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傅千洛眼神一凛,片刻后,突地放声大笑起来。
良久后,他才止住笑意,眯起狭长的双眸,不咸不淡道:“裴世子,你当真不改本色,直抒胸臆,快言快语!不过,这种话,你也要过过脑子,这是能随意说出口的吗?就凭你方才那些话,我可是能弹劾你随意污蔑本朝将军,请皇上治你的罪的。”
裴晋安冷笑:“你尽管去弹劾,要不要我替你写折子?”
傅千洛恍然大悟似地哦了一声,慢悠悠道:“是我失言,世子如今可是有功之臣,我怎么弹劾得动?不过,换言之,裴世子不妨想一想,我连弹劾你都做不到,还怎么会有什么摄政王的大不敬念头?我劝世子不要总是对我抱有偏见,这让本将军很是难过。夏忠与窦重山暗中勾结的事,已是板上钉钉,皇上雷霆震怒,就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他了。”
此事确实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裴晋安沉默片刻,哼笑道:“傅将军审时度势,心思缜密,令我刮目相看。”
“都是为了朝廷办事,尽心竭力而已。”明知他是在讽刺,傅千洛假装没有听懂,他慢条斯理地摇着竹扇,转而道,“窦重山现在受伤,只得率兵返回安州,不过,他的反叛势头正盛,为了重振军心,绝不会坐以待毙,云州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袁桦已经败退了数次,这云州府兵,确实不堪重用。返回大兴之后,该由谁来领兵平叛,世子不妨帮我参谋一二?”
裴晋安双手抱臂,没什么表情道:“天雄军乃大雍利器,傅将军更是国之栋梁,由你亲自领兵,不出三个月,叛乱必然会被平定。”
让他离开大兴,亲自领兵平叛?傅千洛被噎了一下,手中的竹扇摇起来似乎也不如之前淡定。
不过,裴世子一向不按常理出牌,他还算习以为常,所以,他很快又转移了话头,聊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题外话,便拎着扇子借故离开。
而等傅千洛离开后,裴晋安立在船边,看着暗蓝色的余烬洒落在船头,夕阳渐渐没入西山之中,星眸中莫名一片怅然。
龙船驶向大兴,云州城越来越远,渐渐变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重山。
与此同时,河畔岸边。
远远看清了站立在船头的那人是裴晋安后,姜青若提着裙摆,一溜小跑足足追了半柱香的时间。
但奈何那船只行得太快,而那船上的人,不知与身旁的人在说些什么,似乎压根没有注意到她。
等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有多傻。
就算裴晋安看到她又怎么样?他还能跳下龙船,游过水面,再像上次在行宫中一样,顺手帮她一把吗?
姜青若沮丧地拍着沉闷的胸口顺气。
待平复好心情后,怏怏不乐地返回了马车的停靠处。
这渡口已被封锁,时限短则一月,长则半年,别说私船不得停靠,就连寻常百姓也被驱逐远离,不能靠近。
她不能就这样干等下去。
第41章
天色渐黑。
白婉柔与陆良玉她们在渡口外的茶摊处焦急不安地等待, 直到喝了几碗粗茶,那摊主都要打算收摊了,才看到姜青若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回来。
白婉柔看出她的情绪有些低落。
方才她们把马车停靠在茶摊处,想打探到更多关于渡口何时能行船的消息, 而当姜青若看到那浩荡的龙船行过兴云河河面时, 却突然提起裙摆沿着河畔走远, 让她们留在这里喝茶等她。
现在看她闷闷不乐的模样, 白婉柔勉强撑起乏力的身子, 想问清她怎么回事。
但姜青若似乎并不想被她们看出什么。
她深吸了几口气, 脸色很快恢复到如常的模样, 还没等白婉柔开口, 便把她赶回了马车内。
一行人赶在天色黑透前住进了客栈。
客栈在渡口不远处的镇上, 住宿的人很多, 其中大都是没来得及搭船离开滞留在此的旅人。
好在客栈还有空余的房间,为了安全起见, 姜青若要了其中最大的一间客房, 能够容得下她们五人歇息。
香荷借用客栈的厨房炉灶,给白婉柔熬了药,待她喝完一碗苦涩无比的汤药后, 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姜青若虽然疲累, 却强打着精神, 披衣坐在桐油灯前,核算她们的花销和剩余的银钱。
陆良玉没有困意, 抱着她那把宝贝长剑,百无聊赖地坐在房门前的条凳上守门。
不过, 直到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看到姜青若还在油灯前细心盘算, 陆良玉一手撑着下巴,转头道:“青若姐,你在算什么?”
