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时间渐至午后,太阳稍稍西移,阳光变得不再那么刺眼,檀香的气息飘散过来,站在大殿门口向外看,寺院中高高低低的房檐院墙好似披上了一层淡黄色的圣衣。
只有大雄宝殿这边楼阁幽深,光线照射不进,显得有些昏暗。
难得静谧,不见旁的人影,韶南找了个蒲团,拍打干净坐下来。
“来,坐会儿。”
“阿弥陀佛,怎么了?”慧明看她不着急,有些意外。
他不肯坐,韶南也不坚持,盘膝坐在蒲团上,两手托着腮怔怔望着殿外。
“大师,出了家都说是四大皆空,与世无争,心里真的会觉着平静,忘记所有的痛苦么?”
“有时候会。”
“整日咏经参禅,会无聊么?”
“不会,等你到了贫僧的年纪,自然就知道了。”
“这么说来,那些小师父呢?说说你这几位师弟、师侄吧,一个一个的来。”
说这话时韶南露出无奈之色,这东华寺总共有四五十号僧人,慧明点到名字的五个不过因为方便作案,在慧明看来嫌疑重些,不是说旁人便没有可能,若是按部就班一个个排除,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
“僧门之中各有职司,慧观师弟乃是寺里的执事僧,统管总务,慧智师弟管着大殿的香烛、解签,圆风他们负责大殿内外洒扫,另外还有那管茶饭的……”
韶南有时打断他,插嘴问上两句,多半时候静静听着。
慧明讲了差不多有一盏茶的工夫,叹息道:“看来师父是对的,除非是能当场抓住窃贼,不然的话没有证据这么妄加猜测,只会叫大伙彼此猜忌,全寺上下人心浮动。是贫僧想的差了,等今天晚课过后,我召集了他们提醒几句,那偷儿知道寺里有所察觉,也该有所收敛,先这样,看看后效吧。”
他这里打起了退堂鼓,韶南没有不满,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了片刻,突道:“东华寺里半路出家的僧人多么?”
“十有六七。”
“这么多?”她听说守玄大师以及前任主持都慈悲为怀,收养了很多孤儿弃婴,今天在寺里还见到几个小沙弥,方才有此一问。
慧明长眉低垂:“不瞒女施主,连贫僧都是老大年纪才皈依佛门的。”
“我听爹爹说起过。”
慧明年轻的时候十余年寒窗苦读,在靖西也算小有文名,可惜科考上的运气太过糟糕,屡次名落孙山,心灰意冷之余便在东华寺出了家。
若非如此,燕如海父女也不会同他言语投机,有这么多来往。
“大师有顾虑,想着警告一番,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韶南也能理解,这是大师不欲查,不是韶南无能查不出,你答应帮我美言的事,可不要说了不算。”
慧明面现苦笑,摇了摇头,正待说话,韶南却嘻嘻一笑,将他打断。
“这个贼此刻就在寺里,真想揪他出来到没有大师想的那么难。”
她站起来,跺了跺脚,弯腰将蒲团拿起来,放回原处,口里道:“铜锁上毫无硬撬的痕迹,可见是个老手,这人年纪不会很大,但也必定不是那些小沙弥,既然有这等手艺活儿,为何不去做个正经营生,却要藏身寺里呢,我猜他在外头犯过事,身上多半有案底。”
慧明叫她说的脸上变色,若真是一个官府缉拿的大盗藏身在东华寺,姑息下去那就太可怕了。
“怎么揪他出来?可要向师父说一声,赶紧报官?”
“先不要打草惊蛇。若是方便,我想见见大师你说的那几位,其实也不一定就在他们当中,此人在寺里职司不是很高,但行动方便,能经常出寺。我猜他在东华寺出家的时间不长,很可能是外地人,性情么……多半表面上随和,人缘不错,但能这样毫无顾忌地连续出手,假相之下内里必然桀骜不驯。”
慧明有些怔然。
他早知这位小施主有些特异之处,不同于同龄的那些少男少女,却也没想到,她只是到场瞧了瞧,就推断出这么多东西。
怪不得她那么急切的想随父亲去安兴赴任。
慧明心里信了大半,道:“想见的话,今日晚课施主可以在旁边听着,只是你若是有所发现,千万莫要轻举妄动,万一真是飞贼大盗,逼急了铤而走险,不好收拾。”
韶南点头应承:“放心吧,我有数。”顿了顿,又有些遗憾地道,“要是我带着琴来就好了。”
慧明暗自心焦,盘算着该当如何说服师父,妥善安排,若真能将人找出来如何抓捕,如何善后。
不等他理顺清楚,大殿前回廊处响起脚步声,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和尚匆匆而来,到了殿前台阶下,抬头看到慧明,松了口气,合十行礼:“师兄,太好了,你在这里。”
“慧行师弟,可是有什么事?”
