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身,她见躲避不及的符菱娘子发髻上正滴着水,脸上的妆也花了半边,怒不可遏地质问:“孙内监何在?!”
泼水之人是站在涤衣署小楼上,趁她们从转角处过来时往下倒,当时院中不少宫婢正在俯身揉洗衣物,
并未注意这边,也是听到动静才张望着看过来。
且不说这桶突如其来、寒冷彻骨的井水,就看宫婢们还在各做各的活计,似是不知有此择选一般,便知背后之人的态度。
符菱拿出巾帕拭着水,林翡听见“噔噔噔”下楼的脚步声,不多时见到一个面白身肥的内监笑着出来:“哎哟,符菱娘子来了。快请楼上坐!怎么地上这么多水?胡三芽,还不来清理!”
符菱冷笑着不挪步:“早晨没人来知会内监,今日要到涤衣署择选宫婢?兜头泼我们一桶冷水,看来内监是想撵人啊。”
“这话从何说起呢?我昨日便头痛,躺在榻上眼睛都睁不开,娘子要来的事情我全不知晓呀!胡三芽——”
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一个瘦瘦小小的内监:“回内监的话,早上是有人同小人说过,小人一忙、给忙忘了……”
看孙内监打骂此人,林翡和符菱都知是做戏,冷眼瞧着。
“延误要事,自去暴室领罚,不必打给我们看。”符菱窝着一肚子气,说话也毫不客气,“还有泼水的人,也一同去领罚!”
只见那跪着的小内监伏身求饶:“求娘子饶命,是小的偷懒,将水从楼上泼下,没留神浇在娘子身上……”
林翡简直气笑了,还把罪过都往这一个小内监上堆,此刻打湿的衣袍一层层黏在她后背上,侵肌蚀骨一般,再加上本身就头昏脑涨,她只想速速了结今日
择选之事,回去换衣裳。
“孙内监,惩治他的事晚些再说,先将涤衣署内不满廿岁、身高五尺以上的宫婢挑出来,我有话要讲。”
孙内监面上浮起笑来,颧骨上堆积的肉向眼角挤去:“这位便是新女官?小的是涤衣署内管事的孙豫,请女官和符菱娘子楼上稍坐,小的这便叫人去安排。”
林翡估摸着符菱娘子想整一整妆容,于是转头对她说道:“娘子先上去歇息,我在院里帮孙内监一同拣选。”
符菱留意到她衣裳被泼湿,担心她吹了风要生病,叫身后的宫婢去最近的织锦所取件更换的衣袍,才上了楼。
孙内监本想拖延时间,慢慢吞吞地一个个叫宫婢来估量身高,谁知林翡往院中一站,神色冷峻,高声说道:“吾乃新任女武官,奉中宫之命择选女侍卫。不满廿岁的宫婢站至我左手边。”
她举起左手示意,接着说道:“一个一个从我面前过,高过我肩膀的人留下,其余的继续做活。”
有些宫婢站起了身,却还迟疑着往孙内监那边看。他见林翡眼神不善,却也不慌张,笑吟吟地对众人说:“看我做什么?依令行事啊。”
院中的宫婢一个个过去,不少都是习惯性地敛眉垂首,所以略比她肩膀矮一点的她也让留下。
粗略一估,院里有近五十个宫婢,一多半都是不满廿岁,最后留下来了十一人。
“孙内监,涤衣署的宫婢应当有一百六
十余人,其余人呢?”
“回女官的话,有去各宫送衣物的,有去暴室晾晒的,还有的……”
“早晨没人知会你便罢了,我在这里站了两刻钟,你也不派人去找来?”
面对林翡的厉声质问,孙内监继续赔笑:“这……您方才也没说要所有宫婢一气儿选完,要不明日……”
林翡偏过头,眯眼看他:“怎么,孙内监要来指挥我做事?”
“小的不敢,只不过眼下这人实在凑不齐……”
“现在去找回来!”林翡厉声道,“半个时辰内,就是西北角的暴室也可来回,更别说去各宫送衣物的至少已去了两刻钟。除非我人已在此,孙内监还安排人出去、逃避拣选。”
见孙内监还要狡辩,林翡喝道:“半个时辰内若寻不齐,误了差事,你自去暴室领罚!叫人拎上两桶水来!”
去织锦所取衣物的宫婢回来,附在林翡耳边说了两句,她冷睨着孙内监说道:“织锦所里还藏着十几个涤衣署的宫婢,孙内监真是好计谋啊。速速叫她们回来!”
说罢径直往楼上走去,孙内监看着她背影恨得直磨牙,小声詈骂:“寒门女做老兵,也敢与我呼来喝去!啐!”