“咱们一路上的花费,你这二百两银子,得省着些用。”生怕吵醒了香荷和姜璇,姜青若的声音放得很轻。
“青若姐,我们一定要去昱州吗?为什么我们不能去炼县投奔我兄长?”陆良玉眨了眨眼睛,认真道。
提到陆良埕,姜青若算账的手微微一顿。
仔细想了片刻后,她摇摇头,坚决道:“不行。炼县距离云州足有两千里,算算行程,他现在可能才刚到炼县。况且,去炼县的路上不太平,据说匪寇很多,还不能走水路,对我们来说也太不安全。就算我们顺利到达炼县,他初到任上,根基未稳,我们帮不了他什么,还会徒增他的负担。”
陆良玉性子大大咧咧,没细想这么多,但听姜青若说得有道理,便心服口服地点点头。
“青若姐,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云州渡口封锁,留在这里根本没法乘船离开,不过,晚饭时,姜青若同那客栈的掌柜聊过几句,对方倒给了她一个可行的建议。
“姑娘,你在这里等下去是肯定没用的,不如北上庆州,庆州也有水路可走,不过是绕些远路,多耗费些时日,但总比干等在这里强。”
庆州在云州以北,距离此处三百里,若是赶车上路昼行夜宿的话,不足十天便能到达。
不过,那掌柜还另有提醒:“云州周县去年大旱,尤以北边的县乡最为严重,所以这路上兴许有流民匪寇,不怎么太平,姑娘要多加小心才好。”
姜青若在油灯下拨拉核算,就是在计算这一路北行再转道乘船的所需的花费,待算清盘缠足够时,她轻舒口气,对陆良玉道:“明日一早,我们先去庆州。”
陆家在庆州有老宅,不过陆良玉自小在云州长大,并没有回去过,但听到庆州的名字,她倒是觉得颇为亲切。
在这一众逃难的女眷中,白婉柔病弱,姜璇年纪还小,香荷没出过远门,所以一路出行都是姜青若拿主意。
陆良玉一向信赖她,自然没什么异议。
商议已定,姜青若倒头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变亮。
简单用过早饭后,几人便决定启程。
白婉柔的咳疾还未见好转,但她依然挣扎着起身,上了马车后便靠在车壁上休息,姜璇与香荷一左一右坐着,时时照护着她。
马车行了十几里路时,车内有些闷热,香荷掀开窗帘,好让白姑娘吹吹凉风,但她下意识转首向后看去,突然惊愕地瞪大了眼。
云州城的方向,竟冒出滚滚浓烟,远远望去,像盘旋在空中的缭绕黑云,让人触目惊心。
驾车的姜青若听到香荷的声音,嘘停马儿,跳下马车,举目望了过去。
那是云州粮仓的方向。
姜青若听陆良埕说过,云州粮仓存粮丰富,其中的粮食足够大雍朝百姓食用三年,不过,可惜得是,即便云州周边县乡干旱,那些粮食也未曾施给百姓,因为朝廷有令,要将此粮留做建筑行宫与挖河修渠劳工的口粮。
现在,粮仓突然起火,只有一个可能——云州府兵不敌叛军,又不愿粮食落入叛军之手,索性一把火全部烧了。
云州很快就会落入窦重山手中了。
饶是早已有了准备,但亲眼看到这种景象,姜青若的心头依然沉甸甸的。
几个姑娘下了车,静静地望着云州方向,一时谁也没有出言。
片刻后,香荷突地捂嘴哭了出来。
“小姐,姜府会怎么样?他们会不会把咱们的院子一把火烧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家?”
陆良玉抹了一把泪,无力地比划几下手中的长剑,恨恨道:“若是陆府少了一草一木,我就用这把剑砍了窦重山的狗头!”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庆幸她们及时从云州逃了出来,不然,就她们这些孤身女子,若是落入叛军手里,后果如何,简直不敢想象。
姜青若狠狠抹了把脸,沉声道:“别哭了,都上车,咱们早些赶到庆州才是正经!”
