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悉听了
半天,也明白聂然毫无证据,不过诛心之语罢了,于是接过话头:“晏郎君消消气,你是主上钦点的天使,自然不容平白污蔑。眼下和谈才是为主上分忧的要紧事,还请郎君出面。”
晏如陶冷笑道:“好心帮恒明挑艘不显眼的小船,都能被诬陷通敌。若真要去和谈,条件谈得有一丁点儿不妥,我这罪名岂不坐实了?不去!让那忠心耿耿的去!”
冯悉赔笑:“郎君休言负气之语,有冯某在,不会叫人给郎君乱定罪名。和谈之事非同小可,郎君定也想不辱使命。”
“要我去也可以,但我不会在盟约上署名盖印,要盖让此人去盖,休想再往我身上泼脏水。”晏如陶指着聂然说道。
聂然别过头去,不接他的话茬,冯悉连忙替他应下此事:“好说好说,那晏郎君和瑶华娘子快回去歇息片刻,天亮后还要筹谋和谈细则。”
待晏如陶和凌瑶华离开,聂然质问冯悉为何不按之前商议好的来讲。
冯悉垮下脸:“你急吼吼地去惹恼他做什么?只要他们肯出面去和谈,救得回两位郎君你我皆安,救不回再推到他二人身上,岂不妥当?这下可好,他起了戒备之心,险些连和谈都不愿去,若不是我替你应下,看你怎么收场!”
聂然心中愤愤,却又无可辩驳,暗暗记恨上晏如陶。
夜里山间起了雾,回房的路上凌瑶华笑说:“晏郎君可真是机敏。”
“
不敢当,晏某脾气不大好,比不上瑶华娘子七窍玲珑又深藏不露。”
凌瑶华停下脚步,认真打量起他来:“郎君向来是个随和人,只在该露锋芒之时才显露一二。”
晏如陶不置可否,见她房舍就在前面,说道:“娘子好生歇息。”
凌瑶华见他身影逐渐消失在深夜雾岚之中,喃喃自语:“假以时日,亦可搅弄风云。”
天刚蒙蒙亮,李擎就窜进林翱的帐中:“表兄、表兄,阿适要来!”
林翱甲衣未解,从榻上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地看着挥舞着信纸的李擎,咂了下舌:“你这精神头真不错。信给我看看。”
李擎连忙递给他:“我没上阵前拼杀,也就射了两箭,自然还有气力。信上约的是今日午时,表兄你还能再睡一个时辰。”
林翱放下信,揉了揉眉头:“算了。熬过今天,把阿娘、阿鹭和阿鹤接到才安心。你去请萧军师,我洗漱后就到。”
萧旻是投在李宣威门下的文士,虽未曾习武,但极通兵家史书,许多见解与李宣威不谋而合,这次被任为军师,随军前来。
他年纪四十岁上下,白面蓄须,很是谦和儒雅,讲话也是轻声缓语、不急不躁,很得林翱敬重。
李擎指着信上的“晏如陶”三字对萧旻说:“他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林翱瞪他一眼,正色道:“正是此人用计助我等擒获聂炜、沈植,可信。”
萧旻盯着拜帖上的聂然
、冯悉二人的名字:“这位晏郎君,怕是做不得这两位的主,况且为了他的安危考虑,此次和谈也不能让他多言。”
林翱顿时领会:“军师言之有理,可阿岭与他的交情众人皆知,真碰上面了一言不发,也惹人生疑。”
李擎见两人缓缓转过头盯着自己,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我……你们不能不让我去!大不了我穿上士兵的甲胄站在角落里,我都四个月没见过阿适了!”
“我实在疑心你能否做到全程一言不发。和谈可不是真的和和气气,真辩起来唇枪舌剑、明嘲暗讽,你一个没忍住……到时更让晏适之难做。”林翱说道。
李擎沉思半晌,咬牙道:“为了阿适,我忍着!”
