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翡和衣睡了一宿,里衣被汗浸湿,想到下午还要去织锦所拣选,确实得沐浴一番。
她和阿鸾先吃些饭食填饱肚子,紫英吩咐人拎热水进来,将屏风挪至墙角,挡在浴桶前,紫兰去拿备好的皂角、香膏。
林翡不习惯有人伺候沐浴,让紫英二人等候在外,阿鸾卧在里间的榻上补眠。
沐浴完她穿好衣裳,用旁边一桶干
净的热水将长发也洗净,顿觉浑身舒爽,病好了一半。
南边有扇梅花窗,此时阳光正好洒进来,林翡将湿发擦到半干,倚着窗边,边晾头发边翻看昨日册子上新添的内容。
看到涤衣署的宫婢名字,忽然想起孙豫的事情。本想问问晏如陶,但自己方才下了逐客令,他定是已经离宫了。
她托腮凝神想着,花窗上映出她的侧影,与窗格交叠在一起。几缕发丝微微翘起,暖融融的阳光笼着她略显苍白的脸。
又有些倦意袭来,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偏过头看到榻上酣睡的阿鸾,笑容温柔。
这一幕落入坐在回廊里的晏如陶眼中,他隐约看到花窗后面长发如瀑的她,明明是影影绰绰,却又觉得连她的睫毛都清晰可见,真是怪哉。
这幕景象让他想到辞赋中的神女,威严且慈悲,无欲亦无邪,让人只敢遥遥相望。
他自被“赶出来”,就在忧心她是恼了,回想方才四下无人之时自己露骨的言行,顿生悔意。
虽想有朝一日能让她看见,可并非这般疏忽冒失。
他苦笑,自己现在有什么值得她看见吗?
这世道看重高门巨族,他凭借父母的身份有了些许立足之地,可这恰恰是她所不屑的。扪心自问,抛却这些,他究竟还有什么值得她驻足留意?
回想这十七年的纨绔生涯,小时招猫逗狗、打架闯祸;长大了交友宴饮无心读书,实在是文不成、武不就,连
心眼都被阿娘说不够……
旁人的阿谀奉承他从未放在心上过,唯独她曾称赞过的那句“做事细致”,叫他开怀许久。
他细细咀嚼这个词,想从中寻出条路来,倚着廊柱晃着腿,冥思苦想,却不得要领。
突然被什么小玩意儿砸中肩膀,他低头去看,是枚小石子,不禁烦闷恼怒,抬头去寻是谁在宫中如此放肆,却看见那扇花窗被支起,“神女”正探出身子向他遥遥招手。
他似被一缕看不见的绳线牵引,抬脚就向她走去,站在花窗下仰头看她,有发梢拂过他眉间,挠得他心痒痒。
林翡微微歪头,有些不解,声音压得很低:“站这里做什么?进房里来呀。”
隔着花窗怎么说孙豫的事情?
晏如陶一喜,立刻转身,却又被她叫住:“动作轻点,阿鸾睡着了。”
他点头应下,见她没有气恼,将方才那股子悔恨丧气统统抛到脑后。
待他坐在窗边,林翡的头发已经挽起,小声说起昨夜在涤衣署的事情,开口一句“遭人泼了水”就叫晏如陶眉毛拧在一起。
“谁干的?!”他虽压着声音,但难掩愤怒。
“和管事的孙豫脱不了干系。符菱娘子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和世家有关,却又不肯说明白,我才想着问问你。”
“孙家?”晏如陶摇摇头,“高门巨族耻于同内监扯上关联,更不会有族中子弟净身入宫,八成是恰巧一个姓,又搭上了孙家哪个心思活
泛的。”
“符菱娘子也说,孙家子弟大多低调。阿鸾提起过孙四郎孙泽就是个谦逊的性子,还有我们同班的孙旻,字写得好,人说话也客气,都不像汲汲营营之辈。”
这赞赏的语气,叫晏如陶很有些牙酸,孙泽年纪小也就罢了,孙旻他可是常见的,身高八尺,姿容亦佳,连夫子们也常夸他俊爽有风仪。
“倒也不必以貌取人……”晏如陶垂着眼,心中郁闷,话音也有些含糊,“有的人虽然字不怎么样,脾气也不算好,但也未必不是好人。”
后面那句林翡一开始没听太清楚,问了他,他却支吾不语。
林翡细想又反应了过来,瞥他一眼:“又没说你,你同他比个什么劲儿?”
