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占上风。
脑袋转得几乎冒烟,左右为难半晌,烟年艰难地落下一子。
“不改了?”
“不改了,”她咬唇:“落子无悔。”
叶叙川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信手取出一枚黑棋,往盘中落去。
“等等!”烟年忽地惊呼一声。
方才战局正酣,不及细思,待得下完后才发现自己留了个破绽。
叶叙川看在眼里,忍俊不禁道:“怎么了?想悔棋么?”
烟年本已伸出了手,想起那句“落子无悔”,那手又悬在了半空中,末了缩回来,抱住自己僵硬的脖子,悻悻然道:“……算了。”
叶叙川懒散地换了个姿势,准备好好地教会这个自作聪明的蠢女人,棋究竟该怎么下。
可他抬眸之时,落子的动作微滞。
他目光所及,女人痛心疾首,咬着唇可怜巴巴地望向棋盘,平日里灵秀的猫眼中满是懊恼。
懊恼中又夹杂着浓烈的不甘心。
她只有这时才是真正生动的,让他感到她是个有私心,会呼吸的活人,而不是一具只知道顺从他的机器。
——她想赢,想翻盘,野心勃勃,才华横溢。
那一子落到半空中,眼看大局已定,叶叙川却忽然移开了它,置于棋盘另一角上。
烟年一愣。
叶叙川似笑非笑。
“为何不下了?”他的下巴微抬,示意烟年把注意力放回两人的棋局上:“继续。”
她好像很快明白了,立刻抓住了机会,把自己从将败的困局中救了回来,并长长出一口气。
烟年在看棋局,叶叙川则在看着她。
这一脸劫后余生的小模样格外有趣。
“不过一盘棋而已,输了又有什么要紧?”
当初他作势要杀她,也没见她如此自乱阵脚过。
“自然要紧。”
烟年头也不抬,仍不错眼地盯着棋局:“大人说了,我若是能赢,便答应我一个愿望,我想要这个奖励,所以不想输。”
他哦了一声,又置了一枚棋子于局中。
灯光昏暗,遮掩了他略有一丝古怪的神情。
*
叶叙川有心放水,不过一盏茶功夫,胜负已分。
烟年得意收手。
虽说不知为何叶叙川突然让她,但赢了就是赢了,过程不重要。
“说吧,”叶叙川道:“想许什么愿望。”
烟年假装思索片刻,眉眼弯成两道细细的月牙,巧笑倩兮道:“想让大人陪我过乞巧。”
“仅此而已?”
认真下了半宿的棋,到头来就只提出了这小女孩气的要求?叶叙川心里摇头,她怕是压根不知,眼前摆着的是个千载难逢的敲诈良机。
见他迟迟不应,烟年央求道:“大人就随了我心意吧,别的我不稀罕,就只想让大人多陪陪我,乞巧是休沐日,不会误了大人办公。”
她轻轻拉扯他寝衣的袖子,睫毛不住颤动。
她在扮可怜上向来有一套。
叶叙川收了棋盘,漫不经心点头道:“这算不得正经愿望,不过我可以答应你陪你过乞巧夜,今日这愿望仍然作数,等你想到了像样些的,再来寻我兑现。”
烟年喜上眉梢,哟,这还买一赠一呢,好生实惠。
她立刻重重地点了头,兴高采烈道:“谢谢大人了!”
这一瞬间,叶叙川只觉那日在廊下逗鹦鹉的姑娘又回来了,俏生生坐在他面前,只因赢了盘棋,挣得了一个愿望而已。
真是容易满足。
触碰到她明丽活泼的目光,叶叙川避开了视线。
她虚与委蛇,惺惺作态时,他会感到不悦,真见到了她发自内心的笑意,又觉得十分刺眼,本能地想回避了去。
她本就生得漂亮,如汴京城最精致的锦绣,这样璨然一笑,就像织锦上用金线翻针,挑出一道惊鸿的流光。
随她开心好了,叶叙川忽略这怪异陌生的感受,自顾自地心想:偶尔哄一哄宠物,也是做主人应尽的义务。
是啊,只是义务罢了。
*
近日叶叙川对烟年不错。
此人生性高傲,表达关怀的方式也格外高贵冷艳,所谓不错,仅指他大发慈悲,撤去了监视烟年的暗探而已。
事出反常必有妖,蒺藜与燕燕均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中了叶叙川引蛇出洞的圈套。
两人在外宅周围潜伏两日,最后从卖烧饼的老周嘴里,得来了烟年的口信:
别藏了,出来吧,真的已经全撤了。
燕燕与蒺藜面面相觑,老周则一脸淡定,甚至给他们递来两只烧饼:“蹲那么久,想必饿了,先吃口烤馕垫垫。”
“真撤了?不是诈我们?”燕燕不放心:“万一我们被盯上,烟年可就危险了。”
老周反问道:“乌都古传的信还能有假?”
