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走到面前,阿鹭把冰凉的双手贴上他的脸,却忘了骑马之人的脸早就被风吹得冰冷麻木,于是悻悻拿了下来:“阿兄,为何不回我的信!”
林翱一愣,随即笑了:“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如此耐不住性子?我这不是预备今日回家当面同你讲嘛!”
阿鹭仍有些恼,拿手肘怼他的胳膊:“那你好歹也捎个口信,这几日阿耶也不回家,人人都知道设武科的事,偏我不知晓!”
“你呀,实打实是个炮仗性子,点着了火,多一刻也不高兴等,难为你平日里掩饰了。走,去书房!”
阿鹭叹了口气:“我这炮仗还得晚些放。姑母他们来做客,先去饭厅吧!”
李擎许久没见过表兄,见他和阿鹭一起进来,迎上前作揖:“阿鸿表兄!”
自打阿鹭上回兴冲冲选中李擎,林翱还没再见过他。看他迎面上来面带喜色,他应了一声,有些不安地看看身侧的
妹妹。
接着他又向阿娘、姑父和姑母问好,入了席。
贺宁笑盈盈地说:“连下几日雪,今日终于停了。趁着要休旬假,我们两家也聚一聚。玉平近日在宫中不得闲,待他忙过这阵子咱们同去踏雪赏梅。”
李擎忽然想起来赏梅的事:“舅母,杨二郎相约明日前去菩提寺赏红梅。杨家三娘同阿鹭交好,正好阿鸿表兄也回来了,一起去了热闹!”
贺宁对杨家印象还不错,杨仑和玉平在巍州共事过两年,二人性情相投,家眷之间也常有往来,可惜后来杨仑被调至邯州,数年未见。好在回京后,两家子女都在勉勤书院读书,她也听阿鹭说起过杨家三娘,故而点点头应允。
林翱本来刚喝了一口热茶暖暖身子,听到李擎的话差点儿失态。这小子是约阿鹭赏梅?!
可阿鹭迎上他震惊的眼神时又格外坦然自若,于是压下疑惑,决心明日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第二十章 菩提赏梅
(二十)菩提赏梅
次日一早,兄妹二人登上马车,头天夜里给妹妹解释完又哄了许久的林翱一脸疲倦,阿鹭则是神清气爽、兴致满满。
她穿着红地白花的扎缬上袄,领缘绣着和夹裙同样的联珠小团花,显得极为活泼,坐好后摘下风帽,露出一张神采飞扬的脸。
“阿娘不让骑马就算了,竟还让我戴这帽子。”她将风帽掷到一角,对自己这身打扮有些不适应。
林翱想到出门前阿娘给她打扮了半天,心里就不是滋味。看一眼她,明明才十岁有余,却因身量高和早慧,已有少女的模样。
他想问李擎之事,又怕多此一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别过头去,忍住了话头。
菩提寺在京郊的小灵山上,之前李擎和晏如陶喝多滑进的小灵湖就在山脚下。马车出了城才敢跑快,约莫一个时辰才到。
走进约好的五角亭,已有三人到了,正是杨家兄妹和李擎。
寒暄几句,李擎说:“出城门时我看见你们的马车了,果然还是跑马快。”
阿鹭张望了一下,问道:“还有谁来?”
“阿适——长公主的别院在山腰,他在那里等我们。”
阿鹭低声同林翱说:“是长公主之子,晏小郎君。”
林翱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一直在观察李擎的神态。
按说阿鹭今日穿得与平日大不相同,若李擎有心,无论如何也会多看阿鹭几眼,可眼下他神情毫无异常,倒叫林翱有些不解
。
他又看看杨家二郎,也很是挺拔,不过有些严肃,真看不出是他有此雅兴邀请众人。
可他也一句多的话都没和阿鹭讲。
众人赏着雪覆松枝的美景,有说有笑。尤其是杨依,年纪最小,又很是开朗,一会儿拉着阿鹭去摇雪树,一会儿又喊着手冷要兄长暖。
林翱踏着石径,走走停停,也被轻松愉悦的氛围所感染,渐渐不再多想。
到了山腰,远远看见一个穿着银灰色宽袖长袍的少年,走近一看,正是晏如陶。
他手中正把玩着腰间的鹅穿莲白玉佩,见众人走近,眼神落在林翡身上片刻,忽地松了手中玉佩,迎上前来问好。
而林翡却留意到他腰间玉带和鎏金铜带钩,熠熠生辉,想起阿娘对配饰“宜少宜精”的见解,不禁微微蹙眉。
因此,当晏如陶笑吟吟冲她说“正旦将至,小女郎这一身倒很是喜庆”,她就没忍住撇了撇嘴,将一句“你一身团窠对雁纹,又是金又是玉还敢来议论我”咽下了肚。
李擎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
杨依凑近细看,拊掌笑道:“这上面染的白花斑真似梅花鹿!阿鹭——阿鹿,真真有趣!”
