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事关自家前程性命,日后还需凭此度势行事,她不领情可就真的太无心肝。
“多谢。”她郑重一谢,晏如陶也坦然受之。
与她说话不必再费心忖度、矫情忐忑,实在叫他痛快!
他甚至已在心中隐隐期待,日后两人能愈加信任、默契。
“孙显这条线我会一直跟着,至于聂家长房和沈家……等阿岭、阿峻离京我再慢慢缓和,到时还得做个样子出来。”
“怎么,怕阿岭看到你和聂焘、沈权等人把酒言欢,气得三年不理你?”
晏如陶讪讪:“我自己心里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这个坎儿,总得做做准备。”
他想到阿峻昏厥不醒的模样,
气就不打一处来。
再者说,年前还在牢里怒骂数个来回,一季过去就握手言和,也未免惹人起疑。
林翡暗暗叹气,知道他极看重同李擎的情义,违心同那两家的子弟来往,面上带笑,心中难免郁郁。
放在几年前,她极看不惯场面上的交际,总觉得虚伪且多余。近两年懂了些人情世故,如今又入宫做了女官,再将此事揭开来细看,便深知其中不易。
她摸着下颌,忽然想到了巧舌如簧的陈逊。若按这个道理来说,他岂不是最为艰难?
见她轻笑出声,晏如陶虽不知为何,但也跟着笑起来。
春夜的微风携花香而来,拂过少年们的脸庞。
她扬扬脸示意该回去了:“两个做东的逃席,可说不过去。”
“哎,好。”他低声应道,“下回见。”
“下回让蒲团胆子大些,省省客套话。”
晏如陶一愣,随即笑出来,大力地点点头:“好!”
第四十六章 蠢蠢欲动
(四十六)蠢蠢欲动
两人再次相见是上巳节前夜,只不过一个趴着人事不省,一个站在阿娘身后心底偷笑。
贺宁看着醉倒在榻上叠罗汉似的三个人,哭笑不得:“阿岭和晏郎君也就罢了,阿峻身子才刚养好……”
林翡劝道:“既然肖大夫说了痊愈,您就放心吧!这两个多月里他又是卧床、又是忌口,半大儿郎能忍到今日实在不易。”
“那也不能这般睡着,先叫仆婢扶到各自房中。碧桃,客房收拾好了?”
“回主母的话,已收拾好。”
贺宁点点头,叮嘱道:“去备好……”
还没说完第一句,宝莱来请她:“主母,小娘子正在分礼物,请您移步过去瞧瞧。”
“阿娘,这里有我,您先去阿鸾房里。”林翡说。
阿鸾下午刚见到自己时就迫不及待拿出上巳节的礼物,是方绣着芍药和粉蝶的枕巾,这会儿怕是收拾时耐不住性子,要提前将礼物都赠出去。
贺宁看着几个儿郎人事不省的样子,又想想女儿的身手和性情,便放心地先走了。
这点事情对林翡来说自然易如反掌,让仆婢将李擎和晏如陶架回各自房间,再让他们备好解酒汤和热水。
她留在阿峻这里,盯着他喝下,又反复确认他没有哪里不舒坦,才准备走。
半醉半醒的阿峻忽然坐起身,喊住她:“阿姊,其实那日我昏过去时听见你唤我名字,只是我说不出话来。”
他搔搔后脑勺,
笑得有些赧然:“后来醒了不大记得这事,养伤时偶尔梦见你叫我别怕,说你在,让我别睡过去。我便猛然惊醒,怕自己真的一睡不起。”
“一直没同阿姊道声谢,那日若不是有你和晏郎君,我……”
林翡走回他床前,揉揉他有些散乱的头发,索性帮他拆解掉:“披散开来睡得舒服。”
阿峻扬起脸,笑得眼睛都快不见,带着几分酒醉后的傻气:“谢谢阿姊!”
林翡揪揪他的腮,也笑了起来,见婢女捧着水盆和巾帕过来,她让开身:“你擦洗完早些歇息,明日还要去曼春江。”
出了阿峻的房门,她又去隔壁看李擎,刚打开门已闻鼾声阵阵,迈进去的一只脚立时收了回来。
客房在西南角,她想起方才帮婢女搀他一把时,袖子被悄悄扯着晃了几下。于是门也没叩,推开径直走了进去。
转过身一看,果然,他盘腿坐在床上正冲着她笑:“阿鹭。”
“酒量不错呀。”林翡坐在外间的长榻上,“为了留宿说两句话,竟把李擎和阿峻给喝倒了。”
他连忙下床,挪到长榻的另一端坐下:“平日里应酬我也不曾贪杯,今日不过是大家都畅意,人逢喜事多饮了些。”
“噢——也是。”林翡似笑非笑,“酒量这般厉害,头回在芙香楼里怕不是故意哄我?”
