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见没有?导演跟我说谢谢。”小青重复,“等我 98 岁终于当上女主角的那天,还是会记得这句话。”
很小的一件事,她夸张到那么大,但言谨能明白。
虽然小青不需要装作很懂法律,她也不用哭十五遍,却不知为什么,又觉得相似。
那个时候,拍摄期过半,作为法律顾问,已经开始准备后期制作协议的签署及执行。
言谨也想到杀青之后的事,说:“等到戏拍完,我可能还会在北京呆一段时间,用至呈北京分所的办公室,住在东三环那边的酒店。离你有点远,但要是有什么事,来找我啊。”
说完又补充:“没事也可以找我的。”
小青笑说:“好啊。”
言谨也点点头,却又觉得这事多半不会发生。
虽然这一次她们交换了手机号码,不至于失去联系。但工作之后交上的朋友好像都是这样,各有各的事情。哪怕遇到一起可以无话不谈,一旦分开,就算在同一个城市都约不上见一面,最多微博上互相点个赞。
小青却好像很认真地考虑这个提议,静了许久才说:“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言谨问。
小青说:“没有那个老警察。”
言谨还记得她说的那段跟老警察的对话,却不懂她此时的意思,还是问:“什么?”
小青解释:“有这么个人,但他没跟我说过那些话,都是我编的。”
“……为什么?”言谨更加疑惑,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编,也是觉得既然编了不至于再特地坦白。
“有时候我会这样,忍不住的,”小青说,顿了顿又说,“如果故事不够好,没人想听,也不会记住,不是吗?”
后来过了很久,言谨一直记得当时的情景。
九月的山间,她穿 T 恤牛仔裤,小青还是那身女佣人的服装,两人坐在一棵古槐树下的石头上,吹着风。小青很认真地说出来,她也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像是达成一个契约,她接受这样的她。
那天下午,忽然开始下雨,剧组叫了收工。
两人合打一把伞,走下山去。一辆车从她们身边经过,是女主角的超级豪华大房车,喇叭响响,车轮飞溅起泥水。
言谨往旁边躲,小青却走到雨里,望天感叹:“啊,世界参差,人生残酷。”
言谨笑死了,说:“喂,你不撑伞吗?”
小青索性跑起来,说:“有没有点像电视剧里那种,BGM 一响,然后主角就开始跑。”
言谨撑着伞在后面追,喘着问:“你累不累阿?”
小青头也不回地说:“我很能跑的,小时候练跳舞,只要跳得不好,我妈就会让我跟在她自行车后面一路跑回去。”
言谨听着,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小青说不喜欢跳舞了。
“那你为什么喜欢表演?”她脱口而出,真的问了,又觉得好像有点冒犯。
小青却不介意,仍旧一边跑一边大声回答:“因为可以成为别人啊!”
第18章 【18】
10 月末,拍摄进入尾声。
每天都有演员杀青离开,小青也坐着跟组群演的车走了。言谨认命留到最后,开始和工作组一起在镇上的饭店吃饭。一桌上中国人、美国人都有,互相别扭了两个多月,到了快结束的时候,却又好像冰释前嫌,每个老外都起了中文名字,留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用得上的联系方式。
一天下午,她正在招待所房间里对着笔记本电脑回邮件,手机震动,拿起来看,是蒋哥发的消息:你老板来了。
言谨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是谁,套上个卫衣下楼,见到周其野。
其实每天都在视频会议上见面,却又好像好久不见了。人还是那个老样子,穿西装,衬衣洁白,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面孔和一双手那么干净,在此地一群清朝打扮的演员和不修边幅的工作组中间,显得尤其违和。
周其野看着她笑,对她说:“明天有个活动,几个投资方、出品人、制片人都到,带你去见见。”
言谨意外,也挺高兴,刚想说,您叫一声,我自己跟剧组车去北京就行了,不至于亲自过来接啊。
周其野却又道:“趁路上有时间,正好跟你谈一谈。”
言谨忽然紧张,心里问,谈什么?是做完这个项目,传媒娱乐组要解散了吗?
也不敢直接问,又回去房间里收拾了必要的行李,再下楼来,跟着去停车的地方。
其实也没几步路,周其野边走边问:“在这儿还好吗?感觉怎么样?”
