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地回京已有数年,南方软糯娇柔的言语腔调她多少也学会了些,只是平时不愿讲。今日夹枪带棒地这么一出口,不说晏如陶和旁人听愣了,就是她自己也觉得颇有意思。
唯一不觉得有趣的就是李擎。
他青着一张脸,明明欲哭无泪,还得挤出笑来:“阿鹭……嘿嘿,你先坐下,我同你介绍介绍新菜。”
待他热情地将瑶华娘子的话复述完,林
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对这招儿亡羊补牢毫不领情:“看来表兄今日是真为这道‘春日金’来的,我还当是为了别的什么‘金’呢!”
杨依正在喝鱼羹,险些失态。众人也都意会,纷纷低头偷笑。
林翡说这话时倾着身子,发髻旁的山茶花微微颤动,像春风拂过花枝一般。坐在对面的晏如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玩笑时顾盼神飞的模样,觉得自己冲出水榭去找她的决定再正确不过。
她既来了芙香楼,见到金桐小娘子,心中当然诸事明了。
他愿同她解释,同她道歉,但不肯逃避,否则更无面目再见她。
从前不敢唐突冒犯是一回事,但既已表露心迹,他绝不愿在她面前懦弱退缩。能有多一刻见到她的机会,他都不想错过。
可待她眼波流转到自己身上,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过无畏”。
捏着茶杯的手缩到桌下,绷直的脊背丝毫不敢放松——她会开口打趣自己吗?会露出不悦的神情吗?该寻什么时机同她解释呢?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最终只化为心中一声喟叹:阿鹭今日,可真美……
林翡见他被看得紧张,嘴角微微勾起,垂下了眼。
李擎见逃过一劫,站起来张罗着分食“春日金”,场面再度热闹起来。既然都是武科同窗的自家姊妹,众人说话也不拘束,偶尔还问她们几句话。
当得知她们三人都是下届的武科生,除了几个知情人
外,皆是哗然。
萧龄半天没合上嘴:“我……我那日虽没去演武场,但我们终试时,你们是不是也来了?今日倒真没认出来。”
周嵩拍拍他:“我还去看过演武场招录,都没能回忆起来。”
于是众人又连声夸赞她们,周嵩、刘渠这等性子活泼的,纷纷与女郎们搭话,聊些兵器、拳法。
这些事晏如陶插不上话,一面要有做主人的样子,好生招待,一面又不禁酸溜溜的。今晚和阿鹭说话最少的就是自己了。
林翡说着话,也没忘了今晚约杨佩出来的用意,趁个空当附在她耳边问:“湘兰阿姊,阿萍已定了亲,我阿娘正着急呢。阿姊的亲事可有着落?”
杨佩被这般一问,不知她是何意,只缓缓摇了摇头。
饮了两杯曲酒的林翡假作微醺,笑问:“那……桌上这么多郎君,可有阿姊看得过眼的?”
闻言,杨佩倒当真扫了众人一眼,举杯的、说笑的、默默吃菜的……
林翡知她不会正面作答,果然,她淡淡地笑着:“怎么,我有看得过眼的,阿鹭替我抢来?”
上回林翡一人喝了大半壶都没有醉态,杨佩怎会被她轻易糊弄?便打趣一句,想让她知难而退、休要胡言。
谁知林翡今夜像换了个人似的,平日的冷静理智全抛了去,信誓旦旦地对杨佩说:“抢!阿姊您开口。”
杨依刚同人讲完话,看堂姊和阿鹭正在耳语,连忙凑过来:“你们在说
什么?我也要听!”
林翡推推她:“你一个定了亲的小娘子,掺和什么?”
“和定了亲有何干系?”杨依一脸疑惑,“少糊弄我!”
林翡托着腮,笑吟吟地小声说道:“我们在说,桌上哪个郎君最合眼缘。”
杨依“噢”了一声:“这有什么,我那门亲事是我阿耶在我出生前就定了的,人我都没见过,不碍着和你们一起议论小郎君。”
林翡扑哧一笑,去揪她的脸:“我倒要看看你这脸皮是什么做的!”
杨佩轻笑出声,慢悠悠地对林翡说:“那我也来看看你的。”
酒酣兴尽,主宾皆欢,郎君们一个个脚下都有些不稳,唯有晏如陶还算清醒。那些骑马来的,实在不放心叫他们回去,由瑶华娘子安排宿在楼中。
这时候倒体现出有妹妹的好处。女郎们是乘马车来的,李擎、杨信同晏如陶道别后,各自爬上自家的马车。
车夫赵普是识得晏如陶的,搀完李擎后冲他躬身道好:“晏郎君。”
晏如陶想起那日在宫门口等阿鹭时的情形,笑着问:“赵翁近日可好?”
