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李擎来了一回略作敲打,再加上右卫众人也逐渐习惯,最近几日还算消停。
其实林翡倒没觉得被围观有何不妥。女侍卫本就旷古未有,不被打量议论才是怪事,还可趁此机会,磨一磨众人的面皮。
侍卫可不是宫所深处埋头苦做的婢女,守卫、巡逻、扈从除了要有真功底,还得镇得住场子,羞赧畏缩的情态趁早抛去才好。
到了这日的傍晚,众人刚跑完五里,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却站得整整齐齐,等着林翡训话。
她面上带着微笑:“相处这半月,你们也知道我不是啰唆的人,但今日不得不多说两句。”
“半月前,你们刚走出宫门来这常备营时,只敢一个跟着一个,埋着头往前走,听到右卫兵士大声说笑,就迈着碎步逃开。如今,你们再看看彼此——”
她们看到了一张张不施脂粉、大汗淋漓的脸,脊背挺直,下颌扬起,充满着生气与活力。这半个月里,她们在日光下奔跑,与同伴们互勉,精疲力竭后吃顿饱饭,酣然入梦,破晓便起,一天天终而复始
。
“你们一百二十六人,是我一个个挑出来的。到今日,你们的名字、宫所我都能对得上。每天下午你们训练时,我都在一旁勾勾画画,想必你们也留意到了。这本册子,便是决定明日你们去留的。”
林翡拿起册子扬了扬,上面勾写了一些只有她看得懂的字符。
“当然,若想退出,稍后散了或是明日午间可来找我画去名字,毕竟接下来半个月的训练会更苦。不仅是体力上,你们还要学些常用的字,记背规矩细则,花的工夫只多不少。若想最后入选,非夙兴夜寐不可。”
“迎难而上固然可贵,但我更欣赏有自知之明的人。掂量明白斤两、衡量清楚利弊,做出自己能担得起的决定,才是聪明人。”
林翡转身离去,留下她们站在原地思索。
众人额上汗珠未干,背上又起冷汗。是要留在此地再受半个月更煎熬的苦累、走条未知的道路,还是回到原本的宫所安稳度日,等着出宫?
原本就打定主意闯一闯的,稍加思索便抬脚回宫歇息。
尚且有些犹豫的,和同宫所的人凑在一处商议。
最后,当她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小门前回望暮色沉沉下的常备营,在心中反复咀嚼这半个月的经历,挣扎着——
不想再时刻怯懦恭顺地垂下眉眼,也不愿蜷缩在宫所的一隅择菜浣衣,想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回归半个自由身,甚至能出外扈从见识更广的
天地……
截至次日未时,林翡只提前画去了五人,比她想得要少,毕竟这些天累倒、病倒过的都不止这个数。
春日午后的阳光格外明媚,一百二十一人站在东掖门内的空地,身着青色官服的林翡手中捧着册子念着:
“涤衣署周三囡,不善骑马。二月初六,不敢上马,寻机逃避。”
“御膳房王春,不善跑步。二月初二至初五,每次五里跑步皆是最慢十名内。”
“……”
她念了三十五人的名字和她们的弱项,不留情面,被点到的人无不面颊羞红,忐忑垂首。
她放下册子,看着面前服色不一、神态各异的年轻女子们,正颜厉色:“怠惰因循、胆怯畏责、偷奸耍滑,皆是做人做事的大忌。侍卫担负的是宫城安危,要比旁人更加严于律己。”
“这些话我在二月初二已讲过一回。有些人一点也听不进良言,有些倒是能慢慢领会。”她扫视众人后,再次打开册子,“御膳房王春,二月初六,跑步比前一日进五名,初七进三名,至昨日二月十六已至中游。”
人群中一个圆脸女子不敢置信地抬头。
“王春,入下一轮。”
周围相熟的宫婢向她投来喜悦的眼神,她心头狂跳,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想到这些天淌下的汗水,忽地落下两滴泪在鞋面洇开。
“杂所刘幺娘……”
“织锦所杨雪娘……”
三十五人中未涉及品性问题且进步显著者,林翡皆
画入下一轮训练。
真正出局的只有寥寥七人。
“五人自愿退出,七人初训落选,剩下的一百一十四人入下一轮。”
队伍中数人落泪,有喜有憾。
“落选者请回各自宫所。”林翡说道,看着那七个女子慢吞吞地离队,结伴顺着甬道远去,“余下的诸位,自明日起在常备营开始下一轮训练。若能进入前一百名,这便是我等今后的值房。”
她指着右手边的一排房子,坐落于巍峨的宫墙下,紧挨着东掖门。
开春后,阿鸾和九皇子去西斋和同龄的皇子、公主一同读书,从前他们两个体弱,都是在承祥宫内由聂后亲自挑选的女官授课。
承祥宫近日格外忙碌,除了五皇子的婚事外,聂后还要操持新选宫婢等事,因此林翡复命后也不多留,即刻出了宫。
前几日俸禄到手,阿娘让她自己留着,礼物也不肯要,她算到今日结束得早,一早就遣了小厮到芙香楼订好位置。
瑶华娘子见她来,甚是热情,请她到楼上自己的房里喝茶小坐。
待侍女沏好茶,林翡问道:“娘子,不知今晚的酒宴安排在哪处厢房?”