燕燕的下巴缓缓落地。
过了良久,她才道:“烟年的驯男人小私塾还开吗?不如我也去交一笔束脩吧……”
*
烟年的细作工作取得了巨大的进展,所知者却寥寥无几。
细作营是一台严密运作的机杼,他们不过是机杼上的小钉而已,为防皇城司顺藤摸瓜,捣毁据点,细作们往往只与有限的几位同僚有联系。
所以,她在汴京经营多年,却也只有燕燕、老周、蒺藜、翠梨这零星几个相熟的老友。
其中蒺藜乃无业游民,老周坚守煎饼摊,唯独燕燕有个正经身份,能光明正大与烟年交游。
暗探撤去后,燕燕几乎立刻找上了烟年,当街递给她一只小护符。
烟年大惊,飞速回头看了眼侍卫,小声道:“你疯了?”
传信方法五花八门,选哪样不稳妥?非要当街塞给她,嫌自己命太长么?
燕燕眨眨眼,笑了。
趁着侍卫们还未起疑,烟年寻了个借口回外宅,与翠梨一道把门窗关紧,小心翼翼地打来了这护符。
护符中空无一物。
翠梨疑惑:“小燕姐这是做什么?娘子,不如我们用火烧上一烧?或者泼些显色的水上去?”
“不必了。”烟年无奈道。
她翻过护符内胆,露出里面的暗绣。
燕燕的绣工当真十年如一日地糟糕,红线码得歪歪斜斜,好像街边游荡的醉汉,依稀能看出是两字:平安。
翠梨大失所望:“我道是又有什么任务交予娘子了,没想到就是一枚平常护符呀。”
她顿了顿,讷讷道:“娘子,你笑什么?”
烟年望着那护符,勾唇莞尔一笑。
她其实生性并不爱笑,在不必面对外人时,常年面无表情,可此时,她的笑容舒心又松弛,没来由地让人心生暖意。
“十年前初来汴京,我被分入红袖楼,她被遣去公府。”烟年道:“那时她便送过我一个手缝的护符,当作我替她通过结业考核的谢礼。”
“那这回……”翠梨隐隐明白了。
“那么多年了,她的手艺还是那么丑。”
烟年抚摸护符,目光向远方望去,越过重重山川湖海,去往久别的故土。
“上回我问过她,等这桩任务了结,要不要与我一同一起金盆洗手,请辞回乡,唔,想必这护符就是她的答复。”
翠梨“呀”了一声:“小燕姐也打算回北周去了吗?”
烟年点头道:“她本就不是干这行的材料,回去正好,我们都没了亲人,正可寻个山明水秀,民风淳朴之处栖居。”
她笑道:“到时候我们一起做点小生意,足以养活自己了,翠梨,你还需再熬上两年,待你也回去了,便来和我们一同经营罢。”
第17章
收到了燕燕的小护符,烟年心情舒畅了整日。
晚间,叶叙川照例来找她,烟年哼着歌儿为他除下外衫,谈笑间眉眼弯弯,如东风收尽一春的翠绿,婉婉吹上眉山。
叶叙川问:“何事令你快意了?”
烟年笑答:“乞巧近了,想着填一曲新词,唱予大人听呢。”
“便没有你不会的技艺。”叶叙川漫不经心地夸赞。
“都是些小巧罢了,上不得台面。”
烟年自谦,随即话锋一转:“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通宵达旦,才令人佩服呢。”
叶叙川瞥她一眼:“我通宵达旦都在做什么,外人不知,你却不知?”
烟年一窘:“……这……想必大人龙精虎猛,非比寻常,区区熬上几夜,也不碍公事吧。”
叶叙川凭桌饮茶,末了以手撑额,闭上了眼,淡淡道:“碍了。”
烟年整理衣物的动作一顿。
这个男人极少流露出疲态,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他如此头疼?
想起燕燕上回所说,燕云边关正募兵买马,关闭榷场,似乎在边塞还出现了内监的面孔,这可都是叶叙川作为枢密使的所辖之事,他可是在为这些事忧烦?
能令权倾朝野的叶叙川忧烦……
烟年目光骤然凝重,隐隐察觉其中必有争斗,且万分棘手。
要想个法子,让他主动对她倾诉……
她轻手轻脚靠近叶叙川,柔声道:“大人累了,烟年为大人按按身子?”
叶叙川只略闭了闭眼,很快就重新坐直了身子道:“不必。”
他从旁抓了本书册,兀自读了起来。
这书读得心不在焉,半天没翻过一页。
烟年思忖片刻,斟酌着开口道:“大人入宫觐见太后娘娘,劳心劳力,还是早些歇息得好。”
书册上缘露出叶叙川那双深有城府的眼睛。
“从何得知我去见太后了?”
