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擎扯扯她的手:“别看,我刚才就不敢回头,怕被冯悉他们看出什么。”
林翡忽然想起自打十岁那年他送了双镫,之后每年生辰他都不曾忘记,只是……她从未想过打听他的生辰。
“礼尚往来”这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偏偏在他身上忘了个干净。
若不是今日李擎偶然相告,她该到何时才能意识到已安享眷眷顾惜四载有余?
年幼时囿于成见,少年时懵懂无知,蹉跎到今日……南北相隔。
大雨如注,她没有停下向前的脚步,热泪也难停下。
雨落下的时候,冯、聂等人躲回了议和帐,坐等着军士来送伞接迎。
晏如陶最晚进去,在撩起帐帘前忍不住向她远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也只能望这一眼。
送她平安北去,了却一桩心事。
进了帐子,他又挂上笑,对着聂炜嘘寒问暖,问起昨日的经过,言语间敲打着聂
然。
她有她的路要行,自己身在局中也需挣扎求胜。
他隔着衣襟抚上心口,贴身悬着那枚曾送给她的双螭鸡心佩。凌瑶华作了人情,悄悄将她的包裹还与他。
在重逢前,只可睹物思人。
第五十六章 班师振旅
(五十六)班师振旅
短短两个时辰,从凌霄关阴冷脏污的监牢,到大峪河上的楼船斗舰,林翡等人沐浴完换上姑母让阿兄带来的干净衣裳。她喝下两杯姜茶,看着身边皆是亲人,真觉浑身暖意。
外面已云收雨霁,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河水上涨,船行迅速。
林翱将舱内的窗户打开透气,总算能定下心神与家人叙叙这几日的经过。
贺宁紧靠着阿鹭坐,将她搂在怀里,不住地摩挲她的臂膀,心疼她大病初愈又淋了雨。
“阿娘,等回了巍州,我保准好好调理,您盯着我每日吃饭前先喝药,一顿不落。”
“到时又整日忙得不见人影,去哪里抓你喝药?”贺宁嗔道,随即看向长子,“总归是同你阿兄在一处,再有伤病,我直接找这小子算账!”
林翱抱拳:“阿娘有命,儿无有不从。”
众人都笑起来,这四个多月来。经的变故太多,如今共聚一堂,倒真似做梦一般。
尤其是李擎,眼睛不够用,挨个儿打量,嘴里也不肯停歇:“自打阿舅被遣回巍州,我阿娘就日日惦记着舅母和表弟、表妹们,京里又不知情形如何,不敢贸然传信,生怕连累了你们。”
“阿舅也整日茶饭不思,若不是阿娘好说歹说,怕都要瘦脱形了,和阿鹭不相上下。待你们回去,阿娘酿的桑葚酒味道正好,柰果也该熟了,炙羊肉、猪蹄酸羹、烧子鹅换着吃,保
管三五日就补回来。”
说完了巍州的事又开始讲昨日的一番奇遇:“当时正值黄昏,大峪河上的大小船只,见到我们的楼船避之唯恐不及。谁知几艘小渔船横在河中央,大有拦路之意,我等也不想误伤百姓,便派出一艘艨艟上前问询。”
“我的目力也是众所周知的好,远远看见从船舱里探出身的是几个小女郎,实在叫人不解。艨艟上的人速回复命,你们猜小船上的人是谁?”
林翱见他说到兴处探出脖子的认真模样,存心逗逗他,于是接过话头:“竟是你在宫中训练的那批女侍卫。”
李擎呆住,他铺垫了半天,最关键的一句倒被表兄抢了!像是吃净了边角料,留了最肥美的一只鸭腿在最后,却被人从口中夺食。
他抿着唇好不甘心,却又不敢冒犯表兄,可怜巴巴地不说话了。
林翡闻言甚是意外,追问道:“她们怎正巧在此?还知你们要来凌霄关?”
这两个问题问在了李擎心坎上,他精神大振,顿时将方才的委屈抛诸脑后:“因为阿适啊!”
冷不丁听见他的名字,林翡不由得怔怔,眼睛睁得滚圆看向李擎:“他?”
李擎鸡啄米似的点头:“他悄悄将聂炜等人踪迹告知女侍卫,她们就赁了几条小船在小连江上守株待兔,一举擒获聂炜、沈植,逆流而上入大峪河,等着我们来。”
林翱见阿鹭一脸不可置信,笑道:“两个领头的女
侍卫一直等在门外,等会儿让她们给你细说。”
林翡连连点头,很是期待,万万没料到这两日的峰回路转,背后竟还有这般的机缘巧合。
贺宁也觉惊奇,拍拍阿鹭的手:“晚些同我也说一说。”
“阿娘放心,明日寅时左右能到雍州,在船上左右无事,有的是时间说话。”林翱解释道,“待到了雍州,咱们就得换乘车马回去,路上约莫还要两日。”
阿鹤问道:“阿兄,这楼船是向雍州借来的?”
