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的嘴一张一合,只看得到喷出的白气,却听不见话音。
林翡紧张得嗓子干哑,落下泪来:“你别睡过去,阿姊在这里——”
好在已有人抬了担架过来,只有两副,众人先将最严重的李承扶了上去,林翡的眼睛片刻不敢离开他,跟在一旁小跑陪着。
晏如陶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唐愉:“叫你的婢子去我家请肖大夫来,你去练武场上通知阿岭,让他直接到医馆,切莫冲动。”
他转身想跟上林翡,却忽然发现阿鹤在不远处站着。
世家的人仍在一旁虎视眈眈,他生怕阿鹤也遭黑手,跑去将他揽到身边,低声问道:“你怎的在此?”
阿鹤下巴指了指远去的担架,晏如陶心头一跳:“你去喊来的?”
阿鹤点点头,面色沉重。当时同班的杨仞被人叫走,说他兄长被人打了,大家都跑出来
看热闹,他也跟着出来,结果看到阿姊。
他看出形势不对,连忙跑到书院里的医馆叫人帮忙,没想到伤得最重的是表兄。
晏如陶不禁感叹他心思灵敏,但愿阿峻能平安度过这一劫,其他事情慢慢算账。
去医馆的路上遇到辛院长和杨依,他将阿鹤托付给杨依,让她带去医馆。他要把这件事好好和辛院长说一说。
李擎大汗淋漓地冲进医馆时,大夫已为李承诊治过了。
林翡等他察看完李承的伤情,示意他出去说话。
“大夫说命保下来了,只是不知何时能醒,醒过来的状况也不好说。”
李擎呆愣住:“何意?”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一切如常,但也有可能会时常头痛,或是记事模糊,或是……神志受损。”其实大夫还说,最差的情况是昏迷不醒,但她实在不忍说出口。
她看李擎面色涨红,眼睛瞪得滚圆,连忙抓住他的手臂:“他们人多,你现在找他们算账讨不了好。”
李擎喘着粗气,咬牙切齿:“你同我讲,都有谁,我等天黑拿麻袋装了扔进曼春江里去!”
林翡将所知的事跟他讲了一遍,他听得血气上涌,又问杨俨等人伤情如何。
“都比阿峻的伤势轻。杨俨兄弟俩后脑勺也有伤,但不算重,主要的伤和陆宏两人一样,都是手臂和胫骨。”
李擎的眉皱成一团,林翡刚才冷静下来已经思考过,给出自己的猜想:“他们都是寒门子弟,
且都习武。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新招武科了。”
“所以才专打在手臂和胫骨上,伤筋动骨要百日,此次武科便要落空。”李擎想了片刻,冷冷说道。
“在书院里逞凶,像是头脑发热的行径。但若真冲着武科的事情去,又不似十几岁少年郎的主意。”
“你拦我拦得对。”李擎回头看了一眼合上的门,“只是打回去太便宜他们了。”
书院停课一周,有人报了官,涉事的奴仆却没被拿到几个。谁敢去敲聂家、沈家的门要人?冯家、萧家象征性地交了两三个奴仆应付,问也只答“口角纷争”。
李承被抬回了林家。李宣威上月赴任巍州,林雪青带着还未开蒙的阿慕同去,将李擎兄弟俩托给了林家。
好在长公主府上的肖大夫赶到后,亲自熬好两服药,守了李承一昼夜,次日他呕出两口血来。
虽还未醒转,但肖大夫告诉众人已过了最危险的时候,每日喂两服药,最多五日就会醒来。林翡和李擎这才知道书院里的大夫怕是误诊,若真遵医嘱服药静养,拖下去真会出大事。
当日,林济琅和杨仑在书房里商量到天色黑了才出来,一脸的疲惫心痛,到李承床前对满面泪痕的妻子说:“我已修书一封寄给定方,信里如实相诉,待阿峻醒来时再给他写信。”
贺宁抓着他的手,小声呜咽着:“我们阿鸿跟着定方三年,如今又跟着去了巍州,他把阿鸿
当亲儿一般栽培。可阿峻托付到我们手上才不到一个月,就被伤成了这般,我怎么同孩子的小姑他们交代啊!”
林济琅抚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好在阿峻命大,挺了过来。你放心,此事我会为他讨个公道的。”
次日,林济琅从天明宫里出来时,看到立在丹陛下的阿鸾,快步下去将她拉到一旁的角落:“前朝重地,你如何进来的?”
阿鸾肿着一双眼,摊开手心:“皇后殿下特允,赐了令牌。”
“唉,你不必焦心,阿峻目前没有性命之忧,过几天就能醒了。”林济琅攥着女儿冰冷的手,知她在这寒冬腊月苦等,必是为阿峻被打之事,“你如何知晓此事?宫里可有人为难你?”
