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了东宫,一句话不说,径直去了主殿。
主殿的内室,被子还是沈若怜走时铺开的佯装成睡着的样子,晏温看到床褥,眼睫轻颤,眼眶忽然有些微微发红。
他在门边站了许久,才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过去,缓缓坐在了床边,看了那被拢成人型的被子。
过了许久,他轻轻抬手,缓而轻地抚摸上那床被子,低低呢喃。
“娇娇,孤回来了。”
晏温从回来的午后进了主殿便再也没出来,一直到天彻底黑了,李福安也不见房中点灯,犹豫了好几次,他最终还是大着胆子推门进去了。
月辉如水,落在殿中,透过一片朦胧的黑暗,李福安看到晏温竟就抱着那人型的被子合衣睡着了,似乎还怕怀中抱的“人”冷,殿下伸手拍了拍那“人”,将“人”搂得更紧了。
李福安心里酸涩不已,殿下那天夜里连夜去了耀城,第二日又忙于清剿逆党,第三日又快马加鞭赶回来,满打满算竟是三日未合眼。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小心翼翼将一床被子盖在太子身上,无声退了出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晏温就从房间里出来。
他的面上看不出一丝憔悴,神色如常地去上朝,回来后吩咐暗卫所有人,除了执行任务的,其余人全去找嘉宁公主。
李福安不敢多说,只是一边跟着他往宫外走一边不住在心里叹息。
及至从东宫绕到乾坤殿的路上,皇帝跟前的张公公双手拢在身前,站得端端正正地在等着他。
晏温看他一眼,“你不必替父皇劝孤,孤无论如何也要将嘉宁找回来。”
张公公弯腰对他笑道,“老奴不是来劝殿下的,老奴是奉旨来问殿下替陛下要一句话的。”
晏温冷睨他一眼,没说话,等他的下文。
那张公公笑道:“陛下说,殿下若是此次出宫去找沈姑娘,那这太子之位便要让贤,陛下让老奴问殿下,您如何选。”
“那就让。”
晏温闻言没有一丝迟疑,冷笑,“孤还当是什么事。”
言罢,他又朝着乾坤宫的方向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继续朝宫外去了。
-
八月底的江南仍然有些暑热,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整个空气都湿哒哒的,潮闷地令人有些窒息。
不过沈若怜却十分喜欢这样的天气,她生在西北的小山村,后来又在皇宫长大,总觉得这江南的烟雨朦胧充满了水墨画的典雅,十分有意境。
每每下雨的时候,淮安本地人便都蜗居在家中不出来,整个湖边就她和秋容两人。
她最喜欢的便是温一壶江南春,摆一把摇椅在湖边的亭子里看下雨,盖上薄毯,然后摇着摇着便能睡上一下午。
江南春是江南特有的果酒,味道清甜,却几乎不会醉人,连她这种不喝酒的人都可以喝上一壶。
她是在一个睡醒的傍晚听秋容说,宫里传来嘉宁公主薨逝的消息的。
沈若怜愣了一下,觉得嘉宁这两个字有些久远。
过了半晌,她将壶里最后一杯江南春喝完,捻了块儿点心吃进嘴里,拍了怕手,揽住秋容的胳膊,笑道:
“走吧,我们回去,今日我想吃糖醋鱼了,我的好姐姐。”
雨一直未停,第二日起来,沈若怜支开半扇窗看了看窗外,发现雨下得更大了。
她起来洗漱完,用了早饭,就托着腮坐在窗边看下雨。
秋容路过廊下,透过窗户看到她宽大的袖摆滑落在肘间,小姑娘皓腕莹白细嫩,桃腮粉靥,眼底漾着春水,十分娇俏灵动。
秋容忽然忍不住笑了。
公主自打来了江南,好似又重新变得同从前一般生机勃勃,然而她的娇俏和可爱中又比从前多了些成熟女子的妩媚与艳丽,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
才来淮安没多久,便引得几家公子争相对她献殷勤。
秋容看了两眼,绕进屋去给沈若怜披上披风。
沈若怜回头对她盈盈一笑,仿若刹那绽放的春花一般娇艳,“谢谢姐姐。”
说完,她又拢了拢披风,继续托腮看外面。
檐下的雨滴答滴答,晶莹剔透的水珠子串成一条线,沈若怜觉得很好看,她从前性子跳脱,从未关注过这些。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及至快到中午了,外面的雨还是没有下小的趋势。
她看了看旁边桌上放着的一叠帕子,犹豫了一下,过去将帕子装好,走到门边撑了伞。
“姑娘是要去锦绣坊么?”