“厢房倒还有空的,只是贵府遣人来时未道明人数,敢问娘子赴宴者有几何?”
自家只有五个人,林翡是想趁机将杨佩和陆寒邀出来,让阿娘换个心思。
她已打听过,两人皆无婚约,也没流露出对谁家郎君有意。李擎虽憨直些,可还算个正直勤
勉的人,若有缘能成就一对,也是件好事。
为免太过明显,她还将杨依、杨信和陆宾也一道邀请了。
“十个。”
“那还是碧波水榭合适,地方宽敞,景致又佳。”瑶华娘子起身将窗子推开,指给她看,“湖边粉桃白梨开得正好,黄昏时将水榭四面竹窗敞开,春趣尽收眼底。”
水榭当然是好地方,可头回来芙香楼时,林翡听她说这碧波水榭是特意给晏如陶留的。想来若非皇亲门阀,轻易是用不了这碧波水榭。平白得她这么个人情,总得问清楚才是。
“如今正当好时节,娘子的芙香楼定是宾客盈门,我若占了水榭这么好的地界,再有贵客来,恐叫娘子为难。”
瑶华娘子一听,眼波流转间笑意愈盛:“女郎真是善解人意,不过这碧波水榭您放心用,晏郎君的情面旁人定会给的。您不妨先将菜肴酒水点上,我安排人早早给您预备。”
林翡点了几道她推荐的招牌,又回忆前两回觉得好吃的菜,再把各人的忌口讲明白,剩下就交由瑶华娘子。
“那奴就按十人来预备。”
“等等,还是……按十一人。”
“是。”
杨、陆两家都已发过帖子,唯独这临时添的晏如陶不知得不得空。
这个月起,李擎他们跟着五兵尚书郎曹楷学习军务,也就得闲了一回去常备营替林翡撑场子,眼下想找人问问晏如陶身在何处都难。
她骑着马在街上晃悠,犹豫先
去书院还是先去长公主府。月初她在常备营看见他和一群皇子、亲贵蹴鞠,阿鹤也提起过近来几乎没在书院见到晏如陶……
忽然头上被什么物件砸了一下,她回首看,马鞍上落了枝紫玉兰。
四下里张望着,听见街边茶坊的二楼有人轻声唤她:“阿鹭——”
她抬头,看见本该在家待嫁的唐愉正擎着枝白玉兰冲她挥舞。旁边坐着一个男子,被窗边帷幕遮挡住大半张脸,看不真切,不知是不是晏如陶。
她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茶坊的小厮,拿着紫玉兰上了二楼。
一进雅间,她就被唐愉亲亲热热地挽住:“好你个阿鹭,这两个月也不来瞧瞧我,若不是今日撞上,下回再见得等到何时?”
林翡瞥见坐在窗边的人是五皇子,很是意外,连忙行礼问好。他倚着栏杆,笑容亲切地冲林翡点点头。
林翡直起身,正好接上唐愉的话:“下回?下回是我领着侍卫、跟随五皇子殿下去唐家,恭迎您入宫成礼。”
唐愉一愣,随即轻搡了她一把:“不愧是做了女官的人,这嘴竟变得如此厉害!”
林翡笑道:“并非臣口舌变得伶俐,是要做新妇的人脸皮变薄了。”
这下唐愉再忍不了,挥着花枝追着她打:“你将我从前温柔少言的阿鹭妹妹还回来!待你出嫁时,看我如何笑话作弄你!”
林翡不敢忘了形,连忙求饶:“求皇子妃殿下宽恕臣。五皇子殿下,
替臣求求情!”
唐愉拧着眉:“你还讲!”
