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峰时一天之内要确定几十份合同的最终版本,翻译组不可能保证这样的交付时间,所以还是得律师自己来。言谨自然也被拉去帮忙,于是便有幸眼看着项目文件夹里的合同数量从五百翻到一千,再接近两千。
那几日加班,让她有种梦回地黄丸组的感觉,也不禁叹为观止,第一次意识到一部电影居然需要这么多合同,律师在电影项目中的作用也比她原本想象的重要得多。
而且,她能感觉到周其野做事的要求很高,调查,沟通,归档,法律文书的撰写方式,法律法规案例的检索,各种文书的格式排版,一切清清楚楚,哪怕这只是一个刚成立没多久的组,做一个全新的业务。
等忙过最疯狂的几天,公盘上还有不少过去组里做的讲座录像和文稿,言谨也都看了一遍。
那些讲座的主讲人都是周其野,比如电影制片环节的法律风险,或者视听作品版权保护要点。
他思路清晰,风度极好,举的那些实例让言谨感觉大有收获,有时候甚至不舍得就这么一下子过去了,先泛听,再拖着进度条精听,外加做笔记。
不用加班的日子,她晚上七点多离开律所,从陆家嘴走到东昌路,在小区外的步行街上买份馄饨或者炒饭外带,回去出租屋里,还会打开笔记本电脑,坐在沙发上一边吃饭一边看。
看得多了,也发现周其野一些小毛病,比如说话的时候喜欢中英文混搭,经常讲到一半想不起一个词的中文表达,而且还不仅限于专有名词,甚至包括一些副词和连词,somehow,otherwise,either……or。
那些讲座都是去国企、私企或者电影院校做的,有一场最后的问答环节,主持人说:谢谢周律师给我们带来一场中英双语讲座。
言谨笑出来,暗自模拟听众们的腹诽:这人好装啊!
自此,她每次听到他夹英文,就给他一个个地画正字记下来,觉得自己挺无聊的,也挺无奈,跟老板熟悉起来的方式竟是这样。
但不管怎么说,当时还是颇有些职业自豪感的,觉得老板真的是要在国内整出一个新的法律服务行业分类来,自己在其中也大有可为。
大概也是因为把这些视频循环看了几遍,两周之后,当周其野发邮件给她,让她帮忙准备一个电影节讲座上的 PPT,只给了文章草稿,沟通了框架,她很顺利的就做了出来,发给他,稍作修改就过了,得到一个简单却鼓舞的回复,Great work!
言谨看着,又想起面试上周其野对她的称赞,那种类似于老外的夸张表扬,但还是挺高兴。
那年的电影节出了件挺有名的事,开幕式之后的第二天,搞了个中美电影合作论坛,冯小刚就在那个论坛上骂好莱坞发行人哈维・韦恩斯坦是个大骗子,坑了中国电影人好多钱。叫现场记者拍下了,文字也发到网上,一时间引起不小的关注。
正好周律师要在上戏做的法律讲座就是关于电影跨国采购和海外发行的,言谨看到那则新闻,忽然有种时势造英雄的感觉。
材料打印了百来份,全部装订成册,以及当天打杂,负责签到、发材料、收名片,也都是她。
讲座开始之前,她才见到周其野,还是拖着箱子,从机场直接到会场。
她站在那个阶梯式小礼堂的最后面听他讲,也欣赏他身后投影幕上自己的杰作。
现场效果很不错,但结束之后散场,她听见有人说:能出去的电影和剧集有几个,没市场价作参考,条件都是对方给的,还说什么谈判呢?
言谨这才感觉到现实的矛盾。
律师说,电影人不能太过弱势,无视风险。
电影人说,律师你根本不懂这个市场。
简直无解。
会场里人走光了,言谨一排排座位收拾丢弃的材料,周其野过来跟她一起收。
言谨赶紧说:“周律师,我来就行了。”
周其野笑,没停手,一边收一边问:“这半个月怎么样?”
言谨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道:“还挺好的。”
周其野像是已经有了猜想,又说:“一会儿带你去见个客户,不能只让你做 dirty work。”
“不是,没有,我还挺有收获的……”言谨解释,有点尴尬,又有点感动。她面试上放飞自我说的那些话,而且还是教老板做事的那种,他居然还记得。
那天下午,周其野开车带着她去了长乐路,好莱坞著名的 W 厂当时设在中国的代表处。
言谨从小就在引进大片的片头看见这个牛逼闪闪的司标,一路上颇有朝圣之感。到了地方才发现人家的办公室租在一栋老别墅里,面积在这个地段算是很阔绰的了,装修也极有风格,电影海报贴了满墙,但里面的员工,包括阿姨,只有四个人。
首席代表是个华裔,名字叫谢家裕,讲一口港普,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跟周其野好像很熟稔,一见面就调侃,说:“你这趟去新加坡辛苦了,有没牺牲色相?”