“还挺好的。”言谨回答,心里还在想,他到底要跟她谈什么。
周其野却又不说话了,忽然伸手虚揽了她一下,两人互换位置,说:“你走这边。”
“啊?”言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顺他目光看过去,才发现几条田园犬正溜达着过来,疏疏懒懒占了大半条路,好似帮派巡街。其中有一条就是小青房东家的,她跟小青一起喂过好多次,大概已经认识她,闻着味儿朝她这边过来。
言谨能感觉得出来,周其野脚步加快了些,身上那种笃定的松弛感也没了。他紧张。
她开口安慰他一句:“其实不是野狗,都村民养着看家的,农村嘛,都这样。”
心里却在说,老板就是老板,哪怕人挺好,也对下面打工人的生活一无所知。
以及还有个小人儿正仰天大笑,哈哈哈,周其野怕狗,周其野怕狗,周其野怕狗,你别保护我了,要不还是我来保护你吧。
就这么带着丰富的心理活动上了车,离开小镇,往北京去。
京藏高速上多的是从内蒙运煤过来的大货车,周其野的黑色路虎夹在其中穿行。
他一边开车一边问:“驻组跟你想象的一样吗?”
言谨老实回答:“不太一样。”
周其野并不追究细节,又问:“那这个电影呢?”
“这片子……”言谨语塞,其实组里人私下讨论不少,但当老板面说可能不大好。
周其野笑,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说:“是不是不大行?”
啊,原来大家都知道。言谨松了口气,这才说出来:“可能因为剧本是英语写的吧,好多对白即使翻译过来也不太像中国人的表达方式,而且,太多西方人视角猎奇的东西了……”
说到一半停下,又觉得是不是越矩了。客户片子拍得好不好,跟驻组的实习律师没有一毛钱关系。
可转头看周其野,却见他点头表示同意。
言谨忍不住说下去:“可是这么些投资,这么多人,这么艰难的过程……”
周其野说:“这可能就是这个行业残酷的另一个地方。电影或许可以算人类最大规模、最不可控的集体创作。短短几个月时间里,把几十个工种,数百个人集合到一起,立刻开始紧密合作,像公司一样运营。每个人都在创作,但每个人的创作也都在被损耗。他们中的有一些只出行活儿,但也有一些不是。最后的结果可能好,也可能坏,策划的时候是一回事,剧本是另一回事,演的是一个样子,拍出来是另一个样子,可能最后剪完上映又完全不同了。”
言谨听着,思索。她永远都记得小青在雨中的独行,虽然那场戏最后多半也难逃宿命,变成一部平庸甚至有点好笑的抗日神剧里的一幕。而后又想到周其野,他也是个不甘于只出行活儿的律师吧,但他的传媒娱乐组会怎么样,同样不可知。
此处大约应该感叹,这也就是电影的魅力所在,言谨却道:“建立这个公司的同时,还要进行好几轮估值和融资,最后产品出来,推向市场,看票房多少……其实也有点像 IPO,迷你速成版的。”
周其野听得笑起来,问:“所以其实还是资本市场组那种 dirty work,骗你上了贼船?”
言谨如实回答:“有些确实是 dirty work,但 dirty work 也能学到东西,说实话,我没想到自己选择了做律师,还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是好还是坏?”周其野问。
言谨微笑,试图寻找一个确切的回答。
“但是,”缓了缓,她终于说,“我还挺喜欢这份工作的。”
“为什么?”周其野问。
“就……可以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人生吧。”言谨回答,一瞬间想到许多。
周其野说:“那下个项目还是你驻组?”
言谨不知道他是玩笑还是认真的,索性说:“不是吧阿 sir,三年三年又三年。”
周其野笑起来。
她才转头看他,问:“还有下个项目吗?”
周其野看她一眼,又望着前路,脸上仍旧带着笑回答:“本来早就应该跟你谈一谈,但这几个月真的太忙了,而且,你的表现一直出乎我意料的稳……”
言谨听着,心里想,啊啊啊,要来了,提桶跑路各奔前程。周其野会说什么?I wish you a brilliant future 吗?
这条路上常堵车,他们这一程运气也不好,此时窗外车流已经密起来,车速渐慢。
周其野跟着前车停下,继续说:“这件事,我一定会做下去。我是认真考虑过,真的觉得可以,凭我的经验,以及,直觉。你要知道,在这个行业里,很多时候就是靠直觉的。
“而且,我觉得很幸运,能找到愿意跟我一起做这件事的人。庄律师,小蔡,还有你。我也一直相信,一起工作的伙伴只有被好好对待,well paid,well treated,才能做出最好的成绩。所以,你放心,如果哪天真的不行了,我会第一时间让你们知道,也会为你们以后的职业发展尽力安排。你要是有什么计划,或者对我的意见,也尽管说出来。”
言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有点煽情,却还是让她觉得挺真诚的。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她说。
“当然。”周其野等着。
言谨说:“你面试庄律师和蔡律师的时候也问过那个问题吗?你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
他说自己幸运,说他们三个都是愿意跟他一起做这件事的人。但想到庄律师那样子,以及小蔡桌上压着的托福书,她多少有些怀疑。
周其野笑,答:“这个涉及同事的隐私,我不能告诉你。但是,有件事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了。”
“啥?”言谨疑惑。
周其野公布答案:“庄律师才是我们组里真正的文艺青年。”
“真的假的?!”言谨震惊。
“当然真的,他写过好几个剧本。”
怪不得常总说什么小庄秘史,还问他有没有写新本子,言谨忽然想起来,但这是可以说的吗?
