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适。”
他听到后蓦地抬起头,心如擂鼓。这是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小名,亲近又自然。
他好像又离那只白鹭鸟近了一步,能看见月华洒在她白羽上的光辉。
却不防将未完全掩去的泪水暴露在她面前。
这双月光下的泪眼,脉脉地看着她。
晏如陶忽觉有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眼下。
神女降临人间,对凡夫俗子低语:
“怎么……又哭了?”
他感受到她手指内侧的薄茧连带着滑过脸颊,那是她握枪的地方,有些粗糙。似在他心上摩擦,有着确切无疑的真实感,让他知道不是在梦中。
仿佛成了座铜像,无法言语,不可动弹,任由神明俯身播撒雨露,为那丝怜悯落在自己头上而心怀感激,如何敢冒犯亵渎?
他这般模样落在林翡眼中,像是个遭了天大委屈的孩童,眼眶通红,满怀希冀地看着自己,怀
着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她也不知心中这股怜惜之情由何而来,就像不知为何好好说着话,他就又含着泪。
她向来不屑“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论调。笑或哭只同心情有关,同男女有什么关系?
若说昨日他是为自己生病而哭,那此刻呢?
也是……为了自己吗?
她为这个念头讶异困惑,缓缓将手撤回,上面还沾着他的泪滴。
晏如陶在她手指离开面颊的一瞬慌了神,随着她的目光,也垂眼去看她湿润的指尖渐渐收回。
他心中有声音在哀告——请你留下,不要再振翅飞去!
他鼓起勇气颤抖地握住她的指尖,好似牵住了神女的衣袂、白鹭的蓑毛,只为让她驻足片刻、顾怜分毫。
可对上她的双眼,才知自己有多么唐突冒犯。
要逃吗?在这月夜匆匆离去。
或是道歉?为免这一年来靠近她的苦心就此白费。
装醉,装晕,胡诌被窗子砸晕了脑袋……无数个主意在脑中飞驰而过,却都过不了他心里的那关。
既已至此,他无法逃避和隐瞒——这才是对神女最大的亵渎。
他没有松手,在这远非所料想的上元之夜,将心迹一一吐露,忐忑却又坚决。
林翡今夜没有再去阿鸾的西院,她盘腿坐在榻上,怔怔地看着小几上的铁骨红,疏叠的花瓣在昏黄烛光映照下别有韵味。
痴看半晌,她忽然探出身子,伸手撷取一朵下来,右手的掌心轻轻触碰着细长的花蕊
。
“今日黄昏,阿舅炫耀他亲手植的红梅,我忆起小灵山上与你同游赏梅,就半途逃席折了姿态最美的两枝想送给你。放在平日,我是断然不敢的……”
“还有,还有我平常从不掉泪,只是一见你躺在榻上形容憔悴,明明前一日还好好的。我怕是我的话让你疏忽大意,才遭了暗算……”
“方才我的眼泪是可以憋回去的,看你望着月亮说出坦然无畏的话,我一时有感,才情不自禁。一听到你叫我的小名,太过惊喜,就忘了眼泪的事……”
林翡抱着膝,回忆着他的话和那慌乱不堪的神情,像是怕被骤然打断、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一般。
她向来痛恨被看低、憎恶被怜悯,但晏如陶的肺腑之言中并无世人惯常对女子的那份轻视与怜悯,这也是她能安安静静听他说完所有话的原因。
“阿鹭,我自知远配不上你千般万般的好,亦不敢奢求你有何回应。”或许是刚哭过,他的眼眸格外明亮清澈,忽又垂下眼,“其实我原本想说‘不求你将我今日所言放在心上’,可这话太过虚伪——或许日后我会懊悔时机不对,可此刻我实在不想错过。”
“阿鹭,无论此路何等艰险,我坚信以你的勇敢和聪慧,定能实现心中所想。”
“我欲和你同道,但不求并肩。请你径直向前走,不必在意我。或在前披荆斩棘,或在后提防虎狼,我……自尽我的心意,
不要赶我走,这便是我所求。”
她长叹一声,这最后一句始终叫她内心难安。
她自选了这条路,从来是坚定不移,虽古今皆未有女子走通过,但她丝毫不觉孤独艰难。一世假作淑女,困于内宅琐事,在她看来才是难事。
仰倒在榻上,她看着烛火投在承尘上的光影,双手相叠放在心口,反复问着自己:
他真挚坦诚、言辞由衷,是除开亲人外,极少能这般理解与支持自己的人。明明该有遇到知己的欢喜,却为何当时只对他颔首,未留下只字片语?