她噙着泪摇摇头:“是皇后殿下告诉我的。我在宫里没受什么委屈,只是为阿峻不平。阿耶,他们为何要打阿峻?他从不曾惹是生非啊。”
昨天傍晚皇后殿下召她到内室,面色很是难看,将事情全盘托出,承诺会好生教训聂焘。
她想了大半夜,虽然皇后没提阿峻伤势有多重,但既然特意告知她,定不会是小打小闹。可恨身在深宫,身边连个打听消息的人都没有,她辗转到天光微亮,疲倦不堪,才渐渐入睡。
还没睡多久,符茵娘子来叫她,说林郎中入宫拜见主上,若她有心相见,可持中宫令牌候在天明宫外。
她一听,心里更慌了。聂家是惹了多大的祸事,
才需皇后来做这些人情?
见到阿耶,她听到“目前没有性命之忧”才确信自己猜得没错,竟真的重伤至此,要在鬼门关走上一遭。
她看阿耶叹了口气,不欲告知的模样,央求道:“阿耶,我虽不如阿兄、阿姊聪慧,可也知晓事体轻重,您就告诉我吧!”
林济琅看幼女泪涟涟的模样,心中也是不忍:“不止你表兄一人被打,书院里预备考武科的寒门子弟,皆受了轻重不等的伤。”
阿鸾惊疑不定:“他们又不屑考武科,何至于为此几伤人性命?!”
“你姑父赴任巍州后,边疆快没有他们的人了。长岭他们这届武科结业后也都要送去巍、钦二州,他们急了,要断后路。”
林济琅说罢看看四周:“虽是皇后允许的,但眼下正处多事之秋,你还是早些回去。家中有我,你好好保重自身。”
他也是万分不舍,难得见一面幼女,屈膝捧着她的脸细细打量,脸上的倦意一扫而空,浮现出慈祥的笑容:“看起来并未消瘦,甚好。你安心读书,调养好身体,我们等你正旦回家。”
阿鸾攀住他的手臂,也知不能挽留,却还是忍不住再问一句:“阿娘、阿姊她们都还好?”
林济琅苦笑:“身体都好,只是为阿峻伤心罢了。”
阿鸾垂着眼点点头,口里喃喃道:“那便好。”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抬头对阿耶说:“阿耶,若有什么消息,可托晏郎君告
知我。月中他进宫时特意同我说了阿姊的近况。”
林济琅心知宫内不可随意传递消息,这责罚自然到不了晏如陶身上……但为了安抚阿鸾,还是笑着点点头。
他目送着女儿进了旁侧的宫门,回身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长叹道:“风雪欲来矣!”
第三十二章 声东击西
(三十二)声东击西
京尹与冯家是姻亲,即使官家亲自过问,也只报上去一个“恶仆寻衅伤人”的结果,气得官家派五皇子督办此案。
五皇子落了座,一句客套话也没容京尹讲:“官家限你五日内审明此案,若再胡乱搪塞,这京尹的位子可就要换人来坐了。”
吓得京尹连夜去叩冯家的门:“五皇子都不准备帮聂家了,咱们犯得着被牵连进去吗?聂、沈两家的郎君顶多被判个‘纵奴行凶’,罚几贯钱便也了了。”
冯家却明白此事没那么简单,让京尹回去等消息。
聂、沈两家虽气恼儿子任性妄为,可也觉得出了口恶气。
若是自己这边松了口,林济琅定会紧咬不放,不啃下一大块肉不会罢休,于是令冯家转告京尹不得往上攀扯,还让他安心拖延谎报,五皇子初涉政事,掀不起什么波澜。
拖到第五日,京尹说审不出什么新口供,五皇子已是一脸的不耐烦:“将犯人提出来,我亲自来审!”
京尹却赔着笑脸,说“恶仆卑贱,恐污了贵人视听”。
五皇子怒从心中起,拍案喝道:“你同我打什么马虎眼?!前次没治你个欺君罔上,你倒真觉得是受了谁家佑护?如今还欲故技重施、蒙混过关!你不妨直接滚去当他们家的门客,拿什么朝廷俸禄!”