“多谢郎君惦记。”他张望周围,见林家的马车已坐上去三人,女郎正在和她们说话,关心地问道,“晏郎君是要怎么回去?”
李擎探出头,醉眼蒙眬:“阿适,你也上车,我们送你——”
晏如陶抿唇思索片刻后,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待林翡掀开帘子时,看见这两人醉倒相依,哭
笑不得。自家与长公主府并不顺路,若绕路先送晏如陶,返家时会误了宵禁,只好连忙下车让芙香楼的小厮骑马去长公主府递个口信。
马车稳稳前行,晏如陶在昏暗的车内睁开眼,喉头滚了滚:“阿鹭……”
“嗯?”
“我发帖子请人的时候不知有金桐小娘子献舞。”
她默不作声,晏如陶有些急了,生怕她越想越恼,说出一句“与我何干”,赶紧扶着车壁坐直身子。
林翡看到他坐起身,不自觉往后挪了一些,本来车厢也不算宽敞,更何况李擎还半躺在一角。
他摸索着想靠近一点,却又怕触碰到她,只得小心翼翼。
“是你摆宴请客,有没有人献舞,何须同我讲?”
果然。
他的心沉了沉,与阿娘商议之事如千里之行才刚抬起脚尖,他无颜对她如数告知,太似夸口。
“适之。”
他抬头看过去,只见她垂首把玩着什么,这般轻唤他的字,又给了他一丝希望。
“上元夜你说过不求回应,那么,此事也无须成为你的负累。”
他怔住,随即慌忙解释:“不!怎会是负累?你是……”
裙上纤髾挂住了他挥动的手,林翡探身捉住他的手腕,小声嗔道:“闹什么?”
她将左手把玩之物抛到他怀里,专心绕开缠在他腕间的飘带,如此亲密的距离和举动,让晏如陶不敢妄动,只能用右手去摸怀里那物件——心念震动,是山茶花。
他轻轻拢住娇嫩的
茶花,想着她方才倚着车壁捻着花枝转动的侧影。
“也不知手抖什么。”解开纤髾后,林翡嘀咕。
她理了理裙摆,说道:“我方才的意思是,你行事尽管按自己的章法来,不必多虑我如何看待。我从前请你援手,未曾求你认同理解,但你肯帮我,这些情谊我自牢记心间。往后你亦可自在行事,不必刻意因我更改。”
这几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他头顶,方才沸腾热烈的心顿时平静下来。
他不得不承认,若如她所言,做事无须束手束脚,固然便利许多。
可又不愿这般硬生生地将两人分割开,你是你,我是我,不过遇上事了搭一把手。
晦暗的马车里,他低头苦笑,感受着掌心里的柔嫩花瓣。
明明是他大言不惭,说不求并肩,怎么此刻又这般矫情?
“好。”他低声说道,缓缓递出那枝山茶花。
她好似没留意到他的动作,继续说道:“既是同道,怎能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你放开手脚行事便是。”
黑夜中忽现星辰光芒,点醒他混沌的头脑,好似从泥淖回到云端,心中的起伏跌宕难以言喻。
他无声地笑着自己。他心心念念的女郎,本就是不拘小节、疏朗豁达的性子,耿耿于怀、做小女儿情态的原是自己。
而林翡说完,忽觉他方才的声音不对,凑近问道:“你是不是又哭了?”
一想到他默默在黑暗中垂泪哽咽,林翡心里就极不是滋味,偏
他又不搭话,她只得觑着轮廓伸手去探他的脸颊。
原本正在自嘲的晏如陶屏息静待,像一株原本枯萎垂首的兰草重新焕发生机,等待雨露春光再次降临。
忽然,他的腿被人蹬了一脚,吓得一激灵,车内一角传来李擎哼哼唧唧的声音:“哎,哎,我枕头呢……怎么这么硬……”
晏如陶回身再一看,她已缩回了手,后背倚着车壁,像是在盯着说醉话的李擎。
“你最好是真的醉了。”林翡慢慢悠悠地说,声音不算小,“若是偷听我们讲话还装醉卖傻,就将此事一世都憋在肚子里,否则……”
威胁的话还未讲完,已传来平稳连贯的鼾声,晏如陶松了口气,他全然忘记李擎还躺在旁边,想起上回在芙香楼里他喝醉还留只耳朵的事,也有些担心。
余下的路,两人皆是无言。
到了后门,林翡先跳下车,晏如陶拍拍李擎的脸,将半醉半醒的他拖下车,和赵普一起搀着进了后门,没走几步就有仆从上前,架住他往小院去。
赵普将马牵去一边卸掉车轭,饮水喂料,留下林、晏二人慢慢向后院走去。
“你先将就一夜,他房里应该也有新裁的衣裳,你们二人身量相似,可以先换上。”
“好。”
又听到他应一声“好”,林翡想起方才在车上的情形,如今灯火明亮,她就偏过头去看他的双眼。
晏如陶不知她是何意,迎上她的目光,停在原地。
没有落
泪便好,林翡心想,垂首间看见他指间夹着的花枝。
她伸出右手,将掌心摊开在他面前。
见他不解,笑道:“既送了我,还要讨回去?”