晏如陶没料到她竟听见了,顿时涨红了脸,欲张口解释,可转念一想,她说的也是事实,没什么可辩驳的,只是心中还是不得劲,抿着嘴不发一言。
林翡从侧面见他气鼓鼓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想不通他为何置气,可又是自己请他来指点,只好低声说:“你自然比他强,我同他没打过什么交道,不过随口说说罢了。”
这番“哄人”的话实在让晏如陶受宠若惊,她说着话时,放在凭几上的手臂向他伸过来几寸,阳光照在她修长的手指上,看她指尖轻点几下桌面,像点在他心上一般,惹起阵阵波澜。
他突然联想到醉酒那回,发现她对弱者总是存着几分同情,
没料到这种时候也肯降下身段、好言相劝。
晏如陶见好就收,微微笑着对她说:“我印象里,孙丞相的子女虽然都与世家联姻,但并不像聂、沈几家一般仇视寒门。等等,好像有个孙辈是过继的,我想想。”
他仰起下巴眯着眼,回忆不知从谁那里听来的消息:“孙丞相年近花甲有了幼子孙泽,可三子却数年无所出,过继了旁支的一个男童,如今同你年纪相仿。我从前在宴席上见过几回,品性同那冯恕不相上下。”
林翡皱皱眉:“那孙豫看上去也有三十好几岁,会趋附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
“再细的就不知了。近日鲜少赴宴,淳筠又在家待嫁,我尽快给你打听。”
“明日不就是宫中上元祭祀,在含章殿摆宴?”
晏如陶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那你明日等我消息。”
但隐隐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事也忘了。
李擎抱着鞠球站在常备营门口,疑惑地问哨兵:“阿适真没来过?这不已经到时辰了吗?”
第四十一章 我心如月
(四十一)我心如月
未时三刻,晏如陶和阿鹭说完了话,准备离开承祥宫,遇上舅母一行人回来。
说了几句话后,他看见站在一旁的九皇子,心中咯噔一下。糟了,忘记派个人去给阿岭传话,于是匆匆告辞。
到常备营门口一问,他果然来过,晏如陶连忙打马往林家赶,正好将阿鹭生病之事一并告之。
林翡也听见外面的动静,让紫英去请符菱娘子商议下午择选一事。不消半刻,紫英回来,说皇后殿下让女官安心休养两日,过了上元节再选也不迟。
她自然乐于从命,抱着阿鸾往榻里面放了放,钻进被衾之中继续养病,迷迷糊糊之际还想着两天没练枪,等病愈之后可得抓抓紧。
这一睡就睡到了日头西沉,紫英怕两个小娘子夜里失眠,轻轻唤醒她们。
阿鸾揉着眼睛坐起来:“我好久没睡得这么安稳了,阿姊,今晚我能再和你一起睡吗?”
林翡还仰躺在枕上醒盹儿,闻言摸摸她的背:“好啊,去你房里睡,这榻还是有些窄。”
虽燃着熏炉,阿鸾还是觉得寒浸浸的,分外不舍暖融融的被窝,索性又躺下来偎在阿姊身旁撒着娇:“阿姊,我起不来。午间好像听见你和谁在讲话,也不知是不是做梦。”
“噢,是和晏郎君说了会儿话,吵到你了?”
“没有。喁喁私语听不清内容,倒很助眠。”
林翡揉揉她睡得毛躁的碎发,垂眼看她娇美可
爱的侧脸,忽觉这陌生诡谲的宫闱也有了丝丝温情,容得下她们姊妹俩相依偎。
“阿姊。”阿鸾见紫英出去安排膳食,仰首看她。
“嗯?”
“我端药进来时,看到晏郎君的眼睛红红肿肿的,定是哭过,发生了何事?”
林翡微张着口,欲言又止,又回忆起替他擦泪的那一幕。
“阿姊,你可别哄我。我哭惯了,最知道哭完的模样,你就告诉我嘛!”阿鸾怕她不愿说实话,手搭在她腰上,头埋在她侧身和被褥中间哼唧。
林翡哭笑不得,也不知阿妹的好奇心何时这般重了:“好好说话我就同你讲。”
阿鸾顿时扬起笑脸看她,神情期待。
“我一睁眼就见他在哭,还没说上话你们就进来了。后来是问他涤衣署内监的事,他答应帮我打听。”
阿鸾想了想,很是认真地对她说:“阿姊,晏郎君真是个好人。”
见阿姊一脸困惑,她解释道:“他平日帮我们传递消息,阿姊你生了病,他还这般落泪,可见是个热心真挚的人。阿姊,我记得我们刚回京的时候,你还让我和阿鹤不要搭理他,现在想来,竟是阿姊误会他了。”
林翡有些恍神,几乎记不起这曾经的偏见之语。
童稚年华的龃龉,让她一度疏远排斥他,可回想今日的相处,她不禁疑惑:究竟是他变了,还是自己变了?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她到次日上元节的夜里。白日帝后领着众人祭祀,到
夜里灯火初上,又在含章殿里奏乐宴饮。
承祥宫空了一整天,林翡也无事可做,好生睡了几觉,病已基本痊愈,还趁着清净无人,在房中练了几套拳法活动活动筋骨。
吃过晚饭,她正在房中踱步消食,忽然听见花窗被轻叩两下。
林翡心头一跳,快步过去支起来,刚开了巴掌宽的缝,就有两枝红梅从缝隙中伸到她面前。
林翡怔住,想伸手去拿,用的却是支起花窗的左手。
窗页“啪”地打下来,她听到“哎哟”一声,有些慌,连忙把花窗大大撑开:“对不住、对不住,是磕到头了?”
