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知雅意:“噢?霈云有何难事,不妨说来众人一起出出主意。”
沈权立时接过话来:“说到底其实是我家的事让表兄烦心——”
孙旻的阿娘沈锳,是尚书台左仆射沈钦和襄王妃沈钰的亲妹妹。
沈钦中年丧妻后并未续娶,儿子沈权他还能亲自教导一二,幼女沈桐丧母时才三四岁,他又是个硬脾气,哪里哄得来?
沈锳归宁时见侄女年幼,纵有仆妇数十人照料,还是长得瘦小腼腆,毫无自己从前做沈家幺女的姿态,实在心疼。
好在大人翁孙衍极为开明,沈锳顺利将沈桐接到孙家教养,因她膝下无女,待沈桐如同亲女,直到十二岁才送还沈家。
如今沈桐已及笄,婚事却还没有着落,按说此事不该再由沈锳一个出嫁女费心,但无奈沈钦实在不上心,连年近弱冠的沈权也还没订婚。
晏如陶听孙旻、沈权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住地点头,扮得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
沈权一声叹息:“阿妹得姑母教导,端的娴静文雅,实是不忍误她花期。”
晏如陶醉眼迷蒙:“确实,令尊日理万机,做姑母的也不好替她张罗——”
他停住,看到孙旻、沈权投过来的殷殷目光,双眼忽地瞪大,好似酒都清醒了大半:“你们……莫不是看上我了?!”
一桌人听见这话纷纷愣住,孙显没憋住,还吐了口酒出来,晏如陶摆着手兀自说个不休:“这不妥,不妥!
我如何高攀得起?再说这事须得我阿娘做主……”
孙旻欲言又止,不知如何打断他,还是沈权喊住他:“适之兄!”
晏如陶住口,为难地看着沈权:“真不是我刻意推辞,从前那点龃龉我早就不放在心上,实在是婚姻大事……”
沈权实在听不下去,愣是隔着孙旻探出手来,一把抓住晏如陶的腕子,笑容僵硬:“适之兄乃天子近臣,若能为我阿妹美言几句,沈某定当感激不尽。”
这下换成晏如陶不知所措,他看看沈权,又去瞟孙旻,露出尴尬的笑:“原来如此,瞧我这饮了酒便发昏,实在对不住。我自罚三杯,给诸位赔礼!”
众人见他干脆利落地喝了三杯酒,坐下来却又只夹菜吃,也不给句准信儿。
孙显想敲边鼓,凑过来给晏如陶斟酒:“主上跟前儿,谁还能比适之兄更得脸面?早先听闻主上拒了聂家的婚事,可中宫空悬也不利主上早日亲政。若是沈家阿姊能入宫辅佐主上,左仆射定会夙兴夜寐,竭力为主上奔走效命。”
晏如陶畅快地饮下杯中酒:“是是是,此话有理。”
直至桌上剩下的三壶曲酒喝了个精光,晏如陶也没许诺一个字。
不过也在孙旻和沈权意料之中,毕竟干系重大,仅凭一场酒局就说动晏如陶,他们反倒要疑心其中有什么蹊跷。
被仆从搀扶着出芙香楼时,晏如陶瞅见柜台前正在结账的中年男子很是眼熟,
借与孙旻等人话别的工夫,等到了这人携家带口地出来。
他瞧见正面,认出来是个打过交道的邸吏。早几个月的时候,主上怕聂檀在誊抄着《罪己诏》的邸报上做什么手脚,派自己去盯着。
一众邸吏中,晏如陶就觉得这个最机灵,说起送邸报时一路上的见闻,讲得绘声绘色,很是解闷。
怎么一段时日不见,出手这般阔绰,来这芙香楼里送银子?
但实在联想不到什么要紧的事,他便暂且抛在脑后,直到腊月初九朝会结束后,主上阴沉着一张脸回宫。
当时,晏如陶正在逗弄太仆寺新送来的两只松狮犬,一看主上的脸色,立刻放下怀里的松狮犬,紧跟着进了大殿,将门关好。
还没回过身来,就听见主上骂道:“他自打签完‘议和书’之后就在捣鼓水师,摆明想攻雍州,今日空口白话说什么雍州、巍州已集结大军,欲攻凌霄关!雍州就罢了,巍州吃饱了撑的反攻京城?”
聂檀加练水师的事,晏如陶早就听见风声,可为何是雍州、巍州联手率先出兵?难道真是聂檀凭空捏造作为挥师北上的借口?
“陛下,司徒所言可有凭据?”
“凭据?”主上双手叉腰,气得面红耳赤,“他还要什么凭据?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满朝上下谁敢质疑他?”