气氛再次热闹起来,阿鹭被围在中间,挤出客套矜持的笑容,站在一旁的林翱沉默不语:
不是李擎,不是杨家二郎,是这小子?!
“红梅在后山,有两大片。东边的以朱砂梅为主,西边的多是垂枝梅,夹以洒金梅,
更宜观赏。”杨信介绍道。
晏如陶抬头接着说:“西边的垂枝梅更宜赏玩,还有一方小潭,不知是否结冰了。”
阿鹭拍拍杨依肩上落的雪:“那就去西边?”
杨依点点头,拉着阿鹭向上跑去。
“阿萍,慢些。”杨二郎喊道。
“我要当第一个看到梅花的人!”
灿若云霞的红梅映入眼帘,杨依脚步一滞,深吸一口气,携着阿鹭大步闯进一树树梅花之中。
暗香盈盈,满目繁红,花开如瀑,垂下的枝条盛着皑皑白雪,相映成趣,叫人眼花缭乱。
两人张望着、辗转着,渐入梅林深处,消失在深深浅浅的红里。
杨依折了一枝编成圆环,套在阿鹭的发髻上。阿鹭也捻了两朵梅花,插在杨依耳边。美景在旁,二人自在说笑,好生欢畅。
杨依从地上捧起一抔洁白的雪,抬手抛洒,看它纷纷扬扬洒落在垂下的梅花上,笑道:“可真美!”
阿鹭玩笑道:“咱们是俗人,不会吟诗作赋,瞧见这白雪红梅也只能叹一声‘真美’。”
“那你说说,‘雅人’能如何赏梅?”
阿鹭想了想:“我不是雅人,说不好,总不会大冷天的在雪地里抚琴起舞吧?”
“哈哈哈哈!”突然不远处传来阵阵笑声,将她们吓了一跳,隔着枝茂花繁的梅树看不真切,只听得出是个小郎君笑得声音最大。
不承想方才的话会叫人听见,两人有些窘迫。
杨依向前走了几步想去看个究
竟,阿鹭扯住她的衣摆冲她摇摇头,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趁着没被人看见赶紧离开。
杨依犹豫片刻,刚准备抬脚和阿鹭一起走,却见有两人已拨开花枝走近。
这两个女郎十六七岁的样子,衣饰华丽,神态恭谨,举止有度,向阿鹭二人躬身作揖:“两位小娘子,贵人们有请。”
阿鹭和杨依面面相觑,有些惊慌不安,不由得回身张望兄长们的踪影,心中暗恼走得太快,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拖延。
“我们是与家人同来赏梅,不想惊扰了贵人,望念在我们年幼,请贵人网开一面。”阿鹭索性伏低做小先认错。
“小娘子言重了。在此同赏红梅,即是机缘。贵人们是想请两位小娘子过去说说话,这边请。”说着,侧身让出路来。
究竟是什么“贵人”?
阿鹭绞尽脑汁,忽然想到山腰有长公主的别院,想必其他皇亲贵戚也常来此游玩。
“请问贵人们可识得长公主之子晏小郎君?他今日与我等同游,就在后面。”
阿鹭看那两人相视一眼,便知自己这话有用,总得看长公主的脸面吧。
“二位小娘子先请移步,我等再去请晏小郎君。”
阿鹭无奈。这二人是听命行事,不把她俩请回去没法交差。她看看有些兴奋的杨依,暗自期望不要惹出麻烦。
绕过十几棵梅树,来到一座小楼前,匾上写着“望东风”。楼东的山边有一挂小瀑布,
如此寒冬仍未结冰,流至一方深潭中。
楼前的空地中有两张长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两个郎君正对着红梅作画,很是专心。
小楼里传来琴笛合鸣,阿鹭她们被引至一楼偏厅稍坐,有侍者奉上热酪浆和点心。不多时,楼上一曲奏毕,有人来请她们上楼。
阿鹭心中惴惴,踏上二层小楼,还未见到人就听见话音,声音清越:“容衍,难怪常听五皇子他们说起你家的翩然娘子,果然是舞姿不凡!”
“四皇子谬赞,愧不敢当。能为贵人们助助兴,已是她们的福分。”
侍者轻叩三下门,门从内部被打开,阿鹭呼吸一窒——这么多人?!
舞姬们正盈盈下拜,腰肢纤细柔软,待直起身来,个个乌发高髻、长身玉立,舞衣飘逸,恍若神仙。
两个小女郎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微张着口,直到侍者提醒她们才回过神。
阿鹭连忙拉着杨依行礼,仓促之间杨依还绊了一脚,惹得旁人发笑。
起身后,四皇子问道:“你们是谁家的小娘子?”