秋容见她要走,放下一旁的盆过来,替她将披风系好,“这么大的雨,不若等雨停了再去,孙公子定是能理解的。”
沈若怜摇了摇头,笑道:
“还是算啦,答应了人家今日交货,那便不好爽约的,况且,今日交了货,拿了尾款,我就可以再去逢春楼买一个冰糖肘子咯。”
她的样子太过娇憨,秋容忍不住笑了,在她额头上轻点了一下,“咱们家哪里就到了,需要你交了货拿了尾款才能买肘子吃的地步了。”
沈若怜嘿嘿笑着摸了摸额头,冲她摆摆手,“好啦,我要走啦!”
秋容勾着脖子看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早点回来!”
沈若怜头也不回,“知道啦!”
锦绣坊是淮安城最大的绣坊,孙季明是锦绣坊的少东家。
沈若怜和他认识还是因着半个月前两人同在一处屋檐下躲雨,当时雨一时半会儿没停,两人便搭上了话。
得知孙季明家里经营着一间绣坊,沈若怜便问他能不能自己绣一些帕子什么的拿去绣坊里寄卖,卖出去的钱同他们分成。
这孙季明也是个会做生意的,瞧着沈若怜身上带的香囊的花样子确实时兴,绣功又好,便答应收些帕子之类的试试,一来二去,帕子卖得不错,两人也就相熟了。
沈若怜到了锦绣坊的时候,孙季明正在同掌柜的对账,见她来了,对她笑着点点头,让伙计招呼着她先坐下喝杯热茶。
沈若怜也给他回了个笑脸,熟稔地坐到自己惯常坐的靠窗边的位置上,捧着热茶小口嘬了两口。
等了没一会儿,孙季明过来,看也没看她递过来的帕子,就将她的尾款递给了她。
沈若怜一愣,嗓音软软地问他,“你怎么也不看看呀?”
话里好像还带着一丝嗔意,似乎是嫌他不重视自己的劳动成果。
孙季明笑着用折扇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一下,“你的绣功我还能不知道,怎的,不看就是不重视你了?”
沈若怜揉了揉脑袋,嘟囔了一句,“怎么今天谁都敲我的脑袋。”
“什么?”
孙季明没听清,凑近了她些。
沈若怜有些不自在,向后躲了躲,推他,“你坐远些,不要离我这么近。”
小姑娘的嗓音娇娇糯糯的,孙季明忽然笑了,摸着下巴轻“嘶”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沈若怜被他看得不自在,自己左右看了看,“怎么了你这样看着我。”
孙季明将折扇在掌心敲了敲,挑眉笑道:
“有时候真不相信你是在西北长大的,你这娇娇柔柔的样子,竟比我们江南的姑娘还像江南人。”
沈若怜抿了抿唇,没说话,又坐了会儿,她起身要走。
孙季明起身劝道,“别呀,这么大的雨,你现下走——那不然我让家里马车送你回去?”
沈若怜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带了伞,反正也不远,我想走一走。”
孙季明知道她喜欢在雨中漫步,想了想便也没拦她,让掌柜从柜台后面拿了一个小坛子出来,“喏,昨日去醉香楼,给你带的江南春。”
“呀!”
沈若怜眼睛一亮,笑着接过,笑看向孙季明,“谢谢你呀。”
小姑娘一笑脸上两个可爱的梨涡,孙季明眼神闪烁,又在她额头上轻敲了一下,“行了,别像个酒鬼一样,你去吧,我就不送你了,店里还有点账没对完。”
沈若怜抱着酒坛,嘿嘿一笑,点头如捣蒜,“那你快去吧。”
孙季明却是朝门口走去,“送你出去,不差这两步。”
到了门口,沈若怜才正想说不用送了,她该走了,结果一愣,看向门口的位置,懵懵地说了句,“我伞呢?”
她记得她的伞进来时就立在门边呀。
她转着圈在附近找了找,连半个伞的影子都没看见。
孙季明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侧头觑着她,目光揶揄,“这半个月的第几把了?”
