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娘子好一副奸诈得意的模样,说‘你们改得面目全非又如何,只要落款是我的字,这信就递出去了’。”
冯悉和聂然面面相觑,不明白落款有何蹊跷,沈植一脸鄙夷:“信是你们翻来覆去查验过的,连她的字都不记得,她小字‘汀鹭’——‘汀’,水、丁为汀!她将此字重重地写了,明明白白告诉她阿兄凌霄关有水师等着!”
听到此处,晏如陶已对林翡的用意了然于心。
利用沈植心高气傲的性情,撩起他被多俘一日的怨气,再故意卖出破绽,激沈植与冯聂决裂,顺道替自己洗去嫌疑。
晏如陶在心底叹道,若不顺道添把火,实在有负她一片苦心。
聂然还在狡辩“她那字同画
符一般难辨认,轻重毫无章法,谁能看得出”,这样一来,衬得一旁站着的晏如陶太过镇定,像是同此事无关似的。
正在思索静待时机的晏如陶冷不丁被聂檀点出:“晏郎君身为天使,就没有话要讲吗?”
晏如陶上前一步拱手正要开口,却被端坐高台的主上抢去了话头:“司徒责问他,是在责问寡人吗?”
殿中静了下来,连晏如陶也怔住,不明就里,聂檀这话问得也不算尖刻,语调比方才叱喝冯聂不知低了多少,难道“天使”二字戳到了主上的痛处?
聂檀却好似并不意外,搭话也未起身:“陛下多心了。冯悉、聂然负指挥之责,吃了败仗自然要找他们算账。晏郎君既是天子使臣,签‘议和书’事关国体,难道不干他事?”
不待主上回答,他又紧接着说:“当然,陛下若要隐下此事,堵住凌霄关军士悠悠之口,臣也无二话。”
晏如陶不知这些日子里台上二人又生出哪些矛盾,还要拿自己当筏子,真想回去好生问问阿娘。
他品着这话里的轻蔑嘲讽之意,顿时想起之前的断袖传言,若是主上真的一口应下,两人的关系就更讲不清白了。
偏偏此时又容不得他置喙,本来预备的一肚子煽风点火的词儿,只得暂且咽下。
誊抄着《罪己诏》的邸报传到巍州时,已是仲秋时节。
今日休沐,除了林翱、李擎两人在军营中不得闲,其他人刚
刚用罢早膳。
林雪青在同贺宁说做冬衣的事,阿鹭、阿鹤凑在阿耶身边一起看邸报,阿峻陪阿慕在檐下逗弄两个月大的狸花猫,身后两条细犬摇着尾巴跟随。
林济琅放下邸报,叹道:“新君登基不过两个月有余,为了份议和书便下《罪己诏》,看来也艰难得很。”
阿鹤只在史书上读过《罪己诏》,上一回颁告还是在前朝末年,为的是旱涝累见。
再久远的,也曾为“辱国丧师”下过《罪己诏》,但都是连年征战、死伤无数的兵事。
与之相比,凌霄关不过是刀刃刚见了血,竟至于下封《罪己诏》?
阿鹤将疑惑道出,阿鹭也点头称是:“凌霄关速战速决,原本并无多少人知晓,为何要宣扬出来?”
林济琅解释道:“动了兵,五兵、度支两曹定然无人不晓,出了兵马钱粮,结果是胜是败如何怎能不告知臣下?再者,还得看聂檀的意思,这《罪己诏》与他定有关联。”
原先林济琅做边臣时,林翡年纪还小,不懂在京与在州郡的分别。如今在她想来,此等丢脸面的事告知京中朝臣便罢了,发邸报岂不是昭告天下?
“做君王,不愿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太多了。”林济琅看看冷笑不止的李宣威,“知道你听不得我替那些人辩解,但孩子还小,道理总该要知道。”
他接着说:“即便他不发邸报,你猜各州郡有谁家还不知晓凌霄关之事?各
人有各人的门道。发邸报丢的是面子,若是藏着掖着,日后被翻出来更是麻烦。当然,此次《罪己诏》之事未必这么简单。”
李宣威仰头将碗中剩余的银耳燕窝甜羹饮尽:“有这猜的工夫,不如让杨信给他老子写封信!这都几个月了,再不搭线,京中的大小事情真就两眼一抹黑。”
“杨仑他们怕是也被打压得抬不起头……罢了罢了,你先送信,我这边也派人探探路。”
谁知几日过后,线还没搭上,林翡就先收到了一封密信,上书九个字:
“宸星移,九霄立,鸾凤鸣。”
第五十七章 朱砂山茶
(五十七)朱砂山茶
林翡没怎么看过他的字,但信笺上由朱砂绘成的山茶两朵,一见便知是他。
她盯着这九个字,脑子有些发蒙,身后是女军们练枪时的呼喝声。
刚回巍州时,她向姑父秉明凌霄关一战中女侍卫生擒聂炜、沈植的功劳,姑父极其爽快地收编她们做女军,还任命林翡做校尉,允许她继续在巍州筛选招录女军。
又在原本的巍州军军营边,另辟了一块地做女军军营,前日刚搭建好,众人搬进来立刻恢复了每日训练,劲头十足。
当时李擎还笑道:“如今京中的手也不敢伸到巍州来,否则女军也好,校尉也罢,都得禀明京中才可落定。阿鹭你来得真是时候!”