林翡在屏风后匆匆换了衣裳,立刻出来与符菱娘子商议。
“再等半个时辰,就快到酉时了,若是不再耽搁勉强来得及,可看样子……”林翡蹙眉摇摇头。
符菱坐在绣墩上,眼睛正朝窗外看:“那阉竖是
铁了心为难你我,唯有惩一儆百,其余宫所才不会再阻挠此事。”
林翡苦笑:“方才我已撕破面皮、疾言厉色,他仍毫无惧意。”
“女官初入宫闱,这些管事内监背后的门道自然尚不知晓。”符菱回首冲她微微一笑,“他可是姓孙。”
见林翡有些讶异,她解释道:“丞相年迈致仕,族中子弟也大多低调,可总有那么一两个……你慢慢就知晓了。”
看她不愿多言,林翡心里不知怎么就冒出来了晏如陶的脸。看来还得找个时机问问他。
“女官今日怕是要留宿官廨了。”符菱见她颔首,说道,“春茶,回承祥宫向殿下秉明此事,再到东掖门叫人传个话去女官府上。”
刚从织锦所回来的宫婢应声离去。
“娘子,我先下楼将那十一人试上一遍。”林翡心知要拖到晚上,无奈身子不爽,还是想早些选完回去歇息。
符菱娘子跟她一同下了楼,见她叫十一个宫婢说话,就把孙内监喊过来,看似为了敲打他,实际上是给林翡留出“动摇军心”的工夫。
林翡把御膳房里那番话原样说了一遍,末尾加上句“各宫所多少也会择选出几名,若一个都没有,难道不怕中宫责难。若是有心离了这涤衣署,不妨好好想想。”
随即让这些宫婢挨个儿拎着水桶,大多数是踉踉跄跄,有真的体弱,也有假装的。其中两人看得出来是听进了林翡的话,走得虽吃力
,但很是认真。即使洒了些水出来,林翡还是破格录了。
孙内监被符菱绊住脚,眼睛时不时往这边飞,可无奈符菱软硬兼施,不肯放他走。眼看着陆续有涤衣署的宫婢被寻回,林翡站在院中丝毫不停歇,量完身高就训话,接着看她们拎水,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了下来。
春茶回来复命时又带来两个宫婢,传中宫口谕,令孙内监至承祥宫问话。
林翡心中松了口气,掣肘的人不在,接下来的择选便轻松许多。
最终挑出来七个人时,天已经黑透了。林翡估不准时间,只觉腹中空空,头重脚轻,强撑着提点完这七个宫婢,出涤衣署时已不得不由春茶搀扶着。
道旁的石柱宫灯在夜里忽明忽暗,晃得她睁不开眼,后来又有个宫婢架着她往前走,路上好似还遇见问完话回来的孙内监,符菱娘子同他说了什么林翡已经听不进去,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脚似踩在棉花上。
察觉到进了承祥宫,她挣扎着抬起头对符菱说:“请娘子代我……向殿下复命,我怕是染了风寒,担心过给殿下。”
符菱看她这模样,连忙应下:“快将她扶去歇息,春柳,预备好去请太医。”
聂后刚用了些汤食,听完符菱的禀报,准了请太医的事,又说:“阿鸾定想照料她阿姊,可她身体也弱,还是叫紫英、紫兰去侍疾,莫让阿鸾离得太近。”
符菱又亲自去同阿鸾讲,饭
食也没顾得上吃一口,直到戌时过半才回到值房里歇息。
春柳来报,说太医开的药已经煎上。符菱咽下蒸饼,问究竟是不是风寒,春柳点头让她放心,太医说林女官底子好,最多三两天便能痊愈。
符菱这才松了口气。本身只是初相识,一同办差而已,可今日出了这遭事,林翡是她领着去的,若真出了大差错,耽误进度,她也难辞其咎。
况且,从林翡处置涤衣署的事,她看得出这是个能成事的人,不禁多了几丝欣赏。于公于私,她都希望林翡尽快好起来。
第四十章 悬悬在念
(四十)悬悬在念
她似在云雾中徘徊,耳边嗡鸣,眼前蒙眬,浮沉不由己,行行复停停。
忽有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轻声唤着她的小名:阿鹭——
她停下了步子,却看不清那人的眉眼,仿佛是山岚遮挡住青峰,叫她难窥全貌。
她有些急切,挥动手臂想赶走那雾气,那云雾似凝在她身上化作滴滴汗珠,涔涔落下,让她越发难受。
无法挣脱这如梦似幻的诡谲之地,连呼喊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蜷缩在原地,渐渐地,有了痛感,越发清晰。
先是喉咙干涩刺痛,再是头颅像被挤压蹂躏,还有眼眶胀痛、鼻中干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坦。
忽然那声“阿鹭”又响起,好像就在耳边,她吃力地睁眼去寻,却看到一人正伏在自己榻前,头埋在手臂之间,声音带着哽咽。
这下听得更清楚了——“怎么一夜都没好转……”
林翡发觉自己左臂被他抓着,虽觉声音耳熟,但一时脑子反应不过来,于是先想抽回手臂。
那人惊觉她在使力,猛地抬头看她,林翡看到一张泪涟涟又带着惊喜期待的脸,竟是晏如陶!
