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扭头,果然见李擎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房门,心中不由得暗暗叹气。
“阿适,喏,这是我舅母新制的香粉,里面的麝香是钦州送来的珍品。”
晏如陶双手接过:“早听我阿娘提起过夫人的制香绝学,有味蜜荔香她早些年闻过,念叨了数回,如今得了新香怕是要日日焚熏,代我谢过林夫人。”
“什么蜜香?”李擎对此一窍不通,怕转达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追问道。
林翡已单手将扁盒塞至腰后,看李擎懵懂的样子,她摆摆手:“我来同我阿娘讲。”
她虽然也不大懂,可阿娘制过的香多少还是有印象的。
李擎笑着点点头,又递给她一封信:“我阿耶前日来信,其中有一页纸是阿慕写的,问候你和阿鸾,还特意写明要我记得转交给你。”
她有些惊喜:“阿慕都能写信了?”
晏如陶见她提及家人时轻松愉悦的样子
,不禁也跟着笑。
接过后,林翡想起在宫中给阿兄写了信还没寄出去,明日得叫仆人送去驿站。
“她呀,画的比写得多。”李擎无奈地摇摇头,“对了,你说巧不巧,半月前你问我婚事,我阿耶来的信里也提到这事,还让我听从阿舅、舅母安排。”
林翡暗道不妙,竟把这事给忘了,挤出个敷衍的笑:“嗯,我也帮你留意,留意。你们不是着急去芙香楼吗?快去吧。”
她得尽快见见杨佩和陆寒,好在明日就开学了。
晏如陶没能和她多说上两句话,心中甚是不舍,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李擎嫌他磨蹭,低声催促道:“快些,他们都等着呢,难得今日有金桐……”被晏如陶瞪了一眼,他才仓促闭嘴。
这一幕恰好落在林翡眼里,她看着二人走远,将手背在身后,触到那方药玉盒子,心里有了打算。
中和节的夜里,城中极其热闹,这是本朝新设的节日,二月正是天气由寒转暖、万物复苏之际,不仅内外官司放假一日迎春,民间百姓也是纷纷以青囊装着谷物及瓜果种粒互赠亲友,还要酿制宜春酒祭祀勾芒神、祈祷丰收。
城中的酒楼茶馆多选在今日添上新菜、新茶。雅的有歌舞献上;俗的也有说书、唱曲儿。
晏如陶选在今日请武科结业的人在芙香楼共聚,正是他深思熟虑后张罗的第一场宴席。
发帖子相邀之前
他就问过瑶华娘子中和节的安排,她格外神秘,只说今年的花样儿准保别开生面,绝不会失了他做东的脸面。
直到昨日才有人放出了风,说尝到了新菜,描述得天上有地下无,当然,最让人好奇的还是金桐小娘子的舞。
和翩然娘子这类世家教养的舞姬不同,这位金桐小娘子是民间捧出来的,七岁登台时就凭借柔软灵活的舞姿震惊四座。
她如今年方豆蔻,正是花朵儿般美好的年纪,拿手的《芙蓉腰》《盼姮娥》功力更胜往昔,而且听说这回要跳的还是一首新编的《饮春雪》。
“《饮春雪》配上‘春日金’,眼福、口福同享,幸亏你提前订了碧波水榭,否则怕是和这些人一样挤破了头。”李擎看着芙香楼外被拦住的食客,感叹道。
“那你着什么急,晚宴酉时过半才开。”晏如陶对于匆匆被拉过来仍心怀不满。
李擎早就听闻过金桐小娘子,但家里管得严,芙香楼这等地方又不是能常来的,这回正巧赶上,自然心急,笑嘻嘻地回他:“你一个做主人家的,难道等开宴了才到?”
果然,婢子们刚给他们斟好茶,杨信、刘渠就到了,寒暄后入了座,言语中透露出对今日歌舞佳肴的期待。
接着,陆宾、周嵩等人也陆续到了,最迟的萧龄也不过酉时一刻,可见皆对晚宴兴致勃勃。
晏如陶喝着茶,想着阿娘的提点:“最近便的不就是武科
?两三个世家旁支夹在寒门中,赶在他们离京前一口气全请了,这等小场面若能应付得来,之后胆子也就放大些。更何况李擎是自己人,还能帮你张罗。”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这回竟有金桐小娘子献舞。
虽说能为这次宴席增色不少,但若被阿鹭知道……
他的牙齿磕在了茶杯上,倒抽一口冷气。毕竟民间的舞姬可不像世家一般追求高雅脱俗,今日李擎两次险些说漏嘴,真叫他心惊胆战。
夜幕降临,一方兰舟驶向湖心的木台,先下来的是两个提灯的婢女,将台上的盏盏花灯点亮,又有两艘小船停靠在木台两侧,丝竹琴瑟之音响起。
着一身雪衣的金桐小娘子在乐声中缓步离舟登台,楼上、岸边一片呼喊声,晏如陶他们坐在水榭中,将窗子全数打开即可欣赏湖心木台上的舞蹈。
她轻移莲步,走到了木台中央,灯火一照,众人才发觉她虽长袖翩翩,却露着香肩。这上窄下丰的舞裙只穿在锁骨以下,只是肌肤胜雪才恍若身披白衣。
她俯身向看客行礼,手臂一动,喊声更似山呼海啸。
“这是怎么了?”周嵩坐的位置并没看出有何不同,“不是还没开始跳吗?”
