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别以为只有民营小公司是这样,国有公司也大差不离,就算产生纠纷,合同相关方都是一个系统里的,下次还要合作,找上级主管部门调解调解,这部你吃亏,下部给你补回来。
“而且你还不能说他们协议拟得乱七八糟,有些本来就是老板的意思,人法总就在旁边坐着呢,我们做案子对接的还是他,你把人得罪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言谨听着,服气了,说:“好的,庄律师,我记住了,庄律师。”
有干货的阴阳怪气,她还是可以接受的。
“嗯,”庄明亮看看她,挺满意她的态度,继续絮叨,“反正不出问题就不找律师,你看着吧,这案子少说拖上两年……”
言谨没接话,一边开车一边在心里想,也就是说,那些钱至少能在热爱电影的常总手里盘上两年,谁说常总不懂法律呢。
短时间内大笔资金的合作,产生如此盈利的项目,法律意识又好像差着一个时代,这个行业真的太不一样了。她不禁又想起谢家裕说的那番话,我大清自有国情在此,周其野是不是真的估计错了节奏,又能不能等到一个改变呢?
庄明亮在后排位子上合着眼,却又问她:“听周律师说你本来资本市场组的,怎么想不通跑这儿来了呢?”
言谨噎了噎,地黄丸的事还是不提为好。
庄明亮却已有猜想,说:“是不是奔着看明星来的?”
言谨老实回答:“不是,我没追过星。”
庄明亮继续猜,说:“那是因为合伙人长得帅?”
“不是。”言谨当然否认,合伙人帅不帅的跟她有关系吗?
“是不是还挺失望是我做你带教的?”庄律师不信,继而哈哈笑起来,说,“你肯定不知道,这组里也只有我能当带教,蔡天寻二年级,周律师在美国好多年,国内执业时间只有三年多,律协要求五年才能带实习。”
言谨服了,估计这些话要不是庄律师喝醉了她也听不到,忍住没问,你这么看不上还跳槽过来跟人家干,是因为合伙人长得帅吗?
见无人回应,庄明亮摊后排安静了会儿,又开始慨叹:“娱乐法娱乐法,最骗人的就是娱乐两个字,你说你做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来做这个呢?”
言谨也纳闷,想说那您为什么在做呢?但感觉这话有点像抬杠,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庄律师却絮叨起来,说:“其实就是一个根本不成体系的分类,民法、商法、经济法、公司法、商标法、广告法、劳动法,都要懂一点,还得了解行业会谈判,什么破事都遇得上。我当初也是被周律师忽悠着才来的,原本在小所独立接案子,座位费低,又自由,色色一一。跳到至呈所,就为了能做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项目,像周律师说的,做个行业标杆出来。结果,呵呵,估计也不成了……”
“什么不成了?”言谨问,其实已经有点猜到,是那个中外合拍的电影,周其野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又飞去了现场。
第15章 【15】
此后几天,合拍片项目果然噩耗频传。
那时所有备案、报批、审核的程序都已完成,剧组如期在北京开机。
投资方有三个,一家好莱坞大厂,一家中国国营电影集团,一家民营电影公司。
组里各方的人都有,光是头衔,就有两套体系。
制片人是个美籍华人,基本不下组,现场按照好莱坞的规矩用了一个 line producer,是个留美学电影且在好莱坞混过一阵的北京人。这位子在国内剧组没有完全对应的角色,向制片人报告,又比制片主任大那么一点,就这样夹在中间,负责沟通和执行。再到下面制片主任,相当于好莱坞说的 producer manager,就完全本土化了,直接负责剧组的日常工作。
第一个出现的矛盾,是古镇的置景。除了现成的明清建筑,还有特地为拍摄加建的部分,约定成片之后留给镇政府开发景区,算是带动当地旅游。作为回报,镇政府也配合拍摄一路开绿灯。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约定,加建部分在建造的时候被镇政府负责人自作主张搞了些小改动。美国导演到现场看过之后非常不满,紧急做了调整,才终于过关。
而后又是工作时间的矛盾。剧组里的外籍人员严格按照合同约定的时长工作,每天就是八小时,一周六天,到点收工下班。但开拍几天之后,中方认为进度拖了,一天只能拍出来成片两分钟的镜头,考虑到演员档期,还有签证的时间都很紧张,希望增加每天的拍摄时长。