林翱颔首:“不错,他们只肯借船、不肯借兵,到时连船带舵手如数奉还。”
“那一百个羽林卫好像没跟着上船,他们不是要护卫沈植从雍州返京吗?”
林翱笑容中带着些狡黠:“我只允诺了让他们跟着,又没答应让他们同乘楼船。若是担心明日清晨沈植被撵出雍州没人接应,他们就只能赶夜路了。”
只是林翱等人没有料到,“雍州借战船”之计除了壮势威吓外,还替他们免了一场恶仗——
那百名羽林卫越过大峪河,向北行了一刻钟就遇上莱阳府前来支援的三千军士。
羽林卫想着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走水路的巍州军,万一打草惊蛇,林翱以“违反‘议和书’上不得追击”为由杀了沈植,更是没法交差。
莱阳府的军士倒觉得很是憋屈,抱着支援的满腔热血来,结果凌霄关已经打落牙齿和血吞,签好了“议和书”,威名赫赫的羽林卫还要
屁颠屁颠地跟去雍州,就为了接一个世家子弟?!
看莱阳府的裨将愤愤不平的样子,羽林卫的下军校尉肃声呵斥道:“你追去雍州又有何用?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好生守住你们的莱阳府,来日再听命行事。”
裨将只好领军回莱阳府,回程中军士们议论纷纷:
“我们连夜抽调人手、整顿粮草赶来,怎么就已经议和了?到底打是没打?”
“怎么还有人质落在人家手里?那‘议和书’里究竟写了什么?”
“要我说,打仗有能耐的谁留在京里啊?八成是没见过北边老兵的气势直接降了!”
……
在蒋二娘和王春进来前,林翡特意对镜照了照鬓发和面容,门推开的一刹那,她不自觉就将腰杆坐直了。
和家人相处时她向来放松自在,在同窗同僚面前扮作端庄有礼的淑女也已习惯。
可女侍卫是名义上的下属,也是朝夕相处半载的姊妹,皆由她亲自拣选教授,亦友亦徒,她不愿显露憔悴萎靡的一面。
林翡并未生长浸润于整日思索权术驭人的家族中,无论长兄还是表兄,待人都有一番天然赤诚,她自然也不例外。
家族的重担不曾全数落在她肩上,她才能在家人面前偶尔撒娇卖乖。
但这百余人追随至此,确是以性命相托。
不同于在宫中须听命于帝后,在此处她是她们唯一的主心骨,更不必说日后踏进她们从未去过的巍州,亦得靠她寻找容身
之处。
待二人叙完这七八日的经过,林翡心中百感交集。
想到自己藏在灶房的长枪和《金乌枪法》,还有阿鸾送的新枪套也一同被毁了个干净,着实令林翡心痛不已,好在人都侥幸逃出生天。
得知薛银母子平安归乡,林翡也松了口气。虽则薛翰暗通聂檀不利林家,但自家这番遭遇显然也不能全怪在薛翰头上。
况且,他们还肯施舍钱粮、出谋划策,已是仁至义尽,只是不知今后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
蒋、王二人走出林翡的船舱,示意杨雪娘进去:“女官在等你。”
杨雪娘有些紧张,这还是头一回独自与女官正经说话,她掩上舱门转过身,见女官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来,这边坐着说。”林翡指着一旁的胡床说道,“昨日之事也真是凑巧,换了别的姊妹八成就认不出来。”
杨雪娘笑笑,应声坐下后不敢直视她,半垂着眼说道:“昨日晏郎君除了交代聂炜之事,还有几句话托我带给女官。”
方才蒋二娘说杨雪娘有话想同自己讲,林翡就料到了。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脸上笑容不减:“嗯,你讲。”
杨雪娘心知这是极隐秘的话语,只是迫于无奈才托自己转达,她昨夜都没睡安稳,在心里翻来覆去默背这些话,生怕错漏了几个字,辜负了人家的用意。
“头一句,‘我拼出性命也会保下阿鸾,莫要焦心。’”
像是小连江的江水再
次漫过口鼻,酸涩胀痛的感觉从她的鼻腔直通眼眶,林翡掩面,呼气时都在颤抖——
他总能洞悉她最为悬心之事,无须她开口托付,他早已担在己身。
昔日剖心之语犹在耳边,同道而行,他尽的心意历历在目,自己又何时才能回报一二?