看着她晶亮的眼眸,晏如陶如梦初醒,慌张地将山茶花放入她掌心。
初春夜晚,他爱慕的绯衣女郎正垂首簪戴自己送的山茶花,眉目如画,笑靥如花。
她认可彼此是“同道中人”,与他自在玩笑,皆是从前不敢奢求之事。
晏如陶抬首,深吸一口气,都感觉有暗香浮动。
春日已至。
第四十五章 再宴芙香楼
(四十五)再宴芙香楼
“昨日为何不叫上我?!”陆寒听杨依讲完,只恨自己不在现场,没看到活色生香的金桐小娘子也就罢了,错过李擎和杨信扭曲窘迫的样子才真是可惜。
“李擎出门时已申时过半,你家住在城北,来不及去邀你。”
陆寒长叹一声,甚是惋惜:“要怨还是得怨我阿兄不带我。”
“你要是想逗乐子,上巳咱们三家可同去水边祈福游玩。”杨依说道。
林翡一想,到时阿峻的伤差不多也已痊愈,正好可出去散散心,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宫中训练、交接是否得闲。
四人正说笑着,凌赫走进了讲武堂,想起昨夜在芙香楼所见,林翡不免心虚,垂下头与众人一齐行礼。
凌赫扫视这七人,朗声道:“尔等今入武科,仰受主上恩泽,身负卫国重任,应当倍加勤勉,严于律己。今明两年年末皆有一次考选,三年后的终试最多有五人参加,切记。”
林翡暗想,此人平日讲话文绉绉,行事一板一眼,考录那日露了两招,身手确是不凡,和私下里的模样大相径庭,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可凌赫没给她这个机会。
“林翡,宫中点你做了女官,这批武科亦以你为首,平日各教头的各项交代你好生记下,监督众人。”
“是。”林翡拱手,不管他说什么,总归先应下,“但有一事,想请总教头示下。”
“讲。”
“学生只有半日在书院,下
午要入宫,可否再安排一位同窗……”
“便宜行事,不必多问。今日是骑射和兵法,你们下去准备。”
被他打断,林翡也不觉尴尬,总不会比那日在假山亭上的话更冷漠犀利。
只是他离开后,另外三个郎君看过来的眼神不大友善又带着些期待。
林翡心中哂笑,真是青天白日里什么梦都能做,扭头就问杨依等人:“你们谁有兴趣?”
杨依耸耸肩,她顾得了自身就不错,没心思去管束他人。杨佩和陆寒相视一眼,两人都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郎君中却有人愤愤:“半日已由你领头,那剩下半日交由我等才算公平。”
杨依眉一挑:“总教头说的是让林女官‘便宜行事’,不是让你。”
林翡不想第一日就与他们起口舌,示意她们先去马场。背后传来郎君们咕咕叨叨的声音,她也权当作鸡鹜抱窝的动静。
她到了马场,与她们三人说:“不必与他们纠缠,我们好好操练,明后年他们就留不下。湘兰阿姊,你年纪最长,此事就托付给你可好?”
杨佩点点头,又问道:“骑射枪棒这类课程,你缺了半日尚可用闲暇时间补上,兵法若是缺堂多了可怎么办?”
“那就抓着李擎点灯熬油。”林翡轻笑出声,“反正离他启程去巍州还有近两个月,在家中闲着也是闲着,鸡啼陪练枪棒,入夜教授兵法,岂不充实?”
三人跟着笑起来,陆寒摇摇头:
“我家兄长还不如你这表兄!”
宿醉的李擎翻了个身,挠挠耳朵,再次酣然睡去。
二月十六,初训最后一日。
训练的场地是从常备营里划出来的一小块,最初还有不少右卫的军士探头探脑,毕竟看到这些穿着各色宫服的婢子肃立、跑步、骑马,同他们一般训练,甚是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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