李擎眼神最好,他咽了咽唾沫,有些尴尬:“她那个袖子,好像只有手肘处缝了一截。”
桌上有些少年郎红了脸。这岂不是等于整个臂膀几乎都露在外面了?
晏如陶见瑶华娘子亲
自端着那道“春日金”进来,说道:“瑶华娘子,趁舞蹈还未开始,先与我等介绍介绍这新菜肴。”
“那奴就长话短说,不耽误诸位赏舞。”她将盘子放在中间,“顶端是冰酥酪,似春日融雪,顺着流至下层的芋艿酥上。待诸位吃完芋艿酥,再下层的‘水凝波’会沁出细密的水珠,像沾上春日雨露一般。上面三层享用完时,最下层的白玉丸子甜汤会覆上一层金黄的碎桃酥,恰如阳光洒在湖面。”
“竟有这些机巧!”晏如陶感叹道,“那岂不是得最后吃这道菜,才好叫酥酪融化?”
“正是,摆在这先给各位贵客当个景。”瑶华娘子笑道。
她听新曲子已起前奏,行了个礼:“诸位慢赏、慢用。”便退了出去。
刚关上水榭的门,忽然想到忘了问晏郎君一声。有三位小娘子进门时说是来找他,她也确实瞧着眼熟,好似上个月见过,便放了进来。怎么刚才在水榭里没瞧见?
但又不好再进去打扰,想着等舞蹈结束、侍女上菜时问一问。
水榭内众人静静欣赏着台上的金桐小娘子,她随着乐声翩跹起舞,体态轻盈灵动,裙摆的纱罗层层叠叠,在她跳跃时上下翻飞,真如春日落雪。一双纤长白皙的手臂,将广袖舞动得似大片桐花纷纷飘洒。
陆宾脸皮薄,不好意思盯着看,低头饮了杯茶。
周嵩打趣道:“你瞧,湖边岸上还有几个女郎正对着
看,你倒先羞赧了。”
其余人闻言自然都往那边望,李擎一愣,揉了揉眼睛,喃喃道:“还未饮酒我就眼花了?那个绯红色衣裙的怎么看着似阿鹭?”
晏如陶已经离了座走至窗前,李擎在身后嚷着:“阿适,你是不是也瞧着像?”
他不搭话。
他远远看见绯衣女郎的发髻旁,插着两朵浓艳动人的山茶。
杨家人并未分家,杨佩、杨依堂姊妹俩住在一处,接到林翡着人送来的口信,欣然应允。
银杏看着自家女郎翻箱倒柜,也不说要寻什么,试探地问道:“女郎是在寻出门的衣裳?年前裁的绯红折裥裙女郎没上过身,我就收在陶柜深处。主母又给女郎裁了新衣,是缃色配竹青,说颜色不浓艳又有春日气息,想必女郎爱穿些。”
谁知女郎怔愣片刻,竟向陶柜走去,探着身子翻出来那条绯色裙子,拎起来打量片刻后,回过头问她:“上头搭什么色的衫子?”
若说林翡此举还仅仅是让银杏觉得意外,当她提出要敷粉描眉的时候,银杏不由得心惊,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虽然林翡不问自答地解释说,是因为今日要去芙香楼过中和节,可银杏给她梳着发髻时,看着镜中之人凝望着桌上那枚药玉扁盒,心中不由得打鼓。这盒子可没见过,女郎去隔壁院子时明明只拿了杆长枪。
梳妆妥当,银杏正准备去奁中寻两只簪钗,却见女郎打开扁盒,折
下其中两朵山茶插在发髻旁,迤迤然出了家门。
银杏心中犹疑不定,去隔壁向侍候李擎的碧桃打听,得到一句“郎君今日应邀去的也是芙香楼”的回答,终于确信自家女郎是开了窍!
杨家姊妹在芙香楼前见到林翡时,也很是惊讶,尤其是杨依,啧啧称奇:“你是在宫中受了什么熏陶,竟开始打扮起来了?”
