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女官,后生可畏啊!我
与你姑父是至交,他带着你阿兄远赴巍州守边,如今你又进宫效力,你们两家可真是人才辈出,皆乃折冲之臣!”
这一连串的称赞与套近乎让林翡很是意外,原先准备的说辞反倒不合时宜,只好说道:“仆射过奖,汀鹭实不敢当。今次择选之事,还望仆射多多指点下官,不负主上与中宫厚望。”
接着,又硬着头皮忍过了两三个来回的夸奖与自谦才说到正题上。
林翡不禁腹诽,难道陈逊是靠着嘴甜升的官吗?
她忽地想到阿娘教训过自己的那句“伸手不打笑脸人”,陈逊真是践行得无以复加。
好在她是个“铁石心肠”的,对陈逊的提防不因这些阿谀之词减少分毫,只是听他说起后续安排,倒真有些意外。
他的建议是,抽个半日,将各宫所的管事人统一叫到东掖门内的空地,虎贲和侍卫一围,再有心作梗的人也得先服软。
先由符菱娘子代宣中宫旨意,再是林翡安排择选的时间和细则,最后叫管事人挨个儿复述一遍。
每日择选时,他派左卫长杨仁和四个侍卫跟从,若各宫所再出疏漏,侍卫直接将管事人送去暴室。
这些看似和之前差别不大,都是提前告知管事、以暴室相要挟,但细细去想,实则有效得多。
一是有武力威慑,免得有人趁着集聚出言挑拨,扰乱人心。
二是管事人皆到场,且需复述时间、细则,到时无法推诿。之前林
翡和符菱娘子不愿将宫婢们集聚至一地,是怕耽误差事,但若只令管事人前来,倒无此担忧,效率也更高。
三则是林翡最讶异的,陈逊竟派了杨信的兄长杨仁负责此事。陈逊这么善于交际、消息灵通的人,定知杨家与林家交情匪浅,选杨仁就是亮明了不使绊子。
果真是人精,阵势摆出来好让帝后知道他出了力,具体到每日择选,他却不出面,送来杨仁做人情,也不正面得罪那些管事的和他们背后的人。
当然,这也是目前来说对林翡最有利的法子,她看了眼符菱娘子,然后欣然应允。
“如此甚好,仆射真是深思远虑、应付裕如,下官受益匪浅。”林翡说完这话,察觉到符菱娘子似笑非笑地瞟了自己一眼。
“女官头角峥嵘,假以时日,必当如同令尊一般,为社稷之器、柱石之臣,哈哈哈哈哈……”听着他“爽朗”的笑声,林翡脸上也配合着堆起笑来,商议了明日在东掖门相见的时间,才拱手作别。
符菱娘子见陈逊走远,玩笑了一句:“相处几日,我竟未发觉女官的口才这般好,是我眼拙了。”
林翡长叹一口气:“非口才也,实无奈也。”
符菱娘子轻笑出声,拍拍她的肩膀。
上回被阿娘大哭着地拥在怀里,还是在巍州城外遭劫后回到家中。
一晃眼五六年过去了,林翡已经比阿娘还高,反过来抱住她、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
不是什么大病,喝过药躺了两日便痊愈了,眼下更是身强体健,阿娘快别伤心了。”
又看看围在身旁的阿耶等人,林翡半月未见他们,也很是想念:“我可算知道阿鸾每次从宫里回家的心情了,真是众星捧月。”
正在吃紫米糕的阿鸾听见,冲阿姊甜甜一笑,今后在宫中常常能见到阿姊,这趟回家她也不再那么感伤。听着家人们东一句西一句地关心阿姊,倒比自己被嘘寒问暖更为开怀。
她吃了三块,见靠坐在床上的李承正含笑看着这边,红着脸擦掉嘴边的点心渣儿,把剩下的紫米糕端到他面前:“表兄,你是不是也想吃?”