美方却是导演出来说话,按照好莱坞的规矩,12 ON 12 OFF,也就是前一天收工到第二天开工之间至少间隔 12 小时。所以每天的时常是肯定不能再增加了,只能增加每周开工的天数,五天正常工作之后,第六天要是加班就是 1.5 倍工资,第七天 2 倍工资,连续七天必须安排一天休息。
而在中国,剧组工作其实没有一个法定的时间,业内约定俗成“半天”指 12 小时,“一天”指 16 小时,甚至更长。
加班的问题还在商讨中,又出了新事故,剧组的司机被当地派出所民警抓到在外面偷卖柴油。警方调查下来,这人从进组开始就在把发电车里加的油偷出去,半价卖给附近高速公路上过路的卡车司机。
剧组出了刑事案件,好在对拍摄影响不大,只是牵扯上前面那些矛盾,组里的外籍导演、摄影和演员开始认为剧组存在很大的管理问题,就这样吵到了投资人层面,甚至提到内部审计。
言谨被周其野拉上一起开了许多次视频会议,陪同制片人各个方面分开了解情况。
美国导演说,现场工作时长不守合约,现场管理混乱,尤其中方小演员和基层工作人员的待遇非常差,蹲着吃盒饭,住当地农民的房子。说自己在好莱坞拍了那么多部电影,工作时长都有定数,加班都有补休。稍微成规模的剧组都有中央食堂,保证所有演职人员享有工会规定的休息时间,最长间隔六小时必须供应食物,早餐至少休息十五分钟,正餐要是在摄影棚就是一小时,外景三十分钟,而且是从最后一个人领到饭算起,不能搞轮流吃饭吃完接着干这种操作。一切按规矩来,从没见过这样的。
制片组说,四十个外籍演职员配十多个翻译,七十多辆工作车也有一多半为他们服务,现在高高在上跟他们谈基层工作人员的待遇,是在给他们出难题。好莱坞剧组有中央食堂,但国内蹲着吃盒饭是普遍操作,堪景、预算也都是根据这些普遍操作做的,难道全部推倒重新来过?
中方投资人又说,按照 2001 年《电影管理条例》里的规定,合拍片中方出资不得低于三分之一,中国演员参演,中国取景拍摄。说起来是合拍,中方的投资并不少,开机后每周打钱,都不是小数目,话语权又在哪里?
言谨负责做每一次谈话的记录,没份发言,只是听,却可以感觉得出来周其野位置的尴尬。
制片人仍旧没到现场,视频参会而已。
中方的人似乎都认为他能做这个项目的法律顾问,是因为跟美国投资方有交情,总觉得他是站在美国人那边的。
但其实周其野在这些分开的谈话里态度是一致的,客气又不客气。
他跟导演说,这个项目所有的合同就是参照好莱坞的模式签的,工作时长有约定,拍摄进度、各项预算一样有约定,且都清晰明确,针对所有例外事项也都有退出机制。言下之意,按好莱坞的玩法,换个导演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业内正常风景线。
跟现场制片组说,各投资方都有财务监督权,预算有专门系统全程追踪,现在从数字层面符合第一阶段的计划,但如果任何一方对原始凭证有疑问,也随时可以提出查阅的要求。言下之意,如有问题,赶紧自查自纠。
跟投资人说,一旦停机审计,鉴于合拍片的特殊性,审批,签证,演员的档期,这个项目很可能就此告吹。言下之意,前期已经投入的资金你们还要不要了?
最后坐在一起开会,他说的又是另一番话,作为项目公司的法律顾问,他首要就是对作品负责,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这个项目能继续进行下去,相信其他各方合作的目的更是共同创作电影,所有行为导向的目标也都是电影成片。
再往后便是投资人层面的博弈,言谨不得而知。
庄明亮倒是懂得很,一听这情况,好像已经能够猜到结局。
他给言谨讲故事,说这种事他见多了,制片人不扛事,多半要出问题,而且剧组的账就没几个经得起查的,信任打破了也很难再建立,真要找外部审计,那就等于撕破脸,停机炸组都是很可能发生的。比如几几年什么什么片子,叫了百来个群众演员在门口练合唱,就为了不让别人听到导演和制片人在屋里吵架。还有几几年什么什么片子,他陪同投资人进组查账,制片组全都客客气气,中午一顿酒,晚上一顿酒,要看原始单据,一直说还在弄,就这么被架着,直到剧组解散都没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言谨担心起来,问:“那结果会怎么样?”
庄明亮说:“也没怎么样,要真炸组了,电影不拍,项目公司清算,说不定还要打官司,律师赚两份钱。”
言谨说:“哦。”
庄明亮又说:“就是这项目媒体都盯着,事情一出,以后估计有一阵没人敢搞合拍片了。国内拍电影,更觉得请不请律师无所谓,还不如就像常总那样,至少能把片子拍出来,上映挣钱。”
言谨:“……”
可也就是那几天,东阳常总那边也出了点状况。
代理协议签定之后,庄明亮把第一期的费用清单发过去确认,常总公司的法务打来电话,说:“你们差旅住宿一人一天三百?餐饮交通还得另算啊?”