她围着林翡转圈:“若是在路上遇见,我定不敢喊住你。”
杨佩则含蓄得多,只笑着点头:“阿鹭妹妹这般很美。”
林翡做不出羞赧样子,倒显得有几分羞恼,扯过还在绕圈的杨依:“别像只蜂蝶绕啊绕,人这么多,我们快些进去。”
“没错!我是只忽闪着翅膀的黄粉蝶,就爱围着你这朵红山茶。”杨依嘴上不肯罢休,歪着脑袋说道。
“上回来还没见这么多人,是中和节有什么新花样儿吗?”杨佩问。
旁边有个焦急等待的青衫郎君闻言说道:“今日有金桐小娘子献新舞!不过掌柜的不肯随意放人进去,我酉时不到就来此,竟还是迟了。你们若只是来吃饭,还是换家酒楼。”
林翡听见头一句,就联想到李擎没说完的话,淡淡笑着对那郎君说:“我们是来看舞的。”
那人打量她几眼,指着人群迟疑地说:“这样……你怕是进不去。”
她不再多言,拉着杨家姊妹朝人群走去,听见身后那郎君嘟囔道:“未出阁的小女郎光明正
大来看金桐小娘子?有意思……”
不想林翡三言两语竟真哄得瑶华娘子放行,杨依小声说:“阿鹭,你唬人的本事也不弱!你是怎么知道晏郎君也在这里?”
林翡笑得高深莫测:“掐指算的。”
待站在湖边看到金桐小娘子登台,杨依倒抽一口气:“这……不冷吗?”
三人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夹在一群神色激昂的郎君中间,看湖心的绝色舞姬翩翩起舞,丝竹乐声和鼎沸人声夹杂在一起,叫她们目不暇接、心中惶惶。
林翡看上去貌似镇定,杨依挽住她的胳膊,问道:“阿鹭,要不我们问问还有没有厢房空着?在这里站着看……不大好。”
林翡回身去看楼上,皆是灯火通明、窗户大开,不少人围在窗边欣赏舞姿。她下意识去寻上次来的厢房,是在顶楼中间,此刻那里也有人。站在窗边的女子……好像是方才见过的瑶华娘子,梳的都是随云髻。身旁的男子穿着雪青色衣衫,正垂首与之讲话。
她不欲窥人私隐,正要挪开目光时,那男子站正了身子向外看——竟是凌赫!
想起上回见他留下的阴影,林翡便多看了两眼。之前只见他穿过官服,没想到私底下竟会身着如此明快颜色的春衫,虽看不清二人具体神态,但时不时转头明显是在你言我语说个不停,不大像普通的食客与掌柜。
忽然,她见凌赫往自己这个方向看过来,连忙转过身对
着湖面,心中惴惴。但转念一想,今日自己的打扮与往常大不相同,湖边又围了这么多人,他那双眼睛虽锐利,但毕竟不是鹰隼。
“楼上都亮着灯,客满了。你们若不想再看,咱们就出去另寻一家……”
第四十四章 笑饮春雪
(四十四)笑饮春雪
“阿鹭!”
林翡转身,看到晏如陶正站在人群外,像是急奔过来,还在喘着粗气。
她并非未曾想过在芙香楼遇见他和李擎,二人应是尴尬无措、拼命掩饰,避开她都来不及,怎么还……
他本想说“我在水榭里就瞧见你头上的山茶”,但见杨家姊妹也盯着自己,只得改了言辞:“是阿岭先瞧见了你们。宴席刚开,我特来邀你们入席,杨二郎也在。”
水榭中人看他领着三个女郎渐渐走近,各自心中盘算不一。
李擎与杨信二人自然有些窘迫,虽说恰巧被妹妹们撞见自己在看金桐小娘子的舞不大好,但回家闭口不提、装傻充愣也就过去了。
眼下居然还得共同吃完这顿饭,这对他们来说就如坐针毡了。
所以刚才李擎见晏如陶冲出去时才急得大喊:“她没看见我们,你出去做甚!”
其余诸人,大多抱着看好戏的态度。虽说被这事搅得没能好好看完金桐小娘子的舞有些遗憾,但这三位女郎仪态相貌皆是不俗,宴席中能有佳人做伴,也是乐事。
果然,三人一进门,就叫人挪不开眼。
晏如陶将双方一一介绍后,已经有人离座去和李擎攀谈,毕竟都是婚嫁年纪的郎君、女郎,留个心也不算什么错。
不过李擎此刻可没这个心情,林翡那几眼飞过来似刀一般,还是蘸了川椒的刀,刮得他脸上火辣辣的。
别人问他“那位绯衣女
郎是你表妹啊”,他都恨不得摇头否认“不是,不是,若是你乐意,不如当你表妹。”
杨信也不好过,他生怕萍妹口无遮拦,已经尽力冲她使眼色了,不承想她仗着有好姊妹壮胆,张口就是一句“阿兄,这么巧,我说今日怎么匆匆忙忙出门也不与我说上一声,原来是急着赏舞呀。”
众人哄笑起来,杨信除了讪笑也不敢多言,否则她越发没完没了。偏她还做出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笑着看过来,杨信恼得直咬后槽牙。
因金桐小娘子已一曲舞毕,水榭里的窗户全都关上,原本为赏舞空出的小半张桌子正好添上座儿。
晏如陶问道:“你们是挨着兄长坐,还是想坐在一起?”
李擎和杨信如临大敌,尤其是李擎,冲晏如陶挤眉弄眼的神情太过令人瞩目,林翡想不看见都难。
“不必劳烦众人再起身,我们坐在一处便好。我看表兄也不大想和我挨着坐,打从进了门,他可是一句话都没同我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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