双方手里都有人质,和谈的危险性不大。
明显是林翱这方人质的身份更重要,冯悉等人为了速速解决,拜帖里也没摆架子,直接说在两军中间设帐和谈,各带十名军士,双方军队挟着人质退在一里外。
晏如陶进帐时一眼就认出李擎,别的不说,那双直直看过来、难掩兴奋的眼,实在叫人难以忽视。
好在冯悉、聂然正同林翱寒暄,没留意到角落里的李擎,晏如陶冲他眨了下眼睛,也拱手去向林翱问好。
林翱看见他们身后站着一位身量中等的女子,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正盈盈含笑。
“拜帖上只有三人,请问这位女郎是?”林翱问道。
冯悉将凌瑶华让到前
面来,介绍道:“这是我们的军师,姓凌。”
这个临时安的名头,凌瑶华虽觉可笑,也只能配合,向林翱颔首行礼:“见过林小将军。”
众人落座,对面四个人,除了晏如陶个个都笑里藏刀,己方只有自己和看上去温良和气的萧军师,林翱有点后悔没让李擎坐下撑场子。
“这是我等拟好的议和书,林小将军过过目。”冯悉将两张纸推了过去。
林翱细细看完,又递给右手边的萧军师,待军师看完,两人交换了个眼神,林翱才对冯悉说:“中郎将也看看我方的议和书。”
说罢,萧旻起身奉上三份一样的议和书。
晏如陶与凌瑶华同看一份,字迹倒是极有风骨,条款却能将人气个倒仰,他舌尖抵住牙根才忍住没笑出来。
晏如陶瞟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冯悉,随即迤迤然将这张轻飘飘的议和书放在桌面上,打定主意不开口。
“这……”冯悉一脸为难,看向晏如陶和凌瑶华,“天使、军师,还请您二位好生斟酌。”
晏如陶假笑着点点头,腹诽道:斟酌?就这三行字有什么好斟酌的!摆明了是让你吃哑巴亏,直接认了得了。
却没想到凌瑶华开了口:“其实,林小将军拟的这份,与我们的议和书可称得上是殊途同归。”
“噢?是吗?”林翱扬了扬眉毛,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晏如陶也坐直了身子,准备学一学信口开河的本事。
“这
第一条,都是为了止干戈。交换人质后,你方需在当日退兵回巍州。”
萧军师立刻补充道:“且你方不得派士兵、水师追击。直至退至雍州界,我方再释放沈植。”
“那如何能保证沈植的安全?”
“这简单,许你们跟一百护卫随行,届时护送沈植回京。”
无人敢质疑聂炜一人能抵林家三人的分量,在此事上磨牙,只能让林翱方的气焰愈胜。
凌瑶华看看冯悉的神情,说道:“那这条便定下,再看第二条——”
萧军师手一挥:“既是为求同,何须多言?按我方简单易行的条款便是。”
饶是凌瑶华也没料到对方竟这般不留情面地打断,她怔了怔,挤出笑来:“便是谈生意、签契子也须来回商议数次,更何况兹事体大的议和书?”
萧旻捋须微笑:“你可见过万贯家财的富商同街边贩梨者议价?”
帐中顿时陷入安静,氛围凝重起来。
即便是处于上风,林翱和萧旻的态度也太过强硬,摆明了仗着聂炜的身份处处压制。莫说冯、聂二人,就是惯于拉下脸面同人周旋的凌瑶华,都觉骑虎难下。
聂然本就心浮气躁,又见林翱眼睛往自己头顶瞄。
昨日青玉冠被击碎后,他一时没有合衬的可替代,又不肯去借用旁人的。为免失礼,今日他勉强戴了笼冠,横插于上的也非什么名贵玉石,被林翱颇有深意的眼神一而再,再而三地扫过,他越发羞恼
。
因是值守帐内,李擎手里攥着的是长棍,正午的日头隔着青帐依然毒辣,帐内闷热不已。加上他又穿了一层铠甲,掌心里沁出了汗,正在想怎么不露痕迹地换个手,蹭蹭汗。
谁知聂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怒喝,将正在换手的李擎吓了个哆嗦,手里的棍子“啪”就掉在地上,引得众人都看了过来。
晏如陶看他双眼圆睁的模样,心里再清楚不过,定是失手如此。
冯悉和聂然都见过李擎,此时也认了出来。
冯悉算是与李宣威共事过,而聂然能记住李擎,则是因为替受完杖责起不来身的幼弟上门致歉时被李擎指着鼻子臭骂。
聂然一见李擎这副穿着,底气更足:“好你个林翱,找他装模作样站在角落里做什么?什么议和,我看你等分明是包藏祸心!”
李擎没胆子看林翱和萧旻的脸色,面对聂然却浑身是胆。
“昨晚那一箭你是没挨痛快?下回我往下移个三寸,正中你眉心!”李擎一脚踢开地上的棍子,朝长桌走去,聂然步步后退。
帐内外的护卫皆紧握武器,只待一声令下。
这场议和眼看就要变武斗之时,晏如陶笑着起身:“阿岭,坐下说。”
好似箭在弦上却被人劈手夺下,李擎一口气憋在嗓子眼不上不下,难受得紧,可偏偏“夺箭”的人是阿适。
转念他又想起萧军师之前的叮嘱,暴露与阿适的情谊如旧反倒会陷他入险境,于是怒容不
减,扬起声调:
“少同我套近乎!亏我从前还当你是兄弟,这才几个月,你就挟我舅母一家来威逼……”
“好了,阿岭。”林翱怕他戏演过头了,连忙打断,又转过头盯着聂然,似笑非笑,“我等可未曾想在这议和帐中动手,不过——若是聂郎君有意,我与阿岭自然奉陪。”
李擎的出现让冯悉笃信林翱麾下的巍州兵马远不止两百,议和之心越发坚定,回身喊聂然回来,可一看聂然竟已缩到羽林卫身后,顿觉扫脸,低声道:“聂郎君落座吧!”
