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敏的腰躬得酸痛难忍,忍不住提醒:“陛下?”
他双目未睁,只摆摆手:“去吧!”
程敏告退,将要出门时听见主上又开口了:“睿之。”
“臣在。”他连忙回身应道。
主上顿了顿,才低声说道:“睿之……莫要负我。”
程敏闻言忍不住抬头看向床榻之上白发丛生的主上,与他记忆深处意气风发、弘毅宽厚的德王判若两人。
他不禁心感伤恸,沉声说:“臣定不负君。”
上回归还战船时,没打雍州城内过,林翡还是头一回进雍州,中原腹地的风土民情同北边的巍州、南边的京城确有许多不同。
因她身着劲装、骑着骏马又未掩饰女子身份,不少行人也悄悄打量着她,究竟是哪家的女郎这般恣意潇洒?
直到远远瞧见一行人进了府衙侧门——噢,难怪!
程
敏带着长子程颂迎上前,他瞧见林翡,笑问:“这就是玉平长女?果然有英豪气概,封作女武官前我正巧来了雍州,没能目睹本朝头一位女武官的风采,好在今日终是见着了。”
林济琅察觉到他比之前自己在雍州时要热情不少,不动声色地说:“睿之兄过誉了!犬女年幼,今次特带她来这富饶丰润的雍州城长长见识,多向你家两位郎君请教学习。”
林翡规规矩矩行礼,道一句“见过程伯父”,又听阿耶与程敏、程颂客套几句,就被迎进了府衙议事的正厅。
林济琅站定,心知程敏选正厅是待客之道,可此地轩敞,难防隔墙有耳,只好悄声同他讲:“所议之事须慎之又慎,睿之兄还是……”
程敏立刻意会,换到了后院小湖中心的亭子里。
湖心亭本就是个赏景的巧位置,地方不大,程敏略一思索就将长子及其他门客都留在岸边,谁知林济琅倒把长女带进了亭子。
他疑惑地看向林济琅,谁知林济琅假作没懂他的眼神,甚至林翡也并未侍立在林济琅身后,而是冲自己行了个礼就直接坐下。
不仅是程敏不知所以,在岸边远远观望的程家诸人亦是大惑不解——这林济琅也不是鲁莽无礼之人,怎的他女儿这般失仪?
还没等程敏委婉询问林济琅,林翡微微颔首先开了口:“程伯父,今日冒昧来访,是因小女收到京中来的密信。宫闱之内再
生变故,不日雍州即会收到邸报,但我等既预先得知此事,自不可坐失良机,故特赴雍州与伯父商议。”
识时务是程敏最大的长处,听完林翡的话,他登时收了轻蔑之心。
“玉平和贤侄赶赴雍州告知此事,睿之甚是感佩,只是究竟是何变故,还请贤侄再说得明白些,咱们才好协力同心。”
林翡一听,这么快就变成“贤侄”,还用上“协力同心”一词,似乎也有联盟之意。
她与阿耶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按之前商议的,不明言九皇子登基,只说宫变动荡、朝局不稳,试探他可愿化守为攻。
一番长谈后午时已过,程敏让他们两人先用些饭,他须得去向“那位”禀报,再行定夺。
程敏想着,反攻京城本就是主上的心愿,之前只不过是担心巍州亦有反心。
如若密信所言为真,那么林玉平带着长女前来报信已示忠诚之意,他如果再加以劝说,主上想来会同意。
只是,眼下再无其他凭据证明密信真假,不妨先调集楼船、水军和粮草,待有准信儿即刻整军出发。
他匆匆进了正房的院子,迎面遇上陈逊。
即便经遭宫变到了雍州,陈逊也从不显颓丧气馁,常挂着温和的笑容,与人讲话也向来和睦有加。
可此时,他双目发直,眉梢嘴角耷拉着,无半分笑模样,冷不丁瞧见真叫程敏不大敢认。
“仆射!”程敏喊住他,心里涌上不安,往陈逊身
后的正房看去。
陈逊一把钳住他的手腕,沉声说:“程府君,同我来。”
一步步,离正房越来越近,程敏反倒开始迟疑抗拒,不肯再挪步,无奈陈逊力大,到最后几乎是拖拽着他进了房门。
躺在床榻上的人,面上盖了一方白色巾帕,程敏心中忧惧成了真,顿时跌坐在地,呼吸一窒。
帝王崩,本该举国皆哀、臣民缟素,可如今他身为旧臣,连放声大哭都不能!
