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一滴孤零零的油。
怎么在水里晃荡,都融不进去。
“你看她和谁关系都还可以,但是都不亲近;平时和和气气看着也不社恐,但是有什么除了班会之外的班级活动,她都是请假的。”
徐昊屿自顾自地说,没注意到面前的原起神色慢慢变了,继续总结:“我觉得她可能有点,呃,网上说的那种回避性人格吧……”
“徐昊屿。”
“啊?”
就听见原起问他:“这些话你和别人说过吗?”
不知为何。
在徐昊屿听来,原起那平静的语气里似是带了些感情色彩。他的心颤了一下,本能否认:“没啊,就和你说。”
原起:“不要这么评价黎嘉茉。”
徐昊屿愕然,刚想反驳说自己没有贬低黎嘉茉的意思,又听见原起的声音平静落下,一字一顿――
“她很好。”
…
到国家队集训的第二天,每个人要单独接受心理辅导以及填写问卷,初步评判他们是否具备承受高压的能力。
心理师看见来人,朝原起笑了下。
之前的几次赛前心理咨询,她和原起打过照面,对这位射击选手的心理素质有所了解,无比赞誉。
她先按流程问了些固定的问题,譬如最近的睡眠质量饮食状况如何、能不能想起上一次比赛时的心情等等。
原起回答时,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选手的面庞上,不错过他的微表情,以确保说的是真心话,而非为了应付心理辅导提前准备的套话。
“睡眠正常,有晨训就十点睡五点半起,没有晨训就十一点睡,七点醒。”
除了前几天写管理学小组作业,熬了半小时;以及,带张开怀去看病那天,睡得少了些。
“比赛的时候只想着动作和稳定,没什么其他想法。获奖了有些喜悦。”
上一次比赛是全运会,黎嘉茉来看了。
原起答得流畅且镇定,表述能力也清晰无碍。
询问环节过后,她把手边的问卷递给了原起。十分钟后,填写好的问卷被递了回来。
心理师对着那张问卷看了许久,将原起的答案记录在给他创建的文件夹里,正俯首,忽地听见原起有些低的声音:“李医生。”
她抬起头。
原起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看着她,目光微晃,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医生不急,只耐心等他开口。
良久,终于听见缓缓开口:“我喜欢一个女生。”
闻言,李医生的眸光聚拢,慢慢生出一点趣味。
他们这些从队人员私下也会八卦,知道原起受很多女运动员的青睐,却没有任何情史。如今,乍一听他讲了自己的感情问题,而且还那么开门见山,自然是有些意外。
可那打探的兴味还没生出,便又听见原起的下一句话。
“她生病了。” 李医生微愣,问:“什么病?”
话说出口时,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想,心想是不是什么难治的绝症,导致原起有些分心。可原起接下来开口,抛出的却是她从未想过的答案。
“抑郁症。”
第41章 Tonight(二更)
徐昊屿那天的话提醒了原起。
他当然听说过“抑郁症”, 曾经也有几位圈内前辈是因为这个病而承受不了体育竞赛的高压,选择了离开这个赛道。
但实际上,这三个字对原起而言, 更多是个抽象的概念。
他知道, 得了这个病,说明黎嘉茉不开心, 她活得甚至可能是压抑, 她平时的轻松愉快都是伪装。也因此,在看到黎嘉茉诊断单那刻, 他是震惊错愕的, 但更多的是心疼。
在那天之后,他也在网上搜索过抑郁症。
知道它是一种心理疾病, 但也会带来生理上的不良反应。
那天日暮垂落,他和黎嘉茉一起走回寝室。之后,他查询了抑郁症, 知道帮助的第一要务是不要让患者沉浸在情绪里,而是多去和现实世界接触。
而且, 要尽量像对待正常人一样去对待他们。
因为每个抑郁症患者敏感的点不一样。
有时候的区别对待,可能会踩到他们的情绪雷区。