晏如陶面色一凛:“阿鹭,咱们还是来说正事。”
她轻笑出声,示意他接着说。
“聂都督
欲回钦州。”
林翡一听这话,顿时敛容危坐。
“这事刚有苗头,还有回旋余地,你别急。”晏如陶见她紧张,劝慰道,“我是从端华阿姊那里听见的,今日有空,能同你详细讲讲。”
林翡点点头,省了去看李擎的时间,在此耽误片刻,等会儿同阿娘也可交代。
二月底,晏如陶去参加端华长子的周岁宴。
她的长女乳名叫红果儿,这长子则叫金橘,郡马辛绍花了好几日工夫才劝得她省去前头那个“盐”字,还被端华郡主记在心中,反复念叨“不是盐渍的入不了我的口”。
就在周岁宴这日,郡马痛饮几杯后拉着晏如陶,苦口婆心地说:“有空劝劝你阿姊,爱吃这些梅子、杏啊,我天南地北给她搜罗也甘愿。到儿女开蒙入学的年纪,可别再拿他们的字玩笑……”
晏如陶一想到门生满朝、书香传世的辛家未来家主,乳名险些叫“盐金橘”,不禁也为姊夫掬一把泪。
“听闻聂都督知晓我孩儿的名都笑得捧腹。”辛绍声音有些飘,摇着头无力地说道。
晏如陶笑问:“这怎么还传到聂都督耳朵里了,他老人家不是身体不大好吗?”
“早好了。就是他小孙女想进勉勤书院,来拜访我阿耶,回去了将我儿乳名告诉了都督。”
“小孙女?叫什么来着,我没什么印象。”
“你当然没印象,她在钦州长大,年前跟着都督回来的,八九岁的样子。”
“是说呢,她阿兄、阿姊我倒是还认得。既要入书院,那聂都督这是打算在京城颐养天年了?”
辛绍仰靠着凉亭的栏杆,“呵”了一声:“用你阿姊的话来说,不接他回京,病情如何不好说。但强要他回来休养,心中憋的这口气也得叫他撑到好转,好去‘收复失地、秋后算账’,毕竟是征战沙场的人……”
晏如陶一听这话就知道该去问端华阿姊,好生安抚辛绍一番,又忍了两日才再次上门拜访端华,旁敲侧击打探到些只言片语。
“他们聂家自然也不用走谁的门道,我思来想去,只需等边疆有动静,便可寻个由头回去领兵。最好让林郎中给李使君和潘使君递个信,近日多留心。”
林翡皱眉思索:“李擎他们可是月末学成就要去巍州,他还说那五兵尚书郎曹楷曾在聂都督麾下效力过。”
两人对视一眼,她立刻站起身:“我去同我阿耶讲。”
“阿鹭!”他喊住她,一字一句地叮嘱,“别慌,这些消息你得想好怎么同你阿耶交代来源。”
他见林翡站定,听进去了他的话,接着说:“明日上巳,我要伴驾去浮云峰。既然我们能打听一二,我阿舅定早知晓。林郎中和李使君是内兄弟,先后就任巍州本就遭门阀诟病,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林翡点点头,道了句:“那你早些歇息。”
忽又问道:“你要伴驾,怎么今夜宿在这里?明朝如
何来得及赶过去?”
晏如陶笑笑:“明日早些回家换身衣裳便好。”
她这才发觉失言——他不留在这里,这等重要的事情如何告知?
他却觉言犹未尽——若不留在这里,如何能多见她片刻?
又是一年上巳节,林翡却无法同家人共游曼春江。百名女侍卫前日刚刚选出,具体工作尚未交接完毕,此次只有她以女武官的身份随扈聂后前往浮云峰,其余随从护卫之事仍交由陈逊负责。
林翡乘骑在马车的侧后方,阿鸾跟着聂后坐在车中。
她看着前方浩浩荡荡的队伍,微张着口小幅度地打了个哈欠。昨晚与阿耶、阿娘说到夜半,天未亮就赶到东掖门,实在困乏。
好在一路上极为顺利,眼看着浮云峰已到了跟前。
肩舆备在一旁,帝后二人拾级而上,嫔妃和皇子、公主们紧随其后,左右两侧紧跟着侍卫。
饶是提前知晓虎贲已在山中戒严,林翡还是不敢大意,时刻留意周遭的动静。即便没有歹人,有什么蛇虫惊了圣驾也是罪过。
待贵人们坐在般若寺里歇息时,林翡才稍稍松了口气。陈逊命她和杨仁先去后山的紫玉溪巡视,路过后山门她看见值守的凌赫,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问好:“见过师长。”
杨仁与凌赫差了一级,按规矩行礼。
凌赫淡淡地扫视二人一眼,对林翡说:“出了武科,按官阶行礼,勿再称‘师长’。”
呵,好一块冰冷坚硬
的大山石,油盐不进、水火不侵。
林翡腹诽着,依他所言行礼,客套话统统吞进了肚子里,悻悻离去。明明每回问枪棒动作时,他的教导都还算耐心细致,怎么这会儿又翻脸不认人?