“庄律师一直在到处投稿的,你跟他要来看,他应该还挺高兴的。”周其野继续道,“还有蔡天寻,他从大学开始就玩乐队的,也跟我谈过,打算先工作两年,然后选个知产方向比较强的学校读 LLM。所以你看,想做娱乐法的,多少带点文艺青年的倾向吧。”
言谨惭愧,说:“啊,那我可能是个例外,读书的时候写作文,老师说的文笔好、真情实感,我都觉得是过度描写矫揉造作。”
周其野笑问:“真的只喜欢《摩登时代》?”
这时候不是面试,没那么紧张了,言谨想了想,说:“倒也不是,电视剧算吗?”
周其野说:“当然可以。”
言谨学一句台词:“Screw beautiful,I’m brilliant.”
周其野说:“Grey’s Anatomy,Yang!”
“啊,你也知道,”言谨惊喜,忽然好奇起来,又说,“那我可以问你吗?”
“问什么?”
“你最喜欢的电影。”
或许因为是在山高水远的路上,两人在车里并排坐着,气氛又好,什么老板不老板的早抛到脑后去了。
周其野想了想,也念出两句台词,是一问一答:“为一个鸡蛋丢一根手指,值得吗?不值,但我觉得痛快。”
言谨抢答:“《东邪西毒》里的洪七公!”
周其野笑,点头。
言谨说:“没想到你会说这个。”
周其野问:“你以为会是什么?”
言谨说:“至少布列松、戈达尔、阿莫多瓦那种吧。”
她这几个月也有在学习,电影节讲座听了不少,大师的名字不至于叫不上来了。
周其野哈哈笑起来,说:“这还叫至少?你太高看我了。”
聊得很好,运气却很坏。
很久很久,路上堵得一动不动。他们起初还把车窗降下一线,怠速开着空调。后来时间长了,担心油不够,熄了发动机,下来活动腿脚。
前后车的人也都差不多,都下车站着或者来回走走,聊着天。也是这样一个个传话过来,才听说前面因为修路,少了一半车道,又有追尾事故,车阵排得遥遥看不到尽头。
这地方常堵车,附近村子里的人早有准备,已经陆续过来做生意,面包、零食、矿泉水。
有个十一二岁样子的孩子,拉一辆小车经过,车上装了满满的瓶装水,挂着块硬纸板,上书“一瓶十块”。
周其野拿出一张五十,说要买四瓶。
小孩被风吹得小脸通红,却还挺有原则,说:“这么多车等着呢,每人限买一瓶。”
周其野笑,换了张一百的,说:“找头你留着,我就拿两瓶,剩下八瓶,看谁有需要,你给他。”
“行。”小孩回答,沉稳爽利得像个大人,拉着小车继续往前走。
已是傍晚了,太阳西斜,气温降下来。
他们回到车上去,隔一会儿开一阵暖风。
周其野穿的单薄,把他英国精纺料子西装的脖领翻起来,跟她一样缩头缩脑在位子上吃面包。
言谨偷眼看他,心里调侃,高岭之花一旦饥寒交迫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却又觉得这个人终于在她眼里变得真实起来。
车窗外仍旧是高速公路上漫长不见尽头的车阵,以及路两边的树林和农田,夕阳正慢慢落下去。
他本来准备好跟她谈话的时间一定没有这么漫长,以至于说到后来已经离题万里。
他说自己从读中学的时候开始喜欢看电影,还有个亲戚送了一部 JVC 的迷你摄像机,就总拿着拍来拍去,甚至也想过要学电影,但又发现自己根本没这个天分。
“有些职业,”他说,“只有你天生能干这个才能干,不像……”
言谨接口道:“不像读法律。”
周其野又哈哈笑起来,隔窗望着远处,继续说下去:“后来,去美国读 JD,留在加州工作,认识了几个学电影的留学生,更加觉得这一行不容易。people business 中的 people business,而且根本不是 merit-based,评价标准非常主观,绝大多数人许多年默默无闻,只有极少数极其幸运的才能有被看见的机会……”
言谨听着,再次想到小青,心里有种怅然的感觉,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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