周其野笑,做个手势,让他注意场合,别乱讲话。
谢家裕好像这才看到言谨,倒也含笑住嘴了,请他们到楼上露台去坐。
坐定不久,阿姨送了咖啡和水果上来。两人先是谈了下半年的合作项目,又说起明年的片单。言谨在旁对着电脑做笔记。
正事说完,谢家裕开始闲聊,说现在老板几乎不过来,自己一年回美国述职一次,夫人也跟着来了上海,小朋友在 SAS 读书,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生活,笑对周其野说:“当初猎头先找的你,要不是你拒了,这个位子也轮不到我。”
言谨这才停了记录,感觉这话说得挺谦虚,却又好像在问你后不后悔。
周其野只是微笑,自嘲说:“我乙方当惯了,要是进甲方公司,还得从头开始学习宫斗技巧,我没这个信心能学会。”
言谨仍旧看着电脑屏幕,抿唇笑了下,也不知道为什么,挺喜欢他的回答。
谢家裕却又问:“Theo,你是真打算在这里做娱乐法啊?”
周其野笑说:“难道还有假的?”
谢家裕语重心长,说:“你不能只看那些战略、规划、政策什么的。就拿电影来说,说是前年 42 亿,去年 62 亿,增长 50%,但那是人民币,也不可能总是保持这个速度涨上去。北美同期的数据是 98 亿,美金。美国电影在全球的总票房是 281 亿,美金。且不说现实的法律需求有多少,单单市场规模就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
“而且,这里面有多少是引进片的票房。年初一个《阿凡达》就已经占去十几个亿,现在几家好莱坞大厂都在布局引进片,但在中国只是发行。你在美国电影项目做得多了,应该知道但凡有点实力的都不会想只做发行。说起来是分账,但影院重资产,利润不过那么一点。而你作为律师,能分到的就更少了。”
周其野仍旧笑着,说:“一听就知道你们今年刚请过咨询公司做地区行业分析。”
谢家裕说:“那是肯定的,但你知道麦肯锡打了个什么比方吗?”
周其野笑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他们说,”谢家裕自问自答,“单看人口数量,香水和咖啡在中国的潜在市场也很大。但我大清自有国情在此,香水卖不动,是中国人天生体味轻。咖啡卖不动,是因为中国人喝茶。至于电影……”
谢先生在此处停了停,才卖关子似地公布答案:“是因为中国人早就对盗版习以为常。”
言谨蹙眉,感觉被冒犯,却又很难否认。哪怕是她,一个号称要做著作权法律师的法学生,家里电脑 D 盘上少说存着几百集字幕组压制的美剧。
谢家裕继续说下去:“个人选择永远跟时代有关,也许你估计的大趋势是对的,但你未必能等得到那个时候。”
第14章 【14】
隔了个周末,言谨去上班。
庄明亮一早打电话给她,叫她到了律所别上去,直接到对面马路停车场找他的车,跟着去趟东阳,见当事人谈一个电影分账纠纷的案子。
在此之前,言谨只做过非诉业务,而且涉案的电影她居然还看过,不免有点小激动。
等上了那辆帕萨特,庄律师说:“周律师走之前交代的,团队小,不要有层级观念,希望实习律师从一开始就接触一个项目的全部流程,见客户,分析案情,讨论报价,一直到最后结案,整个过程都跟着一起做。”
言谨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周其野又出差去了。
或许因为庄明亮说话的语气多少沾着那么点阴阳怪气,以及用词,“走之前”,“交代的”,听起来竟有种临终托孤的感觉。
她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好想自证清白,说我绝对没有越级告状,但这种话讲出来又好像太刻意了,有点越抹越黑的意思。
“你有驾照没有啊?”庄明亮一边开车一边问。
言谨老实回答:“大学里考了,就是没怎么开过。”
庄明亮想当年:“我实习那会儿,律所都是优先招有驾照的,要给师父开车,一早就得在师父家门口等着接,晚上不管多晚都得给师父送回去。”
言谨自觉地说:“庄律师,那要不我来,我驾照带着呢……”
庄明亮看她一眼,嫌弃道:“还是别了吧,本本族。”
言谨不知再怎么说,不禁想起毕可欣跟的那位,最喜欢想当年,说你们现在 2000 包月已经很好了,原来自己遇到的这个也有差不多的话术。
路上四小时,中午到达东阳,车拐进一家酒店的地下车库。
庄明亮关照:“一会儿饭桌上要是让你喝酒,你就说要替我开车,而且酒精过敏,一点都不能碰,一碰进医院那种,知道吗?这头一开就没完没了的了。”
言谨听话点头,忽然有点感动,庄律师还怪照顾她的。
可庄明亮紧接着又道:“你一个女的,我带出来,要是出点事我没法交代。”
言谨心说,好吧。
两人下车上楼,进了个包间。言谨就在那里见到了同样穿着短袖 polo 衫的常总,只是牌子比庄律师的好,皮带更是瞩目的 H 扣。
常总也看见言谨,对庄明亮说:“小庄,这是你新招的小助理?”