此话虽是玩笑,却并不假。
自打凌霄关一战后,巍、雍两州已日渐脱离掌控,许多军政要事都不再上报京中裁决。
阿鹭阅毕此信,心中起伏难安:京里皇位更迭,难怪没心思对付两州。此事事关重大,她须及时告知家人。
她将信折好收起,叮嘱蒋二娘和王春好生训练女军——她们二人已定为校官。
随即,阿鹭拍马赶往都督府去寻阿耶和姑父。
日头西沉,众人饥肠辘辘却都顾不上,齐聚在书房里。
胡床、圆凳、莲花墩坐得满满当当,年轻一辈的几乎都站着,只有刚把密信放在桌上的林翡得享“殊遇”,安稳坐着。
林济琅神情凝重:“阿鹭,为求妥当,你须得告诉
我们是谁送来的密信。”
贺宁也劝道:“你阿耶他们在朝为官数十年,尚未得到旧友亲信的消息,若非事关重大,我们也不会这般追根究底。”
林翡心里也明白,自己不过十四五岁,在长辈眼里向来不擅网罗人心,突然间手握这震惊朝野的密信,问清楚来源再做筹谋自是情理之中。
可是,若将阿适说出来,她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二人之间如今的情谊。毕竟面前这四位长辈怕都以为她与阿适向来不睦。
她正踌躇着该如何开口,李擎撑着桌子凑近看了看:“这字……怎的这般眼熟?”
林翡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忘了他!
他同阿适从小到大都在一处,字迹自然是识得的。
李承也凑过来,阿慕跟在两位兄长身后,奋力钻了进来,踮脚趴在桌子上蹙眉歪头地打量。
林翱听到李擎的话,又见妹妹神情忽然紧张起来,觑眼偷偷打量着李擎,心里有了数,想着那人在凌霄关一战中力挽狂澜,便替阿妹打起圆场。
“这人我也晓得,确实可信。再者,此事真伪并不难辨。最迟再过三五日,新邸报也该到了。这加急送来的密信是为我们夺得先机,大可立时筹划准备起来。”
这话进了林翡耳朵,脸腾地就烧起来。此等要事,阿兄不会毫无根据就替她打包票,定是知道些什么。
她不敢抬头看阿兄,侧身去看正在说话的姑父。
“帝位更迭,朝中定越发人
心不稳,此事我同你们阿耶再议。可是阿鸾如何卷了进去?”李宣威忧心道。
林翡道:“我生辰那日收到过阿鸾的信,提及九皇子对她照拂有加,让我们别担心。我从前在承祥宫见过九皇子,当时他就对阿鸾很和善,因此看信时也未察觉异样。”
“九皇子八成就是被架上皇位,阿鸾又如何做得了自己的主?聂檀这老东西要做什么?自家的皇子不好生扶持,换了个年纪小的就能同他一心了吗?”贺宁恨恨道。
林济琅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九皇子不过是十二岁的少年郎,我们阿鸾还不满十岁,‘鸾凤鸣’三字未必指的是定了婚事。”
李擎嘀咕着:“都写了密信,这人还搞得跟猜谜语似的,显得多有文采,多写两行字不成吗?”
“下回再送密信,我便这般交代。”林翡说道。
还得原封不动、指名道姓地告诉你那至交好友,她心想。
阿鹤忽然开口:“与九皇子交好,未必不是阿鸾的选择。”
听闻此言,众人都一愣。
“她入宫已经两年,养在皇后身边,尔虞我诈、人情冷暖自然都见过。”阿鹤面色严肃,“在长辈眼中,我们两人是除却阿慕外年纪最小、最需费心照料的,可我们……也在努力长成。”
他望向阿姊:“阿姊八岁时就可在匪徒手中护我们周全,十岁能与表兄于马上拼斗,我们虽不及阿姊勇武,但也不愿一直躲在长
辈、兄姊的羽翼下。我既这么想,阿鸾定也一样。”
林翡怔怔看着平日寡言少语的弟弟,这话里饱含的心意实在珍贵,她眼里慢慢蓄满了泪,头一个走过去将他搂在怀里。
紧接着耶娘、阿兄都围过来拍着他的肩,攥着他的手。
贺宁尤为感慨,因阿鸾自幼多病,费心更多,阿鹤向来不争不抢。
再加上他又是个沉稳性子,从不惹祸,也未曾卖乖讨要什么,极明事理,是几个孩子中最为省心的。
最省心,便最少谈心。他所思所想鲜少与家人倾诉,尽数藏在心底。
先是遭受骨肉分离、牢狱之苦才到这巍州,如今又听到孪生妹妹陷入险境,他终是忍不住倾吐心中所想。
“阿姊曾说过,兴许阿鸾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我也是这般作想。阿姊,下回……让他带句阿鸾的口信,对他来说应该不难,这样大家也可放心。”阿鹤说道。
李擎再次低头去琢磨信上的字,为何表兄、表弟都知道是谁,明明自己先觉得眼熟啊?!