晏如陶脸上挂着适当的“尴尬”笑容,指尖轻点着桌面,静静等着林翱等人开口。有了这一出,冯、聂二人的气势就更弱了。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萧旻竟又拿出一封信来,笑吟吟地放在桌上:“聂小郎君的亲笔信,请各位过目。”
聂然陡然变色,抢在冯悉前面抓起信纸,看完后低着头将信递给冯悉。
晏如陶本来还等着下一个轮到自己看,谁知冯悉看完就将信折好收起,神态举止尚且如常,但一开口声音却有些不稳:“议和条款……就按萧军师拟的来,细则可慢慢商议。在此之前,我须确认聂小郎君的安全。”
林翱欣然应允,随即看向李擎。
李擎挑挑眉,起身向帐外走,看得聂然、冯悉心惊胆战,偏他撩起帐帘还转身看向聂然,狞笑道:“等着啊!”
晏如陶自然乐见聂然敢怒不敢言的
模样,口里还安慰道:“放心,既然林小将军答应了,恒明定会平安归来。”
后来,聂然、冯悉隔着十几步远,看见被反绑双手、口中塞布的聂炜,虽是不断挣扎、狼狈不堪,但好似并未受伤遭罪,心里暂且安定下来。
聂然好一副牵肠挂肚的样子:“恒明莫慌,表叔定会好生接你回京!”
聂炜呜咽着说不出话,见着亲人忍不住涕泗横流,李擎看不下去:“瞧你这点胆子,啧啧。人也见着了,回去安心将议和书签好,瞧这天色也阴沉下来,若是不想司徒的长孙淋雨受冻,就少磨磨唧唧。”
聂炜都在眼前了,冯悉、聂然更懒得与林翱等人磨嘴皮子,速速交换人质,他们自己的小命也就保住了。
晏如陶和凌瑶华见他们无心细议,当然也就不再置喙,安安静静地坐看萧旻誊抄出议定的文书,一式两份。
等到要签字盖印之时,晏如陶抱着双臂,将头拧向另一侧。
冯悉、聂然见状心中愤愤又无可奈何,在两份文书上先后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最后冯悉都加盖了羽林中郎将的官印。
忽然天上响起一声闷雷,李擎抬头望向西南边的天空,一道黑云正朝着头顶压过来,于是在帐外催促道:“好了没?马上就要落雨了。”
林翱收好议和书,对冯悉说:“中郎将可千万别淋湿了文书,省得不好同司徒交代。”
冯悉连敷衍的笑都挤不出来,胡乱点
了几下头,命羽林卫去带人过来交换。
林翡站定在阿兄和阿岭面前时本是想笑,却鼻酸难忍,眼泪扑簌簌地掉,顾不上言语。
林翱摸摸她的头,先去给阿娘解开绳索,李擎忙不迭地上前给她解,口中不住地叨咕:“怎么瘦了这么多?遭了不少罪?阿适怎么也不想法子护着你?”
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林翡转了转酸痛的手腕,抬手擦泪,听见冯悉扬声道:“望林小将军言而有信,速速退兵,尽快放沈郎君归京。”
说完,命押林翡一家前来的百名羽林卫跟随林翱等人。
林翱抱了抱拳,没再同他多费口舌,见阿鹭有李擎在照料,便一手搀着阿娘,一手牵着阿鹤朝远处的营帐走去。
卷着土腥味的风迎面扑来,李擎吸吸鼻子:“雨要到了,我们走快些。”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轰轰的雷声也大起来,李擎拉着她快步朝前走。
林翱一把抱起阿鹤递给旁边的军士,又解下外衣让阿娘顶在头上,躬身背起阿娘向营地跑去。
林翡虽刚生过病,此时心中却觉得这场雨落得好,洗污涤浊,将身后这些烂糟事一同冲走,有种畅快之感。
只是,仍有一处隐痛常在心头。
此次和阿娘他们逃过一劫已属侥幸,可没能救出阿鸾一直令她心怀愧疚。
自己将回到北境与家人团聚,独留她一人在深宫艰难度日,虽则巍州势大会让聂檀不敢轻易动她
,但平日难免要遭受为难折辱。
好久,好久没见到阿鸾了,林翡忍不住叹息,柔弱可人的小阿雀,再见时该长成什么模样?
李擎的话打断了她的沉思,他停下脚步,冒出一句:“今日……是阿适生辰。”
一大早他执意要来议和,也是因此,只是此事不好意思同阿鸿表兄讲,直至见到与阿适也有交情的阿鹭,他才能吐露。
林翡闻言回头张望,隔着雨幕什么都看不清,天地一片昏黄黯然,仿佛有道无边无际的墙,就此将二人分隔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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