她疑惑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想问“你为何在此”,却发现嗓子干哑得说不出话。
晏如陶立刻反应过来,从榻前爬起来想给她倒茶,却因跪坐太久腿脚酸麻,身子一歪险些跌倒。
林翡坐起身想搀他一把,却发现浑身酸痛难忍,倒抽了一口冷
气。
堪堪站住的晏如陶回身见她歪倒在榻上,心疼不已,轻轻托起她的肩,让她躺回枕上。
“我去给你倒茶,你躺好。”
语气温柔小心,浑然不知自己眼泪都还没擦,一心只顾着她。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林翡怕旁人瞧见他满脸泪水的模样,拽住他的手往近拉,右手捏着衣袖在他面颊上蹭了两下,近得呼吸可闻,让她想到芙香楼他喝醉酒那回。
晏如陶惊得怔住,半天没直起身,阿鸾和宫婢们绕过屏风来时,林翡倒已靠在枕上面色如常。
“阿姊——你醒了!”阿鸾像只幼鸟般张着双翅扑到她身边,晏如陶听姊妹俩说起来话,就退到屏风外,招手让宫婢再去倒些热茶,然后坐在莲花墩上痴痴出神。
他今日本想约九皇子蹴鞠,好趁机“偶遇”阿鹭。
一大早去问李擎有没有空,得知阿鹭昨夜忙于择选宫婢没回家,就同李擎约好未时在常备营见,上午就进了宫。
谁知一入承祥宫才知她竟病倒了。舅母一行人去忙明日元宵祭祀的事情,他打听不到究竟发生何事,又不敢贸然进她官廨,只能焦急地徘徊在院子里。
直到阿鸾听闻他在门外,连忙请他进来,摒去宫婢悄悄同他讲:“阿姊昨日中午出去时还好好的,最多中午睡觉着了些凉,远不至于病成这般,我怕有人要加害阿姊……昨夜我一刻不敢离开,药是春柳盯着的。现在她们都随殿下
去了含章殿,煎药的地方须得有人看着。正好晏郎君你来了,旁人我也不敢轻信,请你在此照看我阿姊,我现去盯着药。”
阿鸾匆匆离去后,他一开始只敢站在屏风旁看着梦中蹙眉、虚弱无助的阿鹭,不复往日生气勃勃。
惊疑、担忧、疼惜一齐涌上心头,他慢慢走近,最终跪坐在榻前,眼也不眨地默默守着。
忽见她头微微摇晃,似是不适,接着腿也踢了两下被衾。晏如陶怕她发热惊厥,连忙按住她欲扬起的手臂,呼喊她名字,直到她慢慢平静下来。
手臂滚烫,口中呓语,晏如陶实在想不通,为何只一天她就病成如此模样?从前听李擎说起没见阿鹭生过病,大冬天都面颊红润,怎么现在喝完药躺了一夜也不见好?
莫非,真的有人对她下了手?
都怪自己,同她说什么后宫还算清净,叫她放松了警惕。他鼻酸难忍,后悔不迭,落下泪来。
发现她醒转时,自己满心欢喜,全然忘却上一刻还在埋头哭泣,难怪她神色很是惊讶。
回想至此他尴尬得面红耳赤,可一想,她竟毫不嫌弃地用袖子替自己抹去眼泪,又忍不住攥拳挡在嘴边遮挡笑意。
待热茶送到,他连忙斟了半杯,又兑了些之前晾好的茶水,忙不迭地送到她的榻前。
“温热的,正好入口。”
他见林翡抬眼打量自己,不禁咽了口唾沫,有些心虚。
“阿姊先喝茶水润润喉,药还有
些烫。”
林翡接过茶一饮而尽,正准备让宫婢再去倒,杯子就被晏如陶抢了过去:“我来。”
阿鸾附在她耳边悄声说:“旁人我信不过,才让晏郎君来照看。”
林翡看看一脸高深莫测的阿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摸摸她的头:“我好多了。”
正在倒茶的晏如陶也听见了,再递给她的时候低声说:“你这几日安心休养,我去同舅母讲。”
林翡现在一看他的脸,就不自禁想到那副泪涟涟的委屈模样,只好稍稍别过头去:“不碍事。”
晏如陶深知她生性倔强,既已决心强撑病体去拣选,他不好强劝,垂首道了句:“那我陪你同去。”
林翡忍住抬头看他的冲动,也不敢问他为何陪同,心思有些乱,于是说道:“烦请晏郎君回避,我要梳洗。”
语气有些生硬。
他退出去后,林翡被宫婢扶着坐起身,她问了二人名字,阿鸾提醒道:“是皇后殿下身边的宫人。”
“女官可是要沐浴?符菱娘子已备下新衣供女官更换。”
37/95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