林翡看着阿鹤镇静笃定的眼神,默默点点头,抬手摩挲着他的后颈。
这么一比,阿鹤也已到她的肩,果真长大了。
“阿鹤这番话还是有道理的,毕竟从信上来看,阿鸾暂且没有危险。”李宣威说道,“阿奴,你带着孩子们先去用饭。”
林雪青挽着贺宁,低声宽慰她:“如今不比前朝,不兴早婚,即便是宫中贵人,也多是十四
五岁成婚。”
贺宁点点头,暂且定下神来。
二人出了房门却发觉孩子们都没跟上来,又折回去,听见阿慕嚷着:“我也八岁了!”
林雪青推开门,问道:“怎么都不来用饭?阿慕,八岁又如何?”
阿慕正抱着李宣威的手摇啊摇,听见阿娘的话委屈巴巴地说:“阿慕也想听!方才阿鹤表兄说姊姊八岁时就很厉害,阿慕将将满了八岁,为何不能同兄姊一起听阿耶、舅父讲话?”
林济琅捋须笑着:“定方,咱们家的女郎都有志气,你就留她在此吧!”
林雪青也听明白了,这小丫头不喜读书、不善练武,本想娇养着,来日倚靠两个兄长。今日难得看她有兴致,也劝道:“整日在府里,她也不会乱讲。”
李宣威只好应下,强做一张凶脸叮嘱道:“你既满八岁,也算是大女郎了。在此听见的,关系到这屋子里所有人的性命,绝不许说与旁人听。”
阿慕垂下双手,站直了身子,无比认真地点点头。
她的眼睛闪着亮光。
她一向敬慕阿鹭姊姊,自打姊姊到巍州总是不得闲,难得能休息,她又不敢相扰。听了阿鹤表兄一席话,又看到兄姊们都不肯错过参与商议大事,她心里忽然也涌出强烈的念头:留下!成为和兄姊们一样的人!
直至月上树梢,书房里的灯才熄灭,众人往饭厅走去,阿峻抱着昏昏欲睡的阿慕走在最后。
阿鹭回头看,笑说:“
阿慕今日可是安安静静听到了最后才犯困,也是个好苗子。”
林翱、李擎应和着,阿慕听见后脑子慢了几步,迷迷糊糊地扒着阿兄的肩直起上半身,扭头张望,冲阿鹭姊姊咧嘴笑。
李承空出一只手摸摸她的头,小声在她耳旁说:“莫傻笑了,趁着天黑先把嘴边涎水擦擦。”
程敏得知林济琅只带了十几个人在雍州城外,立刻去禀告住在正房的太上皇。只是程敏仍须称为“陛下”,毕竟宫中皆是逆臣,得位不正。即便继位的是他亲儿子,他也不认。
待陈逊进去通禀,程敏才得入内。
即便在这雍州府城内,主上也觉危机四伏,命陈逊和他的侍卫日夜守在房前屋后,任何人不得擅入。
他一进房门,浓郁杂糅的气味扑面而来,门窗整日紧闭,药味与熏香混杂在一起,久久不散。
四月宫变,令这位曾经以仁德闻名的陛下性情大变,整日东猜西疑,暴戾无常,也击垮了他的身体。他已缠绵病榻两个月有余,遗诏写了一封又一封,却无金印可盖。
程敏是他一手提拔栽培的,廿年君臣相得换来今日得以安居雍州,程敏自认问心无愧。
可是眼看主上油尽灯枯,他又怎能不为自家筹谋?这也是他力主借兵船的原因。
他既敢收留主上,就做好了同聂檀决裂的准备。
巍州有铁甲飞骑,加上他雍州的楼船斗舰,未必不能攻下京师。
即便是以大峪河、
凌霄关为界南北分立,也好过再受那群世家门阀的打压胁迫。
“陛下,林玉平在城外求见,只有十数人同行,要见否?”
刚被陈逊扶起来撑靠着凭几的主上,奋力睁开混浊疲乏的双目,看向程敏:“他不是逃去巍州了吗?又回来做什么!”
程敏想,当时明明是您一气之下将他逐离雍州的。但这话哪里敢说?
“想是有要事禀告陛下。若是陛下不愿面见他,臣自请代见。倘若无甚要紧的,臣立时将他撵出雍州,省得惹陛下不悦。”
主上慢慢合上眼,不知是在思索,还是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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