杨仁在路上还提点她:“我们虎贲、禁卫向来公事公办,你刚来,久了便知晓。”
林翡假笑敷衍,这话问问你顶头上司陈逊认不认?
紫玉溪旁有一大片竹林,风景宜人。溪边亭中已布好鲜花兰草、金樽银壶,备以瓜果酪浆,宫婢、侍卫皆已就位待命。
溪边搭起了一片片帷幕,色彩缤纷,有秋香的彩蝶纹、霁青色流水落花暗纹、赤红色宝相花……帷幕里布置好双人胡床、竹藤圆凳、三足凭几等物,以便皇亲贵戚们稍后饮宴赏景。
杨仁回去向陈逊复命,她留在亭中等候圣驾。
看着置于山水美景中的锦绣富贵,林翡觉得很是突兀,她忽然想起去年上巳在小灵湖边的风波。
昨夜阿耶说起,自去年年末后,度田一事几度受挫,世家们合心合力、联手顽抗,故迟迟未有进展。眼看又是一年春天到,在册的农户又少了一成,都是没能熬过寒冬,只得卖身鬻田依附门阀。
她再看眼前奢靡景象,心中更不是滋味。
虽说自家这类“寒门”在士族眼中不值一提,但她听阿耶说过,祖父在家乡南溪县算是富庶乡绅,因此阿耶才能自小读书,得入县衙。
可似阿耶这般入
仕之人,满朝又得几个?更不必说乡间地头多的是守着薄田、一字不识的农户,根本走不上读书为官这条路。
遇上好年景能吃饱肚子便是幸事,旱、涝、蝗,但凡遇上一个便是饿殍遍地。而这样的灾年,士族门阀既可趁机高价卖出囤积的陈粮,又能低价买入大量土地和灾民。
阿耶昨夜眼睛通红,摇头叹道:“士族庄园上蓄养的仆婢、部曲越来越多,他们日夜辛苦劳作,所得钱粮却都归主人,主人再用这些去买像他们一样遭了灾的农户,年年往复……”
她低头看着银盘中形色各异的精致点心,想起在丁家村那一碗碗麦饭。她还在阿兄临行前专门叮嘱,得空时去寻寻玉娘一家,若有病困,请阿兄帮助一二。只是几个月来未得玉娘消息,不知是阿兄太忙还是暂未寻到。
林翡伫立沉思,见帝后仪仗逶迤而来,连忙打起精神。待行至溪边,帝后临水濯手,洗涤祓除,以求洁净吉祥,众人随之效仿。
主上今日甚是喜悦,令在座亲贵赋诗,他择最优者亲自作序。
几个年长的皇子自然跃跃欲试,主上高坐亭中,一眼看见晏如陶听完这话往帷幕后直躲,笑指着他道:“阿适,你要往何处逃?”
晏如陶面上讪讪,露了半个身子出来,朝他一揖:“阿舅饶了我吧!皇子们作诗,我带几位小公主去采海棠、牡丹,给他们助兴添彩。”
一听这话,
元芝登地从胡床上跳起,往晏如陶那边跑:“表兄!带我!”
同坐在亭子里的熹平长公主笑看一眼主上:“陛下难道还不清楚他的斤两?”
主上闻言捋须笑道:“好,那你带着元芝、韫宜和阿鸾去折花,小心着些。”
聂后见阿鸾有些不知所措,摸摸她的脸,轻声道:“同公主们去吧。林翡,你跟着照看她们。”
阿鸾一听阿姊也去,顿时安下心来。
元芝与阿鸾携着手,韫宜在旁边跟着,晏如陶与林翡一前一后,未曾说话。
元芝张手去扑跳到晏如陶背后:“表兄!哪里有牡丹?我怎么没瞧见?”
正在想事的晏如陶被她吓了一跳,哭笑不得:“我的魂迟早要被你吓掉。喏,就在东边。”
林翡看她们扑进花丛里,开怀笑闹,又见晏如陶假作不经意地凑过来,像是有意说话。
却忽见有一行人匆匆向圣驾所在的亭子走去,为首的似是薛翰,她原本舒展的眉顿时皱了起来。
晏如陶见她脸色一变,也抬头去寻,怔了片刻后跑进花丛,将她们手中的花接过来,强笑道:“折了这么多,我先替你们拿过去。海棠花枝高,等会儿让林女官帮你们。”
他捧着十几朵各色牡丹,冲林翡微微颔首,疾步向亭子走去。
林翡立即领会,带着公主和阿鸾折取牡丹,还将她们挨个儿托起去攀折海棠枝。
没过多久,她远观圣驾返回般若寺,更是感到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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