她看到少年郎一手捂着头、一手擎着红梅,在星星灯火映照下,神情带着些委屈可怜:“阿鹭,就是不喜欢这铁骨红,也别气恼关窗呀。”
林翡轻笑出声:“我不过是失了手,哪里就气性那么大?倒是你,正门不走,跑来敲花窗。”
晏如陶凑上前把花递给她,看着她把玩花枝的侧影,这明月红梅映神女的美景实在叫他怦然心动,一不留神就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只你一个小女郎在,我哪里敢进?”
林翡偏过头看他,想起初见时起争执就是因他乱闯后宅,如今的晏如陶……确实大不一样。
晏如陶见她盯着自己看,还以为方才的话惹她不快,刚想解释一二,就听她说:“那你稍候片刻,我换件衣裳就来。”
“夜里冷,你多穿些。”
心里话再次脱口
而出,叫他紧张得恨不得咬了舌头,所幸她似未放在心上,只“嗯”了一声,将花窗放下。
他立在原地,看她和梅花投在窗上的影子渐渐消失。
林翡将青釉绿彩细颈瓶中的红茶花取下,把手中两枝铁骨红插了进去,打量一番,放在了榻前的小几上。
又打开墙边的陶柜,里面装着白日里托人取进宫的衣物,想了想,拿出件宽袖狐皮大衣,披在身上。
她暗笑自己落雪天都不曾穿这狐皮,却又想,大病初愈,阿娘送这件进来不正是此意?也不知在心中辩解给谁听。
两人坐在晏如陶昨日午间枯坐的回廊说话,此处算是原先五皇子书房后的一个小院,平常来的人也不多。
晏如陶关心了两句她的病情,便切入正题:“今日淳筠也来赴宴,我趁机问了几句。孙三郎孙淳那过继的儿子叫孙显,与沈权等人交好,腊月阿峻的事情他也脱不了干系,只不过拿人那天他恰在城外佛寺里,反倒避开了。”
“这么巧?”林翡听到阿峻受伤之事就来气,“看来是消息灵通,或是有高人指点。”
“淳筠也这么说。她三舅虽儿女运不佳,但心思缜密,颇有孙丞相之风。只是排行第三,孙显说到底又非亲生,孙家的重担定落不到他肩上。”
“那究竟是这孙显结交宫人,还是他父亲孙淳?”
晏如陶微微俯下身子,低声道:“依我看,八成是孙淳。五皇子看我
和淳筠说话,也凑了过来,我就顺便打趣几句。他说起二皇子也好事将近,要纳侧妃,你猜是谁?”
林翡连二皇子都没见过,怎么会猜得到,只能摇摇头。
“孙显的亲阿姊。”
林翡细细想着,孙家不像聂、沈两家,没有自家血脉的皇子在宫中,自然无心掺和争储。
这孙三郎显然不甘心,偏偏又无女儿,侄女的婚事他也做不得主,便把心思动到了孙显原本的家中。亲儿子都过继给了孙三郎,自家的利益早就系在他身上,自然与之同心。
“是不是和当年的沈家如出一辙?费尽心思押注。”晏如陶促狭地挑挑眉,“他怕是用阿峻和你的事,在向沈家递投名状。”
林翡苦笑,本以为聂、沈两家猛虎当前已是大敌,没想到多的是豺狼虎豹从旁侧跳出来啃咬一口,叫人防不胜防。
晏如陶见不得她失落担忧,说道:“这次你大病一场,舅母也是动了真怒。我当时叹气说了句‘看这样子,择选女侍卫一事怕是难了’,五皇子哼了两声,很是不屑,说‘她们还做不了主’。”
她仰起头,看看天边的圆月,慢悠悠地说:“我走的,本来也不是好走的路。”
她和阿耶的作用一样,被推到皇权与世家博弈的台前,如同战场上先锋兵手持的矛,冲在最前。
既选了这条路,又何惧血雨腥风?
这宫中谁都比她有权势,若被弃如敝屣,恐怕入地无门。不
如趁如今尚能依仗帝后保全性命、图谋前程,尽力打下根基,为明日搏一条出路。
晏如陶看着她坚定无惧、坦然自信的模样,不知为何又有些鼻酸——
这就是他仰慕的人啊,清醒时的勇气不是谁都能有的。
幼时脸颊圆润凶巴巴的小女郎,是经历了多少事才长成眼前这个坚毅理智的少女,当中的辛酸血泪,想一想就令他心痛。
他想着想着,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连忙低下头,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怎能再叫她瞧见自己落泪,努力将眼泪憋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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