言谨纠正:“实习律师。”
“哎哎……”庄明亮陪笑,回头看她一眼,言谨觉得自己可能又多嘴了。
常总倒不介意,笑对她说:“小姑娘长得蛮漂亮的啊,有点像那个……就那个谁,哪个学校毕业的?”
言谨答了。
常总说:“哦哦哦,我上回见一个编剧跟你一个学校的,都是高材生。”
又对庄律师玩笑,说:“怪不得小庄要转红圈所,配置到底不一样。”
言谨无语,自己莫名其妙成配置了。来之前就知道要见的是电影公司的老板,这时候看到本尊,只觉违和,印象中搞电影的人多少得有些艺术气质,总之不该是常总这样的。
等到开始讨论案情,常总跟他们诉苦,说:“这个项目就是从一个想法开始的,我一听就看好,找人写了剧本。那时候都不信,一个个地去说服他们投钱。好了,现在票房爆了,反过来跟我打官司。那行啊,打啊。我算是看透了,人就是这个样子,关系不好的不能合作,关系太好的也不能合作。想想真是,伤心了,没意思……你说我做电影为了什么呀?我水洗煤生意干得好好的,是在别处挣不到这个钱么?还不就是出于对电影的热爱。浚
“水洗煤”,解释了言谨最初的疑惑,但“热爱”这个词,又让她提醒自己不能以貌取人。
但稍后说到协议细节,更让她一头雾水。
常总的影视公司作为项目方,和几个合作方单独签订投资协议。电影拍成了,上映挣了钱。分账的时候各方都有各方的算法,谁都不服谁。于是,几个合作方起诉了常总的公司,主张自己的份额。这时候再把那些协议拿出来,分开看都没什么问题,搁在一起就不对了。
“常总,这些投资协议互斥了吧,几个投资方分账的比例加一起已经超过 100%了……”言谨对电脑做着记录,还觉得自己挺机灵的,一下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这些合作协议从一开始就有问题,且不提常总公司自留的利润,多出来的这部分谁出呢?
公司的法务总监也在旁边坐着,当时面色就不大好看。
庄明亮赶紧看她一眼,还是叫她闭嘴的意思。
所幸常总没觉得被冒犯,说:“这个不重要,总归是我这里让一点,就是大家一起分总票房嘛。”
庄明亮委婉道:“虽然不是一起签的协议,但每一方的协议条款还是得保持一致性,总体上协调哈。要是您当时叫我来看一眼就好了,投资的数额和方式、成本回收的顺序、利润分配的比例、时间细节等等都得写进协议里,避免纠纷。”
常总说:“那时候是谈合作,讲的就是一个志同道合,又不是打官司,咱们不是欧美国家,不可能动不动就叫律师。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我就让我公司的法务拟的合同,一样都是学法律的嘛。”
庄明亮跟着嗯嗯啊啊。
言谨在旁听着,心里纳闷,这个法务究竟是影视公司的法务,还是水洗煤厂的法务。
她过去在资本市场组接触的都是在准备上市的企业,以及正在做的那个合拍片的项目,哪怕一份工作组劳务合同都几十页纸,两三万字。跟那些比起来,常总协议里的法律风险多得像个漏勺。
但爽快还是挺爽快的,一顿饭的功夫,成功签下了代理协议。
从酒楼出来,庄明亮和常总都喝多了,酡红着脸说说笑笑。
常总拍庄律师肩膀,说:“小庄有什么新本子不?”
庄明亮说:“没,没有,哎呀这一阵实在太忙了,都没动笔的功夫。”
常总说:“那我等你哦,写个小庄秘史,哈哈哈。”好像还挺满意自己想出来的谐音梗,把“小庄秘史”几个字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
言谨用开车加酒精过敏的理由一口都没喝,也听不懂他们在说啥,只负责跟在后面收好庄律师的东西,到车库拿钥匙开车。
庄明亮跟常总亲切话别,等到只剩他们两个人,却又沉了脸,上车就对言谨说:“把你律师证拿出来。”
言谨还以为有什么正经用处,听话拿出她的实习证。
庄明亮又说:“看看什么颜色的……”
下一句应该是“蓝本子的人不要乱讲话”,结果却看见言谨拿出来一个粉色的,是加了永不为奴群里团购的证件套。
庄明亮卡壳,愣了愣才说:“你看上面的字,申请法律执业人员实习证,实习证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我没让你说话就别说话。”
言谨念在他喝得有点过,忍了,点点头。
庄明亮还没完,阴阳怪气地学她的语气:“这几项加起来已经超过 100%了呢!你以为就你会加法?”
言谨快炸了。
却听庄明亮接着道:“谈合作拉投资的时候都是往好了说,不光有常总这样份额约定有问题的,还有跟 A 家签了优先回款,再跟 B 家签保本回款的。要是票房好,就还能凑合混过去。一旦碰上票房不理想,履行了 A,就不可能履行 B,履行了 B,就违约了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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