悲愤的心情在颠簸前行中渐渐平复。
不过,三日后,她们遇到了更严峻的问题。
那掌柜所言不虚,越往北走,路上的人便越多。
这些人不是像她们一样带足盘缠赶车去往别州的百姓,而是拄着干裂的树枝,一个个破衣烂衫,扛着干瘪的包袱,脸色焦枯的流民。
马车混入人流之中,看上去格格不入。
这些流民应当饿极了,频频望向她们的马车。
车里还有许多烙饼干粮,但这是她们去往庆州所带的口粮,若是分给流民,那她们就得饿肚子。
姜青若捏着缰绳,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她们如今情况不妙,能力有限,根本救不了其他人,只能硬着心肠对这些流民饥饿的眼神视而不见。
还是加快速度,跑到这些流民队伍的前面去。
眼不见心不烦,不要给自己再添补烦忧了。
瘦骨嶙峋的黑马已经拉车跑了几天,就算昼行夜宿,喂饱了草料,体力依然得不到恢复。
姜青若冲着马屁股狠狠抽了三鞭子。
那黑马嘶吼一声,猛地加快速度跑了一段路后,又慢了下来。
那些被马车甩在身后的流民,逐渐围拢过来,不远不近地跟在马车后面,一个个伸手问她们讨要吃的。
陆良玉踩在车辕上,手中握着她那把长剑,对姜青若道:“青若姐,他们好可怜,我们还有不少干粮,分给他们一些吧?”
姜青若捏紧缰绳,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路,沉声道:“不行,不要节外生枝!”
她的语气不容商量,陆良玉叹了口气,只好坐回原处。
不过,就在这时,一个怀抱孩子的女人突然冲了过来,哑着嗓子哀求:“姑娘,行行好,给我们点吃的吧,孩子饿坏了......”
姜青若稍稍侧首,看到孩子病恹恹地趴在女子肩头,禁闭双眼,一动不动。
她扬鞭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对陆良玉道:“给她些干粮。”
陆良玉高兴地应下,就在她转身对车厢里说递些干粮出来时,靠在车壁上的白婉柔听到“孩子饿坏了”的话,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她掀开车帘往后看去。
只见不远处,几个身材高壮的流民,持着碗口粗的木棍,悄无声息地大步走来,眼看就要从左右两方围住她们的马车。
果然!那女人与孩子讨要吃的是幌子,他们是一伙的,想趁机夺走她们的马车和财物!
就在这短短片刻之间,姜青若听到车厢里传来一声变了调的高喊:“青若,快走啊!他们要劫车!”
姜青若顿时明白过来,迅速扬起鞭子,使出全身力气抽□□马的屁股。
黑马吃痛,扬起蹄子便疯跑起来,陆良玉站在车门前,一个踉跄,差点跌下车去。
那些高壮流民显然已经预料到了这些情况,他们提着棍子,甩开大步,飞快追了上来。
陆良玉死死抓住车门,霍然抽出了长剑,胡乱横竖比划着,试图把那些人吓走。
但那些流民与拦路的匪寇无异,他们盯紧了这辆马车,并不惧怕陆良玉毫无章法的剑术。
姜青若抓紧缰绳,扬鞭催马的同时,眼角的余光掠过旁边,看到一双粗短的大手捏紧木棍,狠命向车辕上的两人挥来。
木棍近至眼前的片刻,她看准了前面的路口,猛地一甩缰绳。
黑马听懂了主人的吩咐,撒开蹄子转弯向另一个地方疾驰而去。
流民的偷袭落了空,不过他们依然穷追不舍。
陆良玉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她用力抓紧剑柄,心口紧张地砰砰直跳。
在对方试图攀爬上车时,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猛地挥剑,用力砍向了那双粗壮的大手,对方吃痛,哀嚎一声跌落下去。
陆良玉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下意识喊道:“青若姐!”
“做得好,良玉!”姜青若大声道,“他们还会追上来,你小心点!”
看到同伴被砍伤,剩下的几个流民报复心顿起,他们一路紧追不放,还频频用木棍狠命击打车厢。
闷击过后,车厢内立刻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声,香荷与姜璇无助地抱在一起,吓得瑟瑟发抖。
马车还在疾驰,一路颠簸不已,白婉柔勉强坐稳了身子,打开装了干粮的包袱,对香荷与姜璇道:“快,把这些扔出去,只要砸中他们,他们就来不及追我们了!”
说着,她率先拿出一张烙饼,掀开窗牖上的帘子,朝外面扔去。
香荷与姜璇见状,也学着她的样子,拿着大饼,一旦看到流民追上来,便奋力用饼砸他们的脑袋。
不过,几个流民皮糙肉厚,就算被大饼砸青了脸,落下片刻后,依然还会追上来。
眼看黑马已经快要筋疲力尽,再不击退对方,她们就全无招架之力了。
姜青若咬了咬牙,急道:“白婉柔,把银子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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