李承只拿了一块:“本来就是舅母给你准备的,剩下的你安心吃。”
阿鸾见耶娘等人已围坐在桌前同阿姊说话,她就坐在李承床边,同他一道边吃边听。
贺宁自然先问生病一事的原委,刚听了几句,梨花带雨顿时变成了雷霆之怒:“我就说小时候鞋袜裙摆被雪水浸湿也没见病倒,怎么一进了宫就出不来!哪有正月里穿着湿棉袍在风里站半个时辰的道理……”
“阿娘,是两刻钟。”林翡提醒道。
“你和孙豫那贼阉费口舌不算时间吗?”贺宁瞪着眼不肯改口,又看向林济琅,“孙淳竟有这等心计?我还以为贺容是为高攀孙家的门楣才甘愿与他做妾。”
贺容?林翡听这名字耳熟,好像是阿娘的堂妹之一,只是
她鲜少提起贺家人,自己竟不知还有这层关系在。
林济琅看女儿的神情就知道她想打听,本来自己这一辈的事情,不大好跟他们讲,不过既然阿谧都开了口,想来也是准备透露的。
“你们的外祖有两个兄长,为人为官不如你们外祖,全靠他拉拔看顾。谁知,在他老人家离世后,这些人竟动了吃绝户的恶念。”
“阿耶,什么是‘吃绝户’?”阿鸾问道。
“族中若有男子离世,留下孤儿寡母,有些族人欲趁机侵吞家产,便威逼寡母改嫁或是强行过继其子女。”
几个孩子看向贺宁,只见她面色冷峻。当年她失怙又失恃,昔日看似和善慈爱的两位伯父心生恶念,欺她年幼,意图以抚养她为名抢夺家财,闹得不可开交。
好在先帝听闻此事,体恤亲信遗孤,派人将十岁的贺宁送到了南溪县的外祖家。
先帝驾崩后,贺家的人听闻贺宁的外祖不久前也去世了,就派长房的贺宣、贺寅两兄弟和二房的贺宽一起到南溪县,说贺宁已满十三岁,总归要回京中找门当户对的人家结亲。
贺宁抵死不回,贺宣、贺寅请了南溪县县令做说客,明里暗里朝贺宁的舅舅施压。
当时贺宁已经认识了林济琅,他是贺宁外祖忘年交的长子,当时正在县衙做书吏。
听闻此事后,林济琅请父亲上门提亲,好在贺宁的舅舅本身也不想违逆自己阿娘的意思送走外甥女,不
顾贺宁的兄弟叫嚣什么宗族礼法,收下聘礼,尽快安排二人成亲。
贺宣本来还要去县衙状告贺宁的舅父,被二房的贺宽拦下了。贺宁回门那日,贺宣、贺寅已收拾行装回京,唯有贺宽还在,敬了她一杯酒,又送上新婚贺礼,是一枚玉羊卧像摆件。
临别之际,他留下了两句话:“南溪一行是我向阿耶求来的,在京中我人微言轻,想着到了南溪总该有些用。此乃叔父送我的白玉雕成,以此物贺你新婚最为适宜,阿谧,珍重。”
终于逃出贺家的魔爪,贺宁再也不愿与他们有任何瓜葛,就算随夫婿回京就任,也从未回过贺家。
对于唯一顾念亲情的堂兄贺宽,她还让玉平打听过,听闻他十几年前就出外游历,从未归家,心中甚是遗憾。二房失去了唯一入仕的可能,却动了旁的心思,将贺宛送进宫,生了十一皇子和韫宜公主后,如今位列修仪。
贺宁讥讽地笑道:“贺容是学了贺宛攀高枝,如今孙淳能在宫里笼络到人,估计也少不了贺宛从中搭线。”
林翡立刻想到晏如陶说过的话:“孙淳的儿子孙显是过继来的,孙显的亲姊要嫁给二皇子做侧妃。”
贺宁与林济琅交换眼神,李擎却好奇:“这事没听见消息啊,你在宫里住了半个月,是从贵人那里听见的?”
林翡点点头,看着他促狭地想:是从你形影不离的晏适之那里听见的,意不意外
?
谁知李擎张口就说:“正好晚上阿适邀我吃饭,我也去打听打听。”
林济琅笑道:“这晏小郎君的消息如此灵通?”
阿鸾忽闪着大眼睛,不住点头:“是呀,是呀,之前他每回来承祥宫,除了说阿姊的事情,还会把最近听来各宫的消息说与我,让我留意。”
阿鹤闻言悄悄瞥一眼阿姊,惊觉她神色有些不自然。
“阿岭,你晚间赴宴时将我新调制的香料拿上两匣,带去送给晏郎君,算个心意。是钦州送过来上等的麝香,加檀香、沉香、栈香……罢了,看你这头疼的模样怕也记不牢。”贺宁无奈地摇摇头。
说罢又提醒阿鹭:“明日你武科开学,也带上些赠给师友同窗。”
“啊?练武之人怕是不常熏香……”林翡一看阿耶冲自己眯眼睛,立刻改口,“但是阿娘的香可谓是京中一绝、世间罕有,哪怕是拿来珍藏传世,也是……哎哟,阿娘轻点。”
贺宁拧上她腮边的软肉:“何时学得这般油嘴滑舌?”
说到这个,林翡来了兴致,腾地站起来,将手一摆:“还不是从那冗从仆射陈逊身上学的!来,我同你们说说他掺和进择选之后的事……”
这一说就说到了午间,女儿难得回来一次,贺宁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任由阿鹭在餐桌上栩栩如生地模仿杨仁。
“杨信杨二郎,在座都见过,话虽不多,但也是个会饮酒赏梅的自在人。杨依就
更不必说了,性子活泼可爱。我就想,这杨家大郎虽没见过,但也不会与自家人相差太远。”
“谁知头回相见,他规规矩矩给我行了个礼。不是那种平级之间意思一下,而是一板一眼,我面圣也不过如此。我以为他不认得我,好言好语提醒他说:‘杨左卫,家君乃度支尚书,我与你三妹幼萍是同窗好友。’”
“他弓腰又冲我抱了个拳。”她放下筷著,站起来比画道,“‘林女官,家君乃骁骑将军杨仑,幸会幸会。’一旁的符菱娘子都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那可是中宫身边的贴身宫人,都几乎被杨大郎这憨厚的自报家门破了功。”
众人皆大笑,李擎捶了几下腿:“你本是在套近乎,他却以为你是在亮身份,哈哈哈哈哈……陈逊有这么个下属,真不知两人相处起来是谁更头疼!”