七月为《罪己诏》闹了一场后,他没能成功被废,反倒还要受夹缝气。
脱不了这位置,就躲不开
底下一群文臣趁机上谏言让他修身养性、勤于政务,承祥宫里的太后也因此看出他的企图,哭闹了数回。
他硬着头皮又在这皇位上坐了几个月,生怕哪天听见淳筠婚事的动静,冬月里她十六岁生辰本想出宫去见她,却不凑巧地被聂檀请去视察水师,只好托阿适带了礼物过去。
总之,眼下他对皇位满腹怨言,对聂檀更是不胜厌烦。
“打就打,最好打输了!这么大的阵仗,连发十道《罪己诏》定也不管用了,正好趁机换人。”他心想。
这样一来,他反倒气顺了,坐下后将方才随手掷在地上的金冠踢到一边,好好地同晏如陶说起话来。
“他说有人散播伪造的邸报,上头写着我退位让贤给老九,我倒是求之不得。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在外头讲,你莫要这般严肃……阿适?”他见晏如陶脸上的笑退得一干二净,有些紧张,站起身来问道。
邸报……邸报……那名邸吏!
芙香楼,凌瑶华!是他们出手了!
晏如陶铁青着一张脸:“一张邸报而已,如何能骗得两州出兵?”
“聂老头没细讲,只说巍州铁骑和雍州水师已在大峪河一带集结,估摸着他现下正点兵呢。”
尽管知道那名邸吏如今还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还是得去查访,否则只能直接去问凌瑶华了。
或许她正敞开大门等着他,伸出一连串带饵的钩,他不咬都不成。
最终,晏如
陶还是在聂檀大军启程当日踏进了芙香楼的大门。
“哟,晏郎君来了!”大清早的,芙香楼里并无客人,凌瑶华正抱着手炉打盹儿,听见响动一睁眼瞧见晏如陶,很是惊喜。
晏如陶一夜未眠,邸吏那条线,痕迹抹得很干净,唯一的破绽就是在芙香楼被他瞧见。
他在碧波水榭的酒席吃了近一个半时辰,邸吏一家在大堂中用晚饭,必定吃不了这么久,是比自己晚来。
若有心掩藏此事,凌瑶华怎会明知有他在,还放邸吏进门?
送假邸报的恰巧是他认识的邸吏,邸吏恰巧在殒命前来芙香楼吃饭,又恰巧被他遇上。
一个巧合或许是偶然,可这些凑在一起,晏如陶确信是有意诱他上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芙香楼是不得不来。
“你我就不必浪费口舌绕圈子吧!”晏如陶无奈地笑笑,“寻个僻静地方敞开了直说。”
凌瑶华眯着眼睛,一副慵懒模样,实则细细打量他的神态,慢悠悠地开口:“郎君楼上请。”
进了雅间,晏如陶坐下后就叹了口气:“说吧,要我做什么?”
见凌瑶华不搭话,他抬眼去瞧,只见凌瑶华倚着柱子正在细细打量他。
微微佝偻的背,疲惫无神的眼,这人看来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来,好似完全丧失斗志,无力周旋。
但凌瑶华仍不敢掉以轻心:“郎君要我莫兜圈子,总该先开口说是什么事——我这里不可说的事又
不止一件,万一被你诈出旁的事来,我多亏呀!”
晏如陶苦笑:“那姓张的邸吏,腊月初五夜里我撞见了。送假邸报之外,你们还做了什么叫雍州、巍州相信宫中易位?引我前来,又是让我在聂檀离京的时候做些什么?”
凌瑶华听完,才不紧不慢地走近,坐在了晏如陶对面。
她将手炉轻轻放在桌上:“看来晏郎君还是没变,求个明白前,要先问清楚条件。事也不难,就是将那假变成真。”
“我能废立君主,还来这里同你啰唆这些话?!”晏如陶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儿。
这般不假思索就直言无能为力,凌瑶华是真信他敞开肚皮任己宰割。
“有何不可?聂檀离京,沈家又已向郎君示好,至于那位……不是恰合其心意?”
晏如陶哂笑:“倒全都在娘子掌握之中啊!待聂檀回京拿我开刀,娘子也能替我挡下不成?”
凌瑶华原本垂着眼,用指尖轻轻敲着鎏金手炉,听见他这般问,抬起的双眼里闪着精光。
她将身子稍稍前倾,晏如陶也识相地俯身凑近。
她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他呀——回不来了。”
“夜里怕是要落雪,司徒房里的炭火多燃些。”
“小的遵命。”
聂檀听见房门外的动静,扬声道:“丹奕?进来。”
“是。”凌赫应道,推门走了进去。
“巡完夜了?坐。”聂檀端坐着,仆人正蹲跪着,拿一枚灌着热汤的扁圆铜壶
贴着他的裤脚暖着。
“司徒的腿伤……”
“入冬就不大好,这两日又勉强骑马,疼得越发厉害。”聂檀冲仆人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凌赫上前两步接过铜壶,走到聂檀身边蹲下。
“哎哎,你好歹也是刚做了大将军的人,这种活计用不着你来。”聂檀皱着眉,伸手去夺他手里的铜壶。
凌赫埋着头,继续将铜壶贴上他的左腿:“多年不曾侍奉义父膝下,生疏了义父莫怪。”
聂檀看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叹了口气:“本不想让你来此地,惹得你思念她,可实在无人可用。你手底下若还有什么勇兵强将,尽管举荐。武科里有成器的,你也可大胆任用。”
提到武科,凌赫想起林翡,也算是他用心教过的徒弟,不日便要沙场对阵。
“是想你阿娘了?”