“家父林济琅。”
忽然安静了一瞬。
“家父杨仑。”
“噢。”他声音带了丝笑意。
一人站起身向她们介绍:“二位小女郎,四皇子你们拜见过了。这位是惠王小世子。”
阿鹭、杨依深深一揖。
“原来是林家女郎,难怪方才说话那么有趣。”
阿鹭抬眼看,小世子言语活泼、年龄不大。听声音似乎就是刚才笑得最大声的
。
小世子说得也没错,她一个“俗人”,萍水相逢随口一句“抚琴起舞”的戏言成真,叫这些皇子士族失了脸面,一报家门还是“眼中钉”,怎能不有趣?
“在下冯恩,今日在这‘望东风’请各位贵客宴饮赏梅,遇上两位小女郎也真是巧,还请落座喝几盏薄酒,看看歌舞。俗不俗、雅不雅的冯某不敢评价,同饮共乐不负这雪中红梅的景色便好。”
接着,冯恩走了过来,带她们一一认了在座的人,聂家的、沈家的、萧家的……还看到表兄同窗冯恕,正意味不明地笑睨她们,越发觉得入了狼窝。
刚坐在侍者布置好的座位上,冯恩又邀大家举杯,她们连推辞不会喝酒的话都没时机说出口。
侍者已斟好两杯酒,她两人端起来屏着呼吸一仰头,倒不似想的那般辛辣难咽。侍者又斟满,小声说道:“这是珍珠露,清爽甘甜。”
还没来得及松下肩膀喘口气,只见冯恩对四皇子和小世子拱拱手:“下一曲是《雪中鹤影》,请贵人们鉴赏。”
只见四皇子挥挥手打断他,对她们两人说道:“方才你们说阿适也在,我叫人去请了,你们先安心看看歌舞。”
阿鹭垂首应道“是”,坐定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总算能坐下来细想这突如其来的遭遇了。
而一旁的杨依,看到翩然娘子穿着缀着羽毛的白纱鱼贯而入,其中一人梳着翠眉惊鹤髻站在中央,额上
点着朱砂红的花钿,人人起舞时皆敛目微笑,真似白鹤般高雅,还有一妙龄女郎穿着碧色折裥裙,站在一角随着乐声吟唱。
歌声轻盈悠扬,舞姿袅娜动人,叫杨依目不暇接。
阿鹭虽看着场中人起舞,心思却已百转千回。
等林翱等人发现走散时,阿鹭她们已被请进了小楼里。
两个兄长喊了几声无人应答,有些慌了神。
李擎说:“我们分头去找,不管找没找到,一刻钟后回到这里碰面,再做打算。”
几人点点头,散入梅林之中喊着她们的名字。
“阿鹭!”“阿萍!”
晏如陶不知该喊大名还是小名,心里又焦急着,索性加快了步伐跑着找。
这时候又怨起了垂枝梅。若是换种梅花,枝条向上长,找人就方便多了。不像现在,两三棵梅树就能将视线挡得七七八八,只能绕过一棵又一棵找寻。
听着不远处他们此起彼伏呼喊的声音,晏如陶心里也有点慌,忽然想到听人说过,有些强人趁女眷踏青、上香时掳走卖到北边。
他的手有些抖,忍不住跟着喊起来:
“阿鹭——阿鹭——”
又走了几步,他看到前面一棵树下的雪堆上,有一枚梅枝编成的花环,大小像是戴在头上的。
他疾步冲过去捡起细看,上面花蕊湿润,应是刚折下不久,心中越发不安。
这时,隐约听到奏乐声,他略一思索,抬眼望见小楼的楼顶,便向彼处奔去。
看到楼前正在作
画的两人,他不便打扰,冲过去问侍立在侧的婢女:“你们可见过两个小女郎?高一点的穿着红地白花的袄子。”
婢女认出他来,有些惊讶:“晏小郎君?”
晏如陶见她识得自己,定是相熟人家的婢子,指着“望东风”问道:“你是谁家的?有谁来赴宴?”
“奴是冯家的,来赴宴的有四皇子、惠王小世子,还有聂家二娘子和四郎……”
“好了好了,你先答我,见没见过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女郎?”晏如陶打断她。
她垂下头:“奴一直在此侍候笔墨,不曾留意。”
晏如陶一口气憋在胸口,烦闷地在原地踱了几步,正犹豫要不要上楼打听,就见“望东风”里走出两个说笑的人,看穿着打扮似是宫女,应是四皇子身边的,他连忙上前。
谁知她们见到他也是一喜:“晏小郎君!四皇子正吩咐去寻小郎君,楼上请。”
一听这话,晏如陶松了口气:“林、杨两家的小女郎也在楼上?”
“是,方才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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