京尹连忙叩首求饶,口中念着息怒,却一句多的话也不肯讲。
五皇子压下怒气,说道:“你
若硬要替他们扛着,我也拦不住。但官家既然遣我督办此案,提审犯人的权力总还是有的。将那几个恶仆提上来。”
京尹见他仍是不肯罢休,想着那几人也被交代过,便依他所言安排审问。
谁知提审之时五皇子对身边两位侍女点点头,她们走到跪拜完毕的恶仆面前,细细打量,似在辨认。
京尹不知这是何意,正欲询问,却被五皇子瞪了一眼,只得闭上嘴。
高挑一些的侍女回过身,立拜后开口说道:“回殿下,这四人确实参与斗殴,但当时持棍者约十五人,另外还有两位郎君中途拦下并击打陆、宏二人,人数远不止此。”
京尹这才明白侍女竟是人证,连忙说:“殿下要请人做证,固然是好事,不过须得认明正身,才好在卷宗里记录下来,再叫犯人画押。”
说话的女郎冷冷瞟了他一眼,自报家门:“度支尚书林济琅长女林翡,就读于勉勤书院乙二,众人围殴时我就在场。”
京尹心中暗喜,面上却做为难状:“女郎与受伤的李二郎乃五服之内的亲人,所述证言不可单独采信……”
“我也在场。”另一位“侍女”打断了他,“御史中丞长女唐愉。”
京尹张口结舌,如此一来便无法阻拦二女做证,只得讪讪退下,心中打鼓:唐家为何要干涉此案?看五皇子的架势,今日是决计要查个水落石出的,于是悄悄给门口的小吏打手势,让
他去给冯家报信。
“将堂下四人隔开受审,谁人供出最多的同犯,可抵罪。若仍蓄意隐瞒,罪加一等!”五皇子一声令下,衙役把四个人分别带至不同的刑房中,他带着林翡、唐愉挨个儿审问。
京尹被拦在门外,只能叫衙役听着里面动静,时时禀报,他正好去后堂见冯家来人。
还没说几句,又有人来告官,他正焦头烂额,不耐烦地挥挥手:“叫他等着!没看正处置钦案吗?”
小吏为难地说:“是长公主家的郎君……”
京尹回身一甩袖子,声调扬起:“什么?他来告什么官?”
“这……他没说,只说要先见您。”
冯家的管家使了使眼色,让他先去:“我在此等着。”
京尹压下心中焦躁,去迎晏如陶,刚挤出一脸笑,就被他的话惊得僵在脸上。
“京尹大人,腊月十三那日我伤了沈家五郎沈权,特来自首。”
他一身紫色长袍,肩上还沾了几片雪花,拱手说出这句让京尹心头绞痛的话——个个都惹不起,这晏小郎君一开口竟是要扯出沈家来。
再说什么“不告不究”定是敷衍不过去,只好先将人迎进去:“郎君先坐下歇息,喝杯热茶,这天寒地冻的……实不相瞒,近日在查钦案,正忙得脱不开手,不如晚些再细说。”
晏如陶微微一笑:“我来自首,恰与钦案有关,不如两案合一,或许还能帮京尹大人尽早定案。”
见京尹还欲推脱
,他凑近低语:“此事已不是你能压得下了。若不想稀里糊涂断了前程、进了牢狱,就老老实实按规矩办事,自然有人保你。”
说罢,定定看着他。
京尹今日真是被这些十几岁的郎君、女郎们折磨得少了半条命,他何尝不想轻松将此案移交,可后堂还坐着一个冯家人呢!
他脑子里时刻都在绷着一根弦。宁得罪官家,不得罪世家。
可这句数十年来奉为圭臬的话,却被晏如陶的两句敲打所动摇。
他也看得出来,官家这回是下定决心以此案为切口,整治世家。
只恨这事恰巧让自己撞上,被夹在中间。
如今一条腿已站在泥坑里,想拔出来哪有那么容易?
京尹犹豫的神情让晏如陶看到一丝希望,他压低声音:“你该应付那边就应付,不必额外做什么,只要推说我们不肯让步即可。”
说罢不给京尹思索的时间,扬声道:“岂有自首不受理的道理?你把沈权寻来,验了他的伤,该论罪、该罚银我自会担着!”
京尹愣愣,胡乱应两声,就点了个衙役让他去沈家,然后迟疑地看看晏如陶,心里还是没有底:“但沈家郎君肯不肯上堂,就说不准了……”
晏如陶摆摆手:“这你就不必费心了,去忙你的事,待沈权来了再说。”
看他成竹在胸的模样,京尹也不再多言,回了后堂与管家诉苦,求他想想法子。管家如何做得了主,只好说回去禀报家
主,让京尹先行拖延。
晏如陶的茶喝到第三盏,看到有人打起帘子,几个人带着寒气进来,说着话并未留意到他。可他眼尖,认出一身宫装的林翡。这打扮他从未见过,端着茶盏的手顿住,只顾噙着笑默默看她。
林翡刚说完一句,余光扫到坐在那里的晏如陶,冲他微微颔首。
五皇子和唐愉也跟着看过去,一见是他,很是高兴,但周围皆有耳目,不便多言,也只点头示意。
网已经张好,只等鸟雀来投。
京尹见到虎贲禁兵带着聂焘、沈权等人走进衙门时,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前去问候领头的人,得知是虎贲左仆射凌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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