“我可不敢替你求情。”五皇子看看拿花枝指着她似嗔又笑的唐愉,“你知她脸皮薄还敢玩笑,就受着罢。”
“谁脸皮薄?!”唐愉掉转矛头,瞪着他。
他忍笑答道:“总归不是你。”
两人你来我往又笑闹了会儿,才安静下来说话,林翡在一旁看着,心底满是欣慰。从前那个对婚事冷漠排斥的女郎,竟在出嫁前偷偷溜出来见未来夫婿,这中间想必也有些动人的故事。
“你怎么白日里骑马在街上闲晃?还魂不守舍的。”
“今日女侍卫初训结束,出宫得早,正好逛逛。”
“不如你留下,晚上与我们一同去芙香楼,阿适方才去点菜了,说‘春日金’得早些留菜。”
林翡怔住:“倒真是巧,今晚我请家人和几个同窗也在芙香楼小聚,若知你能出门,定要去送帖子。”
唐愉瞟了五皇子一眼,小声嘀咕道:“不能出门也出了。”
又对林翡说:“那我们现在去芙香楼?阿适说那里各色花朵都开了,可早些去赏。”
林翡点点头。
这“第十一人”倒是不请自来,只是自己恰好占了他的水榭,林翡一想到他被瑶华娘子告知时的呆愣模样,便在心中暗笑。
推杯换盏,笑语连连,林翡抿一口曲酒,看杨依眉飞色舞地讲着下午骑射课上的趣事。
她看得出来,耶、娘今日极是舒心愉悦,女官一职耗费月余工
夫总算站住脚跟儿,诸事上了正轨。摆这场酒席,更是让他们对长女成人一事越发心安。
若是阿兄和阿鸾也在……她看着含笑听妹妹讲故事的杨信,思念起远在巍州的阿兄。
他在时,自己也常肆意说笑。
她看看窗外初升的圆月,饮尽杯中酒,道声“更衣”离席。
匆匆下楼,走进湖边几蓬瑞香丛后,看见探头探脑的晏如陶立刻缩躲回来,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何事?”
下午她随唐愉和五皇子到芙香楼时,瑶华娘子小声同她致歉,请她移到顶楼的厢房,今夜的酒宴由自己来请。
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林翡执意不肯占这个便宜。瑶华娘子是场面上的老手,亦是要将心意尽到。最后议定折一半的价,下回林翡来芙香楼,再赠当季新菜和两壶曲酒。
当时,她远远看见晏如陶在湖边和唐愉等人说话,身旁还有几个不认识的郎君、女郎,看穿戴气质皆是门阀世族,便未过去。
晏如陶趁众人不注意时,冲她颔首示意,她笑笑回应。
上楼坐下没多久,晏如陶身边那个叫蒲团的小厮来传话,约她月过柳梢时在湖东蓬莱紫灌丛后见。
像是怕她误会,蒲团小心翼翼解释:“我们郎君说,是有要事相商,为避人耳目不得已而为之,女郎见谅。”
她暗笑,真是仆从随主,一个二个都这般胆子小。
晏如陶自打上回与她说完话,心中开阔疏朗许多,今
日更换碧波水榭一事他立时就做了决定,不再纠结她是否会不悦。
让蒲团去递话也不怕她不来,只是怕被人留意到。
上元夜被阿娘斥责后,他反复思量,自己心仪阿鹭一事确实不可过早显露,否则人人皆知他交际的目的。
被提防的人,打听不到想要的消息。
被知晓目的的人,则会在紧要事情上被假消息骗得满盘皆输。
因此,他与阿鹭在明面上须得保持距离。看起来越疏远,他行事就越难被人察觉。
不过,私下里见她,自然不必掩饰喜色,他满目含笑:“阿鹭你来了!”
接着,他看看四周:“我长话短说,今日来的有聂都督的孙辈聂炜、聂灿,还有唐愉的表亲孙泽、孙显。”
今日这桌席是几家皆有意,由他来起这个局。
聂都督开春身体大好,随他归京后一直侍疾的孙辈才有心情出来应酬,性情随和、擅长交际的晏如陶自然乐意带着他们重新融入京中。
唐家肯让唐愉这时出门赴宴,就是想赶在成婚前,与都督这支血脉建立些联系。
孙家是唐愉的外家,这次可请可不请,可晏如陶有私心,大手一挥就下了帖子。
林翡一听到“孙显”就懂了:“你未卜先知,知道入席便能套到话才早早约我前来?”
“你高看我了!我可没这本事,再说套话也急不来。”晏如陶笑笑,“只是前日随阿娘登门拜访聂都督时,留意到桌上有一对白玉绘
金花碗。那碗是我陪五皇子去挑的,本以为是添置新婚物件儿。恐怕舅母未必实心偏帮你们,想叫你留个心。”
心可真细,林翡叹道。
聂都督和聂后虽是兄妹,立场却并不完全一致。
聂都督是权势最为显赫的人之一,代表着士族的利益。聂后本依仗着世家出身在宫中立足,可为了五皇子在储位之争中占得先机,借严惩冯攀、收养阿鸾、新设女武官等事已向官家表明拉拢寒门的决心。
这些事都与林家相关,林翡以为聂后这条路回不了头,可五皇子竟然在聂都督病愈后又去专程探望,还送上精心准备的礼物,这对母子究竟是何用意?
林翡轻叹一口气,晏如陶能向她道出实是不易,毕竟是他舅母和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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