凌赫没有回答,只说:“当年她的盔甲和长枪没葬进去,我埋在了羡山山顶,巡夜时我去拜了拜。”
“羡山山顶?那里可以俯瞰凌霄关,毕竟是她立身扬名的一战,旁人恭维她别的不管用,提起这一仗她必定展眉。”聂檀回想着数十年前的事情,脸上难得露出平静淡然的微笑。
凌赫却垂着头,只应和一句“是啊”,声音低沉,聂檀只当他是思念养母,并未多想。
“阿娘提起过,当年在这凌霄关,若不是有您暗中助她一臂之力,她三日内定拿不下来。”
聂檀有些得意:“当时并不识得她,不
过是凑巧罢了,倒成就之后的机缘。”
若不是聂家倒戈,及时断了京畿援军粮草,凌霄关再拖个一两月不成问题。
聂檀还说起攻下京城后,她代新帝登门感谢,两人也因此一见如故,成了知交。
“当年你才五六岁,小小年纪脾气比现在还差,难怪如今还娶不上新妇。”聂檀叹道,“后来,在灵堂上见到你们几个小的,实在不忍心,才带去西南。岁月如流啊!”
“义父大恩,丹奕没齿难忘。”
聂檀弯腰拍拍他的肩:“我都这把年纪了,唯愿你们兄妹三人好生度日,泉下见着她,我也能心中无愧。”
“义父宝刀未老,两万大军五千水师,全都仰仗义父决策。”凌赫很是恭敬,“我去换些热汤,彻底暖热了再敷层药膏,您今夜能睡个好觉。”
他出了房门,零星有雪花飘落,有机灵的军士想来接过他手里的铜壶,他随手一递。
他走到城墙边,此处外侧是羡山,山林隐没在无边的夜色之中,或许一夜过去,满山皑皑,还这天地一片干净。
第五十九章 出奇制胜
(五十九)出奇制胜
林翡此时并不在大峪河畔的军营之中,她和李擎二人领命,前去拦截莱阳府的援兵。
“莱阳府是重镇,兵力应当不弱。我连正经的战场都没上过,你也就上过一回,军师和阿兄竟然真就放心让你我前来。”林翡凑在他耳边悄声说道。
“我们这位军师啊,也是出自柳州萧氏,对此地的知府萧彧略知一二。”李擎抬头看举着火折子的阿鹭,往她那边挪了挪,将舆图凑近些细看。
他指着图上一处山坳说:“若不是你的人乔装将小路摸清楚,咱们也难寻到这么个巧地儿猫着。”
若是攻凌霄关,莱阳府必会出兵来救,为免腹背受敌,消灭援兵势在必行。
可林翱手中只有莱阳府大致的军防图,详细位置和具体人数一概不知。
他和李擎、阿鹭也都从未去过济阳府,贸然领兵踏进别人的地盘,稍有不慎,原本的主动就会变为被动。
倘若情急之下进了山谷或是退至河边,甚至可能全军覆没。
因此,在雍州坐等邸报时,林翡令留在城外的女军分成两支,由蒋二娘和王春分别带领,前去莱阳府和凌霄关附近探查地形。
从前入过织锦所的,没有一个不会画上两笔,再加上有几个西南山里长大的姊妹极擅辨认方位,成了绘制舆图的主力。
还有几个人的家乡在莱阳府一带,负责教众姊妹一些平日里常说的话,避免露馅儿。
她们入
行伍的时间短,行路、站姿尚未形成习惯,加上又是女子,不易引人怀疑。
换上粗布麻衣,挎着包袱竹篮,三五人一队行走在乡间林中,前后花了七八日的工夫,才将莱阳府以南、小连江南北两侧的地界摸清楚。
“他们估计不会半夜里行军,我先守两个时辰,等天蒙蒙亮的时候喊你起来。”林翡说道。
李擎点点头,夜里急行军深入莱阳府,他确实也累了。
再裹上一层棉衣,他背靠着大树沉沉睡去。
林翡交代完女军轮值,正搓着双手踱来踱去,忽然发觉脸上有几丝冰凉,伸手去触,才发觉在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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