甚至隐隐还有些哭笑不得,这是怎么了?自己这个被卖入花坊的都还没哭,他这个富贵公子倒是一副欲哭不哭的委屈模样?
魂牵梦绕的人就在眼前,程庭朗心潮难平的同时,又滋生了一种名为疼惜的情绪。
眼前的美人没有伤心的病病歪歪风吹就倒,脸上神情也一如既往地沉稳平静,整个人如同过去几次两人不多的见面那般静立遗世,这样一株不自觉就吸引了众多爱慕目光的仙姝芙蓉,如今却落了难。
最开始寻到人的庆幸心情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程庭朗心口仿佛堵着一块巨石,压的他喘不过气,若甄尚书没有得罪皇上,作为世家贵女,甄素泠一辈子都不会沦落到这种污糟地方,在这般狼狈不堪的情况下与自己匆匆会面。
她不该委屈在这逼仄的隔间内,只为取乐他,而是应该被人捧在手心娇养着,吃着最难得的山珍海味,喝着精心调配的凝蕊甘露,住在碧瓦朱甍的楼榭,穿最昂贵的绫罗绸缎,有一大群婢仆使唤,过着最舒心畅快的日子。她的气质与整个花坊格格不入,仿若羽翼积雪的白鹤,在一群喧闹的母鸡中间只能自梳其羽。
如果可以,他希望那个为甄素泠筑金屋能是自己。
不,只能是自己。
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在脑海里,就以极快的速度疯长,成了心中拔不去,割不掉的暗瘤。
想通这些,程庭朗仿佛放下了一件心事,他眨了眨眼睛,将那一点湿意逼回去,自进花坊后刻意收敛起的锋芒也不再遮掩,整个人的气势陡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一柄拔开刀鞘后清寒凛凛的长剑。
他的变化令花嬷嬷一愣,接着就见那纨绔公子哥突然大踏步上前,将甄素泠一把抱起然后向外面走去。
好哇,花嬷嬷反应过来后顿时气炸了肺,这个色迷心窍的浪荡公子哥,感情是没看上流音才对别人不假辞色,来了个皮囊更美的,直接忽略那一手凄厉难听的鬼哭琵琶不说,现在还打算直接掳了人走?想都别想!
那边甄素泠见程庭朗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就抿着唇直直朝自己走来,她好奇他想做什么,所以一动不动,直到自己被毫无防备地一把抱了起来——
甄素泠脑袋当时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仿佛停滞了一般,恍惚间她只能拼命的回想确认,自己在彩绣坊这段时间,应该没长胖吧?
第24章 买卖
哪怕程庭朗动作再潇洒,决心再强烈,可出了门就被十几个彪形大汉围住,他也不可能背生双翼带着甄素泠逃之夭夭。
花嬷嬷扭着水桶腰,捏着个帕子甩来甩去,不紧不慢地追出来,斜眼瞧着搂抱在一块的两人,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爷,就算您再喜欢咱们倾城,也不能强抢清白姑娘吧?”
她顿了顿,接着慢悠悠地说到,“这样的绝色,别说是男人,就算是老身见了也不由得心喜,不过嘛,这各行各业里都有自己的规矩……”话说到这里,在话尾故意伸个钩子,不往下说了。
程庭朗听完,果真上当,扭过头看着花坊的老鸨,“不过什么?”
“不过……你得先将我放下来。”甄素泠伏在他怀中,在花嬷嬷开口前小声道。
大庭广众的,一直被个男子抱着,成何体统?而且看这架势,今天多半是走不了了。
然而甄素泠心里并不失落。知道自己在彩绣坊之后,程庭朗安心的同时,一定会用尽各种办法将她救出去,关于这点,她从未怀疑过。
倒是程庭朗听她这么说才反应过来般,双颊立时如火烧,动作也颇有些手足无措,讷讷应了句好后,一言不发地放下了怀中依偎的美人。等两人分开,又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挡在甄素泠前面,替她挡住寒风,避免体弱的甄素泠吹了风之后着凉。
烟阳城在天子脚下,敢在这里开花坊,还开的客源达三江,要说花嬷嬷背后没有任何靠山,自然不可能,面对程庭朗的诘问,她的回复充满了四两拨千斤的意味。
“今儿也是为爷高兴才专门请出彩绣坊压箱底的宝贝,如今,宝贝也赏过了……”
见程庭朗面带不满,花嬷嬷口风一转,“当然,若爷还没尽兴,我再替爷挑几个水灵的雏儿一起来伺候,保管叫爷高兴。”
程庭朗岂肯因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善罢甘休,他深深地看了甄素泠一眼,沉声道,“我就要她。”
顿了顿,复又昂起头自傲道,“嬷嬷既然见识老辣,应当知道我是谁吧?”
当然知道。
巨富程家的公子哥,金银窝里长大的商贾之子,花嬷嬷怎么会不知道?
虽说士农工商,商排最末,文人雅士也都觉得阿堵物脏臭,对肆意敛财的商人没什么好感,可要是想过得奢靡顺心,谁能真正不爱金银二物?
程家是皇商,生意遍布天下,远到海上贸易运回的波斯舞娘,近到宫廷织造局里的蜀锦织造,甚至开在富庶江南日进斗金的四大赌坊,其间种种,都有程家的手笔参与。
关于程家到底有多少金银财宝,据说就算奢靡成性,挥金如土的人,挥霍起程家家产来,几辈子也不一定能花得完,程家具体银两的数量,是一个多到令人咋舌的数字。
所以在花嬷嬷眼里,程庭朗不亚于一座闪闪发光的小金山,一定得把他伺候好,伺候舒服了,这样才能狠狠叼下一口肉来。
然而一味地讨好也不行,她做了这么多年的皮|肉生意,可以说将分寸拿捏一丝不错,最明白怎么对男人,尤其是已经坠入情网的男人使欲擒故纵的把戏了。
至于目中无人的公子哥对甄素泠的感情能保持多长时间,这就不关花嬷嬷的事了。她只需将货物待价而沽,在甄素泠最贵的时候高价售出,然后大赚一笔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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