声音冷得如从冰水里捞出一般。
烟年丝毫不怀疑,自己胆敢露出一丝马脚,今夜怕是要在天牢里过夜。
但她不得不铤而走险。
这是她作为细作的职责。
她轻轻拍打叶叙川换下的外袍,状若无意道:“大人身上落了残香,是栀子与槐花的气味。”
“世人皆知太后娘娘爱白花香,也只有她老人家,能用上如此余韵悠长的上等熏香了。”
她顿了顿:“只是白花香气晕人,大人若想好好休憩,还是先沐浴一番,浣洗了这尾韵,再点上安神的檀香为好。”
回答无懈可击,叶叙川似是打消了疑虑,微微颔首,语调亦温和几分:“有心了。”
烟年以余光观察着他的神色,良久,方试探道:“大人,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
叶叙川戒心太强,嘴也极严,旁敲侧击地问细枝末节太容易引起他警惕,烟年索性长驱直入,抛个没头没脑的问题给他。
叶叙川果然道:“为何觉得要打仗?”
烟年低下头:“我小时候,阿爹对我一向都笑眯眯的,直到有一日,阿爹的神情和大人今日一模一样,凝重得要命,我问他发生了什么,阿爹也不说,结果没过多久,家乡就被战火付之一炬了。”
她的声音逐渐小下去:“……罢了,大人还是莫要告诉我了,我不过一目光短浅的小女子,也不懂什么深谋远虑,知道的多了,徒增烦恼。”
叶叙川翻过一页书,平静道:“你所说的乃是十年前的往事,天下之势,久乱必治,久治又必乱,其中因缘际会乃天定,非我等凡人所能揣度。”
“你只需知道,你的主人恰好有些权势,即使当真要乱,也必不会殃及你。”
烟年眸光猛地一沉。
叶叙川不会信冥冥之间自有天定,他性子强势,一定要将权力收拢在手才放心,拿天下之势这等模糊话语搪塞她,一听便知是敷衍。
难道国朝当真在准备进犯北周?
她不由脊背生寒,死死掐着鸳鸯绣棚,指节都泛出了青白之色。
*
好心情被叶叙川捣了个稀碎,烟年如行尸走肉一般洗漱、更衣、就寝,末了盯着窗棂怔怔出神。
窗外月色胧明,庭前的杨树影光婆娑,长风中夹杂乌都古凄冷的叫声,层层流云后,东方荧惑星泛着微微的红光。
不是什銥誮么好兆头。
锦屏香冷,蜡炬成灰,是夜格外寒凉,烟年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有深秋苍翠的烟草,一川枫叶与两岸芦花,她睡在一棵老榆树下,金灿灿的秋光洒落在她的粗麻布裙子边,天高云淡。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
姐姐在唱歌,歌声悠扬婉转,这样自由无拘的野调,在汴京城中是没有的。
风轻日暖,她靠着姐姐清瘦的肩膀,小声抱怨道:“阿姐,你好久不来见我了。”
姐姐摸摸她的脑袋,烟年撒娇般地往她怀里钻,毫无平日沉稳刚强、无所不能的模样,倒像个无赖的小女孩儿。
茫茫天地之间,这是她唯一一个可以放松的怀抱。
“阿姐,我好想你,”烟年喃喃道:“我想回家。”
“年年,辛苦你了,”姐姐柔声道:“等最后一个任务了结,姐姐就接你回家。”
烟年乖巧地点了点头:“好。”
风花温柔,白草依依,人幸福的时候,时间都会静止住。
还要带上翠梨、燕燕……她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对了,还有蒺藜,这小子那么笨,手艺也不行,如果自己走了,他非饿死在这儿不可,还是把他也带上罢……
“姐姐……姐姐?”
眼前忽地一片焦黑,烟年仓皇从树下爬起。
场景猝然转变,姐姐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天地间飞沙走石,蒙上阴沉的暗红色,在暗红的深处,她看到一张脸。
一张熟悉的,鲜血淋漓的脸。
烟年呆呆地跪在一地血光中,张了张口,只能发出干涩的颤音。
“阿……娘……”
刀尖从心口捅出,母亲的表情定格在了最惊恐的一瞬,但她用身体挡在了烟年面前,拼了命地想保护自己的女儿。
父亲尚与乱军搏斗,徒劳地挥舞着石铲,他的愤怒如此真实而绝望,欺天烈火中,他嘶声吼道:“年年,跑!快跑!”
烟年不动。
不,她不跑,跑了又如何呢?
这世界糟糕透了,战火连绵不绝,有权势者对此讳莫如深,他们妥帖保护自己的宠物,却把无数无辜百姓送上战场,用性命去填补他们的野心。
“烟年?”有一道声音在唤她。
当旧日的生活轰然倒塌,她已不再是稚弱无知,需要家人护佑的小女孩。
“滚开!”
她眼里爆发出强烈的恨意,拔出母亲心口的刀,斩向群魔。
“烟年!”那道声音提高了:“你清醒一点!”
眼前景象烟消云散,烟年猝然从噩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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