慧行是寺里的知客僧,管着迎来送往,不像旁的和尚那么木讷,瞥了旁边的韶南一眼,欲言又止。
慧明见他神色有异,迈步出了大殿,又问一遍:“怎么了?”
慧行压低了声音:“师兄,官府来人了。”
慧明大是意外:“谁报的官?”
慧行怔了怔,一时竟未接上话茬。
慧明方才意识到是自己会错了意,连忙又问:“来的是谁?所为何事?”
慧行脸色颇为难看:“县衙的林县丞和朱捕头,说是今日好多人在咱们的粥铺吃过饭之后闹肚子,一个个上吐下泻的,有两位原本上了年纪,身体孱弱,竟而一命呜呼,家里人不肯罢休,找上县衙,叫咱们东华寺给个说法。”
第6章 一波未平
出人命了!
慧行说话的声音虽低,架不住韶南练琴已有六七年,听觉极为敏锐,慧明大师脸色大变的同时,她也暗吃了一惊。
怪不得伯母腹泻不止,原来是清晨在粥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可自己也喝了那粥,怎么一点不适也没有呢?
慧明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向着韶南望过来。
慧行和尚还在等他答复,既是衙门的人到了,慧明做为玄守大师的高徒,内定的下任主持,自要代师父出面应对。
这么多年,东华寺还是第一次卷入人命官司里面,慧明从对方的寥寥数语已经预感到等着他的怕是个不小的麻烦,强自定了定神,道:“林县丞他们现在何处?”
“已经让在山门殿旁的禅房里了。”
慧明微微点头:“我这便过去,你与我……”
话说中途,他多看了一眼慧行,不知怎的心中一动,将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目光微闪:“师弟,我记得你并非是靖西人?”
慧行不知他因何有此一问,但仍是恭恭敬敬地敛眉答道:“师兄说得没错,彗行俗家在邺州太康府,早些年闹饥荒家里已是死绝了,来东华寺之前曾在邺州的净元寺呆过。”
慧明闻言合十:“世道不靖,我佛慈悲。”
慧行亦跟着道了声:“我佛慈悲。”
短短几句话的工夫,慧明已经拿定了主意,同站立一旁的韶南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为她介绍道:“燕施主,这是我师弟慧行。师弟,这位燕小施主的父亲已被朝廷铨选为安兴县令,不日就要上任,今日一家人来寺里还愿,不巧有女眷因腹泻而病倒,你代我照应一下,看看她们有什么需要的,尽量满足。”
韶南心里如明镜一样,知道慧明和尚被自己说动,正是看谁都可疑的时候,因着自己刚才提出想私下里见见有嫌疑的几位,索性将慧行留给她试探。
不过话说回来,东华寺里的外地和尚不会太多,这慧行既是知客僧,在寺里来往自由,确实值得怀疑。
慧明之前未将他考虑在内,不知是什么原因。
韶南自己生了兴趣,也就不觉着这是在惹麻烦上身,规规矩矩见礼:“见过大师。”
慧行合十回礼,他往日见过韶南几回,也认识燕如海,虽是自慧明处领了差事,却未太当一回事,随口道:“小僧恭喜令尊了。”望着慧明匆匆而去的背影,眼神有些奇特。
韶南打量他两眼,故作好奇地问:“大师,能讲讲邺州的风土人情么,您之前呆的净元寺比之东华寺如何?”
慧行答道:“邺州不容易立足,山峰险峻,有些地方水患频繁,贼寇也多,外地人去了可得小心,不过令尊燕大人是去做官的,自然有所不同。至于贫僧以前呆过的净元寺,是荒野当中一座小寺院,全寺总共三名僧人,和东华寺没法比。”
“大师在那边还有什么故人么,我下月陪爹爹赴任,路过的时候可以帮着送个信。”
“多谢施主好意,还是不用了。净元寺两年前已经毁于大火,老主持故去前帮贫僧写了荐书,叫贫僧前来投奔的东华寺。”
也就是说没得对证了,韶南越发起疑。
这些和尚不管是不是那窃贼,此刻都不会对她有丝毫提防,韶南觉着她正可利用这一点,再做进一步的试探。
“大师这会儿心里很担忧吗?”
“呃?”