最终合上双眼,她不得不在心中承认,原来自己也同他一般……不知所措。
次日一早,林翡将梅花尽数摘下,藏在巾帕之中放进陶柜,花枝抛在窗外,将有些枯萎的红茶花再放回瓶中。
昨夜只顾着想他的话,差点忘了这是他偷偷攀折的御梅,若被人识出,怕又惹来麻烦。
等到阿鸾来找她,两人一同去向聂后请安,没走两步就被人喊住:“阿鸾——”
林翡回头,凭穿戴认出是九皇子,连忙行礼。
“这位是林女官吧?听阿鸾提起过你。”
林翡见他十岁上下的年纪,面色苍白,言谈神情很是温和,和晏如陶、阿鸾说过的一致,便恭敬地回道:“回九皇子殿下,是的。”
“我正好也要向母后请安,一道吧。”
他边走边问阿鸾是否用过早膳、用的什么,也许是因为被叮嘱过与皇子保持距离,阿
鸾只一一作答,并未与之多说话。
九皇子也不觉被驳了面子,仍旧是不急不慢地与她说着话,很有气度,林翡猜想或许是他不敢与宫中其他同龄的皇子公主多言,难得有个年龄相仿、宫外来的小女郎,想多聊几句也正常。
聂后见了他们三人,先关心九皇子的身体,说昨日又是跪拜又是夜宴,怕他劳累。九皇子自然笑着说无碍,昨夜睡得很好,早上也未感不适。
林翡察言观色,心想聂后对这养子确实很上心,九皇子又是文弱乖巧,也招人疼爱,一时之间看不出什么异常。
接着聂后又问阿鸾,只不过将话变了个说法。
最后才关怀林翡的身体,客气了两句让她再养养身体,林翡拱手道:“臣自小身子强健,现已痊愈,不敢误了皇后殿下的大事。”
聂后点头:“具体的你同符菱商议。”
站在聂后身侧的符菱向她颔首微笑,林翡应下,又听了一会儿聂后与九皇子、阿鸾闲话昨日上元酒宴的事,聂后就让他们散了。
她回了官廨不久,符菱娘子就来叩门,她将人迎进来。
“皇后殿下的意思是,这几日一口气将择选之事了了,中和节内外官司休假一日,女官也可携汀鸾小娘子回家。”
林翡点点头:“既一直在宫中,就有整天的工夫来择选,中和节前定能结束初选。”
“女官病了两日,奴不敢来叨扰。这两日,皇后殿下虽操劳中元节祭祀
宴饮,但对择选一事同样看重,特向主上秉明情况。主上命冗从仆射陈逊协助女官。”
她含着笑意,像是在暗示林翡有主上和聂后撑腰,之后行事便可一帆风顺。
林翡面上跟着笑,心底却没那么乐观,且不说即使明面上使不了绊子,各世家私底下也会有动作,就是这陈逊怕也不会真心实意相助。
她听阿耶提过这人,不像寻常武官般粗犷豪爽。当然凌赫也不像,只不过陈逊是个谋臣,很是圆滑机敏。做了二十年的官,既没做过得罪世家的事,也不曾惹恼过主上,殊为不易。
原想的是到交接时才会与这位冗从仆射打交道,没曾想主上这么早就派他相助,看来对他很是放心。
可林翡做了女武官,本就要分他的权,陈逊会如何行事实在吃不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第四十二章 百转千回
(四十二)百转千回
上元夜,熹平长公主在东掖门外等到儿子上马车时,脸色已然不大好看。再看到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再明了不过,不愿白费口舌,任由他倚着车壁独自思量。
可到底是亲生儿子,行到途中,确是不忍,长公主问道:“你是逃席去见她,反被撵了出来?”
他舔舔嘴唇,欲言又止,很是为难。
长公主很是不满:“何时学来此等犹豫优柔的做派?浑似个闺中小娘子!”
他凄凄凉凉地看了眼阿娘,心想,您要是知道我这两日当着她的面哭了两场,马车顶怕都要被您掀开。
“这……你这又是什么神情?”她恨铁不成钢地质问道,“那林翡究竟有何本事,叫你如同换了个性子,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爽朗劲头呢?”
晏如陶垂下头:“唉,阿娘,我现在怕的可多了。”
“头一个怕的就是林翡。”她语带讥讽。
谁知他听了这话,反而抬头认真地看过来:“不是的阿娘,自打她回了京城,我就再没见过她似幼时那般疾言厉色,对人向来亲和有礼,处事也理智冷静。我早就不怕她了,她也没有对我动过手……”
长公主挥挥手打断他,实在听不下去:“这些你早与我讲过,我没兴致听你翻来覆去地念叨,直接讲重点。”
“阿娘,您上次说的话儿仔细想过,咱们家确实没有卷入争权夺利的必要,我也从来无意于此。她
亦非渴慕权、财之辈。有一身武艺、一腔抱负,却生作寒门女子,她只是不甘被埋没,这又何错之有呢?”