那通电话是言谨接的,如实回答:“这已经是我们所最低的标准了。”
对面说:“我们公司可没这个标准。”
言谨说:“但是签法律服务协议的时候都写清楚了呀,常总也签字了。”
对面为难,道:“这其实就是常总的意思……倒也不是说不让你们报,就总体控制着点,再往下压一压。”
这事言谨做不了主,去找庄明亮。
庄明亮听完,给气笑了,说:“常总每年在白云观拜太岁都得捐两百万,现在这么多家告他,总标的两千多万,就收这么点律师费,还要还价。还做个屁律师?我转行当法师算了。”
这话好重的怨气,言谨不知该怎么接。
庄明亮也叹气,说:“所谓娱乐法,其实本来也就这点业务,根本没必要养一个组的人。而且还是在至呈这样的所,管理费用这么高,各种限制也多。周律师就是心高,想做大项目。大集团大国企又都有自己的标准,律所成立不满五年,没点名气的,连供应商库都进不去,没法参与竞标。他那时候来找我,承诺先给 senior 级别,业务起来之后就能做合伙人,我也是天真了……”
言下之意,高级项目没有了,业务估计也起不来。
言谨更加为前途忧虑,问:“那我们组会怎么样?”
庄明亮没有直接回答,反过来问她:“你知道 PPP 和 PPL 吧?”
言谨摇头。
庄明亮看她一眼,像看个天真的傻瓜,解释:“就是权益合伙人平均利润和律师人均利润,律所每年都要算的,不达标就是限制退伙。”
言谨确实没想到会到这一步:“那要是真退伙了,周律师怎么办?”
庄明亮却笑了,说:“你个实习的就别操这种心了,周律师在美国做了好几年,钱肯定挣了不少,人脉也有,出路多得是。这里混不下去,他回美国工作,或者上岸去甲方,都没什么难度。”
言谨听着,忽然惆怅。
是为自己,心说不会一年实习期还没到就失业吧?而且到时候应届毕业生的身份都没了。
又好像不光为自己,脑中是曾经听到过的一问一答,你真想在这里做娱乐法?难道还有假的。
庄明亮看看她,以为猜到她的心思,安慰说:“放心,我总归是你带教,师徒一场,我不会不管你的。”
言谨自然明白这里面的意思,要是周其野真做不下去了,他还是会带着她一起走的,不至于让她实习期没过就失业。这话让她有点感动,但她也觉得要是真跟庄明亮去了小律所,庄律师应该会把她每月 12K 的薪水降到 2000 包月吧。
正琢磨着,她回到自己位子上,看见旁边蔡天寻桌上压着几本托福书,一看就是在准备考试,打算辞职出国读书。
蔡天寻察觉到她的目光,拿了一叠纸给盖上了。
言谨看看他,意思:我不会说出去的。
蔡天寻笑笑,也没解释。
言谨呼出一口气,再看一眼周其野那间始终保持着一种破产跑路风的空办公室,愈加觉得这个组不光人丁寥落,人心也散了。
也就是这样,后来投资人会议讨论出了结果,拍摄继续进行,法律顾问驻组。她主动找周其野举手,接了这个驻组的活儿。一部分是为保住自己的工作尽最后一点力,另一部分也是觉得周其野蛮惨的,如果她不去,就没有别人了。
第16章 【16】
北上之前,言谨打电话回家,把出差的消息告诉父母。
纪敏忙问:“去哪里?”
言谨只说部分事实,答:“北京。”
“多久?”
“大概三个月。”
仍旧是部分事实,计划中的拍摄期是三个月,但也说不定。
纪敏啧了声,想了想,说:“要不要我请假过去陪你?”
“啊?!”言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陪过去,我被同事笑死了。”
纪敏说:“可你从来没自己一个人去这么远的地方,而且还这么久,到底行不行?”
言谨说:“出差是住酒店,吃饭都有报销,比我在上海租房还好一点。”
纪敏勉强能接受,说:“那你一定要小心。”
言谨说:“好。”
纪敏又说:“每天打电话回来。”
言谨还是说:“好。”
起初只觉得是母亲夸张,直到电话挂断,她才反应过来,这确实是她一个人走得最远的一次,当时的感觉竟又是雀跃的。
那天晚上,她下班回家的路上,先去了趟对面商场地下层的超市,选了一只行李箱,和周其野总是拖来拖去的那种一样大。想到项目会议上说当地住宿条件不好,又在小区门口的理发店剪了头发。
理发师问:“剪多短?”
言谨用手指比给他看。
“认真的?”理发师又问。
言谨点头:“认真的。”
她天生头发厚,小时候去理发店,剃头师傅总说理她一个头等于人家俩。剪完之后扫地,还要再说一遍,你看这一地都是你的。
这回也一样,椅子下面黑沉沉一片,都是她的。
从理发店出来,只觉清爽,言谨拖着箱子往出租屋走,在楼门口看见戴左左那辆别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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