林翡猛拍几下他肩膀:“真叫你说着了!我本来以为陈逊不会再露面,谁知择选头一日他也来了。他这么个八面玲珑的人,听杨仁说完话,也不得不缓上一口气才与我说:‘二位是世交,不必如此客气拘谨,有杨左卫协助女官,择选之事定然水到渠成……’”
贺宁的眼泪花都要笑出来:“这陈逊竟是来打圆场的,怕是深知这杨家大郎的脾性。就算我们两家相熟,也心忧杨大郎这开口见胆的性子开罪了你,还迁怒到他身上。”
林翡意犹未尽,坐下喝
了口米酒:“让我歇歇,说起杨大郎好玩的事儿,一下午都不够,我还是先用饭。”
第四十三章 金桐献舞
(四十三)金桐献舞
许是讲述故事太耗神,吃完午饭林翡就困乏了,贺宁看着心疼,让她回房歇个午觉,之后不用常住宫中,有的是时间说话。
还说被衾床褥都是新换的,昨日刚熏过香,回了家无须像在承祥宫里那般提着心,好好养足精神。
应了阿娘的话,林翡这一觉睡了近一个半时辰,草草梳洗完,她估摸着李擎赴宴还有些时间,提着长枪想去找他对练。
谁知刚踏进小院的门口,就看见背手站着的晏如陶,头戴着漆纱笼冠,隐隐约约可见其中的青玉冠顶,身着霁青色的大袖衫,腰围白玉带。
他立在院子中间,背对着门口,似正在等候李擎。
林翡不自觉低头打量了自己的短袍、窄口裤和腰间革带,裤褶的下缘还没完全收进短靿靴中。
她弯腰将其收紧后,刚直起身,发觉他已转过身,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唇边带着笑意。
院中的两棵香樟树正萌新芽,有风吹过,红色的旧叶轻轻飘落。
林翡左手提着枪,慢慢走进院子。
半月未见,不知为何竟觉得他有些陌生。
是因为从未这般打量过他吗?
或许是的。
她对相貌穿戴一事向来不上心,就是问李擎上午穿的是什么衣裳,她也答不上来。
今日这身霁青衣衫格外清逸,才让她留意。
林翡走至相隔两步的距离停下,欲开口寒暄,可看着他满含温柔笑意的眼眸,一句生疏的“晏郎君”又说
不出口,只微微颔首回之一笑。
日渐晡,天光正好,笼在二人身上。
上元夜匆匆一别,她在花窗内端详红梅的侧影时常映入脑海。今日终于见到她,晏如陶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又捉摸不透她的心意,生怕说错话打破了此刻的静谧,只好将心头的欢喜都写在脸上,脉脉注视着她。
“哟,你今日穿得人模人样,怕不是为了看金……啊?阿鹭你也在,不是,我的意思是他衣冠楚楚。”
李擎看她提着枪,本来准备肆意说笑的心立刻收了回去,吓出一身冷汗。
林翡其实也就撩了下眼皮,可见李擎那心虚的模样,便问道:“为了看什么?”
“芙香楼新出了菜品,有道叫春日金,盘中有个赤铜鎏金的高架子,具体什么样说不清,只听闻味道甜美,还能大饱眼福。”
听他说完,晏如陶松了口气,生怕他口无遮拦。
李擎冷静下来后也猜到了林翡是来找他练枪的:“好阿鹭,今日我们得早些去,明晚我再陪你练枪法。”
说罢就扯着晏如陶的袖子往外走,林翡见他一副急吼吼的模样,不满地拖着话音提醒道:“李擎——香——”
他连忙退了回来:“噢,噢!阿适你等我一下。”
见李擎回房,晏如陶从怀中拿出一枚淡青色药玉扁盒,递到她手中,小声说道:“是我阿娘种的,从金浦引来的品种,我挑了开得正好的几朵。”
林翡透过淡青色的
药玉朦朦胧胧地看见里头的一枝山茶花,她将长枪搂在怀里,打开盖子,见那浓绿光泽的叶子衬着丹砂一般娇艳的花朵,叫人挪不开眼。
她抬眼看晏如陶:“上回是御梅,这次是长公主的茶花,你这倒真是顺水人情。”说罢,纤长的弯眉微微一挑。
灵动娇俏的神情和揶揄戏谑的话语,让晏如陶既欢喜又惶恐:“每回瞧见红色的花,总会想到你……”
话还没说完,就见她迅速地将扁盒盖上、背在身后,神色淡漠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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