念及此,程敏越发痛心切骨。
陈逊见他从地上爬起来,扑到榻前,擗踊哭泣却又不敢出声,跪下叩头不止。
这般无声的哀恸令陈逊泪沾衣襟,待程敏摇摇晃晃站起身,陈逊拭了拭泪:“程府君,先帝有遗诏。”
程敏闻言欲再次下跪,陈逊一把搀住了他:“先帝临终前嘱托,此事只当说与两位旧友听。”
这话一出,程敏的泪更是止不住。
实则先帝原话的头两句是“他若反面无情、举止乖张,你就领着你的一千营卫占了府衙。雍州水师头领俞恺与你是故交,这事寡人知道,你拿了雍州这块地,徐徐图之……待来日清剿乱臣贼子!”
但这两句遗言,因着程敏流露出的悲痛之情实在真挚,便将永远埋在陈逊心里。
陈逊将其余嘱托尽数告知程敏,他一听,与方才自己的计划不谋而合,就将林翡所言告知陈逊。
“原本我是要禀明此事,请陛下定夺,谁料想……”
陈逊想了想,说道
:“此事你先别应下,将他们一行人在雍州多留几日,直至邸报送到再行商议。”
陈逊之前一直寸步不离保护先帝,还没有机会拜访旧友俞恺,如今是时候去摸摸雍州水师的底。
程敏点头,又满脸不忍地回身去看:“先帝丧仪,该如何……”
“先帝只说来日奉他遗棺入皇陵,眼下如何处置,全凭府君。”
若秘不发丧,聂檀会一直将雍州作为心腹大患。
若稍稍走漏风声,雍州反倒能暂得喘息之机,不必急于以攻代守。
只是恰巧遇上林济琅父女来,事情便有些棘手。方才已隐约透露出结盟的意愿,即便是因山陵崩反悔,难免会令巍州耿耿于怀。
待聂檀收拾完宫内之事,集中精力来对付雍州、巍州,他这孤身旧臣又有何招架之力?
到时再回过头找巍州联手,他们岂会理睬自己?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第五十八章 来往周旋
(五十八)来往周旋
“蒲团,我放在榻旁的两页纸你可有瞧见?”
“您忙得好几日都没回府,床榻应是无人动过,可是要紧文书?奴这就将近日进过里间的仆婢叫来问询。”
晏如陶打了个呵欠,摆摆手:“罢了罢了,放了有十几日,也不知何时丢的,不是什么要紧东西。我阿娘可回来了?”
“大长公主两刻钟前已回府,蕉叶姑娘方才来请过郎君,当时您还在歇息。”
晏如陶点点头:“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庭中枫树尽染赤色,秋意浓厚,晏如陶见阿娘正捧着茶杯赏枫,径直走过去。
大长公主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眉一挑:“哟,御前的金贵人,本宫今日竟有幸得见。”
晏如陶双手合起作了几个揖,笑得谄媚:“阿娘,莫折煞儿。”
她“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好生赏着丹枫,一回头瞧见你就来气,眼底熬得青黑,也不知是不是去做贼了!”
晏如陶好言好语将她请到书房,把侍候的婢子们都遣了出去,亲自给阿娘斟茶、捶肩。
“阿娘,您今日去承祥宫,谈得如何?”
“她这小半年也被磨得没法子了,不然哪里肯放下太后的架子与我讲几句明白话。”她叹了口气,“从前只觉得她一个聂家嫡长女,肯嫁给我阿兄做王妃,已是不易。头些年虽有些坎坷,待我阿兄登基她做了皇后,也没人能再给她气受。”
“谁知啊,这里头
弯弯绕绕的也有我不知晓的。怨气埋在她心底里,就没消散过。”
“她怨我阿兄不肯放过沈家的助力,娶沈铃做侧妃,用度排场与她平起平坐。与襄王一派最为胶着之时,阿兄为了博得沈钧的支持,私下暗示若登大位,便立沈家子做皇储。当时襄王妃沈钰膝下并无子嗣,即便由襄王继位,日后夺嫡也是难事,沈钧便动摇了。”
“这话被小人传到了聂棠耳朵里,她虽恼恨,但也怕闹开后毁了近在眼前的皇位,便向亲近的次兄聂檀写信求助。”
“那时候聂老头不过而立之年,正在西南平流寇,直接回信给在京的长兄聂松,让他说服阿耶全力支持德王。待自己平了流寇立下功劳,便能掌兵,聂家便能压沈家一头。世家嫡子掌兵实属罕见,没人愿意吃这个苦,最多去六军里挂个闲职。”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聂棠的中宫之位就是靠娘家一力保住的,只是后来长子送了性命实在可悲。她无十足的证据,但坚信是沈家因我阿兄毁约,泄愤在嫡长子身上,以图储位。”
“她能打压沈铃,却动不了根深蒂固的沈家。丧子之痛并未随着年深日久而减少,夜半独坐思子时,谁能说得清她究竟恨不恨当年摇摆不定的枕边人呢?”