沈若怜嗔瞪他一眼,才要说话,忽见一个酒楼小二模样的人从雨中跑了过来。
那小二跑到她跟前,将一把粉色的油绢伞递到她眼前,指了指对面酒楼二楼上的某间窗户,“这位姑娘,这把伞是对面酒楼上的一位公子给的。”
沈若怜一愣,视线不由顺着那小二指的方向看过去。
透过廊下的雨帘和蒙蒙细雨,她只看到对面二楼上的窗口站着一个身穿天青色直裰的男子。
那男子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似柏,似乎正在朝这边看过来。
但那男子的面容隐在纱帘之后,她并未看清。
沈若怜摇了摇头,还没开口拒绝,一旁孙季明倒是先替她回了,“你去告诉那位公子,这位姑娘我自会送她回去,就不劳烦他操心了。”
孙季明的语气不太好,他不是不知道沈若怜身旁有追求者,但他总觉得那人这么巧给她送伞,说不定那伞就是他偷的。
小人一个。
他说完,就让沈若怜在门口等他一下,自己去取了伞出来,“走吧,我送你。”
沈若怜站在廊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对那小二抱歉一笑,钻到了孙季明的伞底下。
两人同撑一把伞往回走,路过酒楼的时候,沈若怜忍不住又看向那个窗口,见那青衣公子还站在那里,她又仔细看了几眼。
“看什么呢?”
孙季明用伞面遮住她的视线,“登徒子一个,你别看了,你呀,一天性子又软人又单纯,当心以后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沈若怜被挡了视线,不满地嘟了嘟嘴,故意踩了一个小水洼,溅了孙季明一衣摆的水,“要你管!”
第58章
锦绣坊离沈若怜租住的宅院不算远, 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
雨太大,孙季明直接将沈若怜送进了院子,一路走到房间门口。
上了回廊, 沈若怜从伞底下钻出来, 回身笑眯眯看着他,清凌凌的眼里泛着狡黠的光, 伸手去接他手里的小酒坛:
“哎呀,本想留你喝杯茶等雨小一些再走的,突然想起来你方才说还有些账没清完,要不——”
孙季明侧身避开她的手, 斜睨她一眼, 眼中狡黠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既然都出来了, 也不在乎那一时半刻了, 那小生便恭敬不如从命,进去跟姑娘讨杯水喝了。”
说着, 孙季明还学着戏里面的书生模样, 对她弯腰拱了拱手。
沈若怜掩唇糯糯地笑了两声,轻轻地拍了下他的手臂,“你好歹是锦绣坊的少东家, 怎的这般不正经。”
说着,她转过身开门, 将孙季明让了进去。
沈若怜觉得孙季明这个人很好玩, 虽然经常油嘴滑舌的看起来没个正经,但他其实对人真诚, 办事靠谱, 南来北往地同人交流,懂的东西也多。
她从前朋友很少, 小薇薇就不必说了,裴词安虽说她也当他是朋友,但因着两人从前有婚约,她便觉得多少有些不自在。
可孙季明不同,他是做生意的,本就长袖善舞,又很会照顾别人的情绪,最重要的是,她同他的关系很单纯。
所以沈若怜觉得跟他相处起来十分轻松,也喜欢跟他来往。
她将他让进去后,过去到柜子里将他之前给的明前龙井翻出来,递到他面前。
孙季明冲她挑了挑眉,双手抱胸也不去接。
沈若怜“哎呀”一声,将那陶瓷的茶叶罐子塞进他胸前,半嗔半笑,厚着脸皮对他嘿嘿笑道:
“谁不知道您孙少东家时常招待贵客,煮得一手好茶,您送这明前龙井太珍贵了,既然您来了寒舍,不得由您亲自给我露一手。”
对于她的吹捧,孙季明十分受用,他轻“啧”一声,手腕一翻将茶叶罐子接住,下颌点点对面的座椅,“坐吧,小爷我今日就给你露一手。”
沈若怜喜滋滋地坐过去,双手托腮看他煮茶,眼神随着他的动作移动,水光荡漾的眼底氲着好奇。
男人煮茶的动作十分潇洒干练,看起来还真有几分赏心悦目。
孙季明煮好了茶,将茶杯递给她,见她伸手要接,他又缩回手,强调:
“还有,以后不要说是我送你的茶叶了,你不也用你绣的帕子抵了么?你若是再这样见外,我以后还真不敢再送你东西了,免得你这糊口的营生全都免费送了我了。”
沈若怜对他笑了笑,倒是没接话。
她如今虽说靠着绣帕子挣一些钱,但其实当初从宫里出来的时候,皇后给她准备了许多金银珠宝,她就算不挣钱,一辈子仔细着花也够了。
况且她也不想欠谁的,尤其是任何异性的好意。
66/84 首页 上一页 64 65 66 67 68 6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