杨雪娘不承想到这头一句话就惹得女官失态,连忙劝道:“女官,晏郎君是诚心相助,汀鸾小娘子定会平安无事的。”
林翡的声音瓮瓮的:“无碍,你接着说。”
“噢噢——”杨雪娘眨了几下眼睛,回想道,“晏郎君还说,‘南北若起战火,少不了掀风鼓浪者,莫轻信。’”
“最后一句,我不知听得准不准,当时太过仓促……‘绯花白玉,辗转入囊中。且作慰藉,待来日相见。’”
在杨雪娘看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林翡立时领会,其中的惜别之意无须多言,她细细想着,心绪也已平复下来:“雪娘,多谢你带这些话来。眼下我无物可相赠,且许你一个诺,来日若有什么我能替你做的,尽管开口。”
杨雪娘连忙摆手:“女官言重了!是晏郎君冒死传递消息,擒获聂炜他们也是二娘和秀姊的主意,我不过是捎了几句话。”
林翡攥住她的手,笑得温柔:“是我替私事谢的你。”
杨雪娘从未与女官这般亲近过,愣愣地点点头,脑子里晕乎乎的,最后怎么回的舱房都不知。
林翡却歇息不了。沈植
被单独关押在一间舱房里,明日就要放归,她得趁机下点饵,好给阿适铺条路。
晏如陶收到阿鹭这份“礼”,是和冯、聂诸人齐齐站在天明宫的大殿上,正前方坐着一言不发的主上,而聂司徒刚看完“议和书”,脸色阴沉。
或许是冯悉、聂然心虚,想赶在回京前哄得聂炜服帖受用,好躲过一劫,这船行得比坐马车还慢,美其名曰是“等等沈玉竹”。
谁知沈植受了刺激,平日里纤弱风雅的一个人,出了雍州城就攀上一名小郎官的马,扭头对下军校尉说:“你领着几个有马的护送我回去,其余人不用管。”
也正因如此,沈植竟比乘船的冯、聂一行人先到京城,直接将马骑到了宫门口,令下军校尉入宫通报。
冯悉和聂然踏进天明宫时看见沈植,顿时面如土色。之前与聂炜预备的说辞通通都白费了!
聂檀已听完沈植的控诉,心中有数,再一看冯悉呈上的“议和书”,哪里还需听他们狡辩?
偏他那胸无城府的长孙,遭了这一通罪,还傻呵呵地开口替冯悉、聂然美言,听得他怒气填胸:“这儿没你的事,回府去!”
还把撵走长孙的气也一齐撒在冯悉、聂然身上:“无能之辈老夫见得多了,似尔等愚不可及还妄作聪明之人,真是世间罕有!即便是无知小儿,也知道闭锁城门、静待援兵,何至于签这丧师辱国的‘议和书’!”
两人低头
诺诺。
聂檀背着双手,继续数落冯悉:“聂然他不晓军事也就罢了,你十几岁就进了北大营,右卫、骁骑、羽林监这十数年历练过来,结果被一个刚及冠不久的少年郎耍得团团转!”
“沈植,你来讲!”
聂檀站得累了,腿上旧伤隐隐作痛,缓缓坐在帝座旁的胡床上,徐徐吐气。
“雍州并未借兵给林翱。两千军士是巍州的,楼船也是空的,皆是障眼法。”沈植冷冷说道,若非冯悉、聂然冒失愚钝,自己也不会被俘,加之他们恐遭责罚先换了聂炜出去,让自己多遭了一重屈辱,更是令他心中生怨。
“我的羽林卫明明报的是……”
“既是为了掩人耳目,自然不会光明正大紧跟着林翱出发,调兵也要时间,他们是乔装后陆续跟到雍州才集结成军。”
冯悉不服气:“这等军中机密你怎会知晓?”
沈植扬起下颌,面露得意之色:“自然是我煞费苦心套出来的,他们的诡计还远不止这些……”
待他将被俘的前因后果说完,聂然找准时机便往晏如陶身上栽:“玉竹和恒明乘小船是晏郎君提出的,也是他去寻的船,玉竹就没有打听出什么相干的?”
沈植哪能听不懂聂然话中的玄机:“明明是你把林翱携雍州二十艘战船顺河而下当了真,闻风丧胆急着要走,晏适之才说水路便捷。若不是冯悉拦着没走成,你能逃得了被俘?”
瞧聂然面红耳赤
要争辩的模样,沈植越发强势,隐忍了三天的愤懑倾泻而出:
“晏适之下山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半时辰,买船买物都置办妥当,还能寻到城里的线人递消息,真当他是神仙不成?你若有这等本事,也就不至于签这‘议和书’了吧?”
“想来也是没有的,连小女郎的信都看不出机巧来,还敢挑剔我的文笔!不是想不通林翱为何知晓消息吗?实话同你讲,就在那封信里!若非我设计诓出实情,尔等如今还被蒙在鼓里。”
他说起林翡被放归后,在去雍州的船上对自己冷嘲热讽,炫耀她凭借计谋逃出生天。而他沈植忍辱负重,借机套出她如何借信传递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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