“我也没说她有错,只是……”
“我知道,阿娘的意思是我们不合适。”晏如陶苦笑,“李擎、杨信……那些寒门入武科的子弟,个个都比我适合她。可是阿娘,没有选择的人……是我啊。”
他长叹一口气:“我既已见过展翅高飞的白鹭,怎能再低头去寻鸡鹜?”
熹平长公主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心惊。
上回他同自己透露心迹时,言辞间多是请求自己理解支持,可今日却像是坚定不移、非卿不娶似的。
于是她故作轻松地玩笑一句:“呵,只她是天上飞的,你阿娘也不过是鸡鹜一般的女子。”
“阿娘是公主,在阿耶和我的心里是最高贵的凤凰。”
臭小子,这种时候还想着把他阿耶搬出来,长公主瞪了他一眼。可想到亡夫,心却不由得软了下来,回想起当年相识的情形。
“阿娘,我怕的不是无法与她相守。因为我根本不敢有此妄念。或许您又要指责儿没出息,可是阿娘……除了您给予我的身份地位外,我实在一无所长。”
长公主听了这话眉心直跳,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斥道:“再说一句自轻自贱的话,就给我滚下车!”
见他还欲辩解,她扬声道:“若她只能让你自惭形秽,生不了什么振奋之心,必定不是良配,连个正人
君子都算不上。就是叫你恨我,我也得让她滚出京城,别在眼前祸害你!”
晏如陶知道阿娘这话不是在威吓,连忙说道:“不不不!与她无关,只是我冥思苦想了两日,还未寻出一条出人头地的路,就在情急之下表露了心迹,实在有些灰心丧气……”
她一愣:“你同她讲了?”
这才过了几日,之前不是还战战兢兢生怕叫她知晓吗?
晏如陶撩开帘子看了看:“阿娘,快到家了,进房里再同你细讲。”
她余怒未消,没好气地瞪他:“从前何时这般脸皮薄过!”
可听完儿子这两日的经历,她也不得不说一句:“小小年纪进宫做女武官,确实为难她。”
“可不,宫里个个招惹不起就算了,她连人都认不全,处处小心谨慎,又是个没有先例的职位,还得摸索着来。虽说淳筠三月要做皇子妃,从前也同我们说过不情愿,可她好歹有孙、唐两家撑腰,更不会被人视作眼中钉。比较起来,还是阿鹭更难。”
“啧啧,十几年的至交好友,就被你拿来这般衬托林翡?”长公主还是不肯放过讥讽他的机会。
“我是实话实说。而且看起来五皇子对淳筠有心。今晚见我跟淳筠说话,他就忙不迭地凑过来了。”
长公主心头一动,手指一下下敲在鎏金手炉上,眯着眼睛微笑。
晏如陶立刻领会:“阿娘可是有什么好主意?”
“你想想,为何林翡常托你打
听、传递消息?”
“我常出入皇宫,各家又有些识得的人……当然,众人大多还是看在阿娘的面子上。”
“傻阿适,这便是你所长。”长公主看着他,“你苦想出路时,为何要抛开身份地位来看?就因她并非凭借这些?”
见他还是云里雾里,长公主索性把话挑明:“她若不是林济琅的女儿,你阿舅、舅母也不会任她做女武官,怎能说是完全抛却身份地位?你是我的独子,天生就是皇亲贵胄,如此优势你竟视而不见,真是呆子!”
“您是说,我要借此身份去广结世家贵胄、打探消息?”
“嘁——真个没眼界,非把自己往探子上靠,就不能看得远些?”
晏如陶沉思半晌,尝试着开口:“众人皆知我无须卷入争斗,就不会提防我。”
他看到阿娘点了点头,心情越发激动:“我可以大大方方同众人交好,游走在世家寒门之间。他们不会逼着我站队,也不敢开罪我。”
长公主见儿子终于开窍,提醒道:“前提是,你得藏好你的立场。”
他喃喃说道:“阿鹭就是我的立场。”
一个手炉被抛至他怀里,他慌忙去接。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儿子!”长公主气结。
林翡见到陈逊的时候,瞬间理解了阿耶所言“圆滑”之意。这人圆头圆脸,配上壮硕魁梧的身材,有些滑稽,一双眼睛笑眯眯的倒显得很亲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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