大长公主说罢很是怅然,毕竟是她一母同胞的阿兄,她不忍苛责。但她也亲眼见过聂棠的处境,今日听完她一番哭
诉,心中亦觉怜悯。
晏如陶默不作声,皆是长辈,他不好议论。
“阿娘,那太后为何在宫变之后对你我一反常态?恨屋及乌?”
听儿子这么一问,她心里又有些堵:“这事她怎会同我解释,按我猜想,多半是因她当了太后,高高在上终于能同从前一刀两断,我阿兄也好、沈铃、沈钰也罢,她再也不必相见。”
“唯独我,虽帮过她,但也知晓她过去的艰难不易,一见就触碰勾起她的旧日创痛。至于你,不过是捎带着的。”
晏如陶皱着眉:“身居高位者的想法,果然与众不同……”
大长公主哼哼两声:“换个好懂些的例子,两个出身卑贱的士兵,在战场上有过命的交情,见过彼此最狼狈不堪的模样,也知晓对方不可对他人言的秘密。”
“后来一个青云直上做了将军,身边皆是亲贵同僚,个个光鲜亮丽,他跻身其中,以为能彻底脱离过去那个微贱老兵的身份。可旧友来了,做他的亲卫,日日在他面前。”
“即便亲卫绝口不提过去的事,可熟悉的乡音、亲切的目光,哪怕是旁人提及一条河。不巧是两人曾经泅渡逃过追兵的那条,都会让将军如芒在背。”
“有亲卫在,将军就无法与从前一刀两断。”
晏如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问道:“那阿娘想了什么法子,太后才肯再见你,还与你倾诉往事?”
大长公主抚了抚鬓发,很是得
意:“若是亲卫同将军讲,‘您旧日的仇敌我有法子根除,而这仇敌之事太过久远,将军如今的心腹亲信皆不知晓,因此也无法给将军出谋划策。’那你说,将军会不会继续用这个亲卫?”
“沈家?难怪她肯吐露!”
“同你讲这么多,就是让你明白,同上位者的交情有时是坏事,不过你须得将它变成好的。”
“阿娘难道不怕知晓她的阴私事越多,日后就越……”
谁知大长公主大笑:“我儿竟机灵起来了!”
随即压低了声音同他讲:“你在凌霄关时,我已登过两回聂檀的门,否则如何一击即中沈家这个命门?”
“那您究竟是同聂檀一心,还是同太后……”晏如陶一看阿娘又面露鄙夷之色,立刻意会,“是了,是了,我方才就怕太后过河拆桥,那自然是您同聂檀一起把太后设计了进去……”
他又细细琢磨:“先打压沈家,再削太后权,对聂檀来说有利无害,可对我们家又有何益处呢?”
大长公主饮了一口茶,看向他:“益处?宫变之后,聂檀、聂棠容不下你我,如今我们家能有用处,便是最大的益处。路我已铺好,至于如何越走越通,你好生想想。”
阿娘这最后的几句话令晏如陶久久无言。
他算是有些运气和小聪明,毫无章法、误打误撞,侥幸在这半年里保全自家、援手阿鹭。但远不及阿娘深谋远虑、目光如炬,看准症结
,摒弃顾虑,一头扎进这湍急深水之中。
旋涡边缘看似安全,却会被越甩越远,待到身不由己想重回其中、施展作为,才发觉回天无力。
旋涡中心虽有急流冲荡,但只要能死死攀咬住周围的人,即便须得历经艰难窘困,也是值得。
“过两天就是腊日,宫内、府上诸事皆忙,再不请来适之兄,怕是要等到年后。”孙旻敬上一杯曲酒。
晏如陶仰头喝干,笑吟吟同他叙旧,心里却还记着阿鹭曾夸过他字好,不大得劲儿。
孙旻的堂弟孙显也在,他阿耶就是与沈家关系密切的孙三郎孙淳。
孙显是个爱热闹的人,三两句就将酒桌上的气氛挑得热络起来。
摆这桌酒显然是有事要谈,本来晏如陶自去过凌霄关后,无事绝不靠近这芙香楼。可孙旻三请四请,晏如陶又听闻同桌的还有孙显和沈家,才终于松了口。
一进碧波水榭瞧见沈权也在,晏如陶才知这酒局大有来头。连他都肯来,那今日定是沈家请孙家搭的线,看来阿娘冬月里赴的几场宴席有成效了。
他也没落沈权脸面,客客气气问了声好,沈权也挂着笑脸回他。
酒过三巡,许久未见过的凌瑶华迤丽而来,照旧与众人谈笑风生,包括晏如陶。
直至她离去,孙旻才终于将话说到正事上。
“适之兄,不瞒你说,近日我为家中事烦忧不已,今朝同你畅饮一回,心中总算稍稍宽解。”
晏如陶闻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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