“担心慧明大师摆不平,官府的人会揪着粥铺的事情不放,找寺里麻烦。”
慧行低咏佛号,这才留神看了韶南两眼。出家人不能打诳语,他叹息道:“是啊,安顿好施主之后,贫僧需得立刻向主持报告,怕是得他老人家亲自出面,安抚众人。”
韶南略作沉吟,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家这次到寺里来一是为了还愿,再者以往得主持和诸位师父关照,没什么可回报的,我爹准备了一点心意,准备捐作香油钱,大师不妨代我们同主持说一下,若是需要安抚死者家里,疏通官府,千万不要客气。”
她说是“一点心意”,但听这话里的意思,数额分明不小。
慧行合十谢过,回说一定把话带到。
他到没有怀疑燕家打肿脸充胖子,亦或是韶南忽悠他,这年月不是殷实的人家也供不起读书人,再者世人多趋炎附势,韶南的父亲已经定下来要就任一县的父母官,初进官场起步就是七品,前途无量,一干同乡、同窗、同年赶着锦上添花送礼的想必不在少数。
两人说话间出了大雄宝殿,迎面不时遇上用过午饭回来大殿礼佛的和尚。
韶南每个都随口向慧行打听对方的法号,来寺里几年了,心里逐一同慧明大师刚才提到的几人对上了号。
等到了后面禅房,在外头正好与韶南的伯父燕如川遇上。
慧行知道这是燕家真正的当家人,连忙停下问候几句,听说苏氏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这才告辞,赶去给主持报信。
韶南趁机摆脱了那和尚,溜进屋里,先去见过了伯母。
苏氏由儿子、儿媳陪着,韶南自堂哥嘴里打听到父亲这会儿正在后堂听首座守善禅师讲经,便指使着堂哥悄悄去把他叫出来。
苏氏还有些虚弱,膝上盖着棉被坐在床榻上,叫儿媳让了个地方,把韶南叫到跟前:“你这丫头,刚跑到哪里去了?”
韶南就势坐到了床边,拉起苏氏的手道:“伯母,我去和慧明大师聊了一会儿。”
苏氏便带了些嗔怪慈爱地笑道:“你们有什么可聊的,别耽误了大师诵经礼佛,那才是正事。”
韶南犹豫了一下,见屋里只有苏氏和大嫂,压低声音道:“慧明大师适才招待官府来人去了,说是今日粥铺的东西不干净,好多人吃了上吐下泻,还有两位食客年纪大了,没能撑住,家中人到衙门讨说法,怕是这会儿寺外边正闹得厉害。”
苏氏微微张开嘴,瞧瞧儿媳,一拍大腿:“怪不得我这也屙掉了半条命,可早上那粥没觉着味道不对呀,难道是咸菜馊了?”
大嫂亦道:“怕是咸菜,我吃的不多,总共跑了两趟茅厕就没事了。韶南没动筷子,就一点事也没有。”
苏氏不禁有些脸红,因为粥铺咸菜免费,她可着实吃了不少。
不过她素来想得开,很快就把这事放下了:“算了,不该贪那便宜,看来是菩萨看不过眼了。话说回来,就算是粥铺的掌柜和伙计们一时没注意,那也不是有心的,顶多出点银子,向死了人的家里诚心诚意赔个不是就得了,这事闹得,咋还惊动官府了?”
韶南若有所思:“怕不是这么简单。”
苏氏不太想参合粥铺的事情,同韶南笑道:“贞娘也没事,看来那孩子和你一样,没碰咸菜,她孤身一人,怪不容易的,你大嫂夜里需得照顾我,伯母便做主留她晚上和你挤一挤,睡一间房。你正好和她说说话,看看她性情怎么样,试试能不能处得来。”
咦,韶南眨了眨眼睛,伯母这是想要做什么?
“您己然应承她,要带她去邺州了?”
“傻丫头,去邺州算什么,你爹顶多麻烦点,又不费什么事。”
韶南嘟了嘟嘴,连刚认识的林贞贞都能去,自己这真正想跟去的偏偏没有那么容易。
她瞥了眼大嫂,见对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笑容古怪,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伯母的打算,直言快语问道:“您问过我爹的意思了?”
“还没倒出空来同他说呢。这不是让你先摸摸脾气吗?你爹年纪不小了,此去任上,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难得贞娘是正经人家出身,模样也没得挑,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人选。”
她见韶南只听着,不说话,还以为小姑娘心有抵触,抬手摸了摸韶南的脑袋:“韶南你也大了,过两年就要出嫁,想想你爹往后孤身一人,一辈子长得很,可有多寂寞。贞娘吧,说心里话,不知道脾气秉性如何,只这条件,续弦是肯定配不上你爹,妾室的话,人家还不一定肯。不管怎样,先接触着看看,就算两下都有意,也得等到了安兴,贞娘同她大姐以及亲戚们团聚了之后再说,免得叫人说咱家趁人之危。另外咱们也得好好考量,免得叫那不本分的人进了门,搅得家宅不宁。”
韶南点点头,尽管觉着有些别扭,还是默默接下了这个任务。
伯母说得都是持重之言,挑不出什么毛病,娘亲过世多年,她这做女儿的没有拦着父亲续弦纳妾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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