怕自己的过分关心会让黎嘉茉察觉他知道她生病了, 原起一直刻意去忘记这件事。又因为接下来的几天里, 他和黎嘉茉呆在一起的时间很长,而在这些时间里,黎嘉茉呈现出来的情绪状态都是正常的,所以原起竟一时真的忘却她生着病。
在徐昊屿说话的那瞬间,他的内心突然生出一种抽丝剥茧的顿悟。
像和正常人相处一样和抑郁症患者相处。
但也只是“像”而已。
原起又突然想到和他摊牌那晚, 黎嘉茉脸上摇摇欲坠的笑。
他的眸光骤然暗了下来。
…
集训时期,时迅和原起被分到了一间屋子。
国家队训练不比校队训练, 训练之外还交给大家上课的自由,只要选课有技巧,白天留出一定的休息时间不是梦。在教练手下待了个一两年,再怎么样也混熟了,平时偷懒还是得被骂,但是脸皮厚,被多骂几句也没事。
在国家队,没安排上课,从早上六点开始就是训练。而且两位教练一个比一个臭脸,饶是时迅都暂时清静下来,不敢在那两位阎王脸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也因此,从早训到晚,回到宿舍时,通常都是精疲力尽。
时迅一回来就呈“大”字地倒到了床上,脑袋微侧,看见原起的床头摆着一本极厚的书,想起他最近睡前都要看上许久,便登时生出好奇,趁原起还没回来,伸手去够。
《正午之魔》。
听名字像是个玄幻小说。
拿到手上后发现比想象得要厚的多,分量沉甸甸的,感觉要是手滑砸下来,能把他鼻梁骨砸断。
可目光再往下瞄,时迅就愣住了。
他翻开书,书里已经有些被原起画了线的句子,很轻易地就攫取了他的注意力――
“在抑郁中,当下发生的一切都是对未来痛苦的预期,完全没有了活在当下的体验。”
“而抑郁,则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感,彻底虚无的无意义无价值感,这种感觉会让人彻底丧失行动力;而不行动,又进一步加剧了无力感。”
“还是那年3月,晚些时候,我向这位分析师称诉我失去了感受力,某种麻木已经影响了我与所有人的关系。我不再在乎爱,不在乎工作,不在乎家庭,不在乎朋友。我写作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了下来。画家格哈德・李希特曾写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明白。彻彻底底。而这样的不幸甚至不会让我感到特别不快乐。’我也一样,发现所有强烈的情感都不见了,只剩下令人躁动不安的焦虑。”(*)
才粗粗看了几眼,手中的书就被人抽走。
时迅当即坐起,就对上原起凝视他的目光,语气里难得带上了些愠意:“别乱翻我东西。”
“卧槽,原起。”时迅突然想到这几天,原起有事没事就往心理辅导那里跑,脑海中生出一个荒谬又恐怖的想法:“你别……卧槽,你抑郁了?”
原起却只是睨他眼,没说话。
没承认,但也没否认。
时迅一时有些慌了,心中第一反应是原起别他妈哪天就自杀了吧?
想到这,他立刻蹦起来,去翻原起的行李。
注意到他的动作,原起眉头微拧:“你做什么?”
时迅:“你没带什么刀啊安眠药什么的吧?”
原起的语气倏然冷了下来:“你发什么疯。”
这是原起第一次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这类情绪。
时迅身子一顿,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头去看原起:“那你研究这个做什么,谁生病了?”
原起直接忽视了时迅的话,径直走到自己的行李箱前,把自己的行李重新整理好。而后拿着书去书桌前。
“哥们。”时迅闪现到原起面前,一脸哭相:“求你了,和我说说,我是真的害怕,我他妈之前被一个有抑郁症的女的缠过,他妈的说我不答应她的表白就自杀。我以为就开玩笑,结果真他妈想跳楼。我有心理阴影了,我是真害怕,这些人是真的有病,神经病――”
“我辅修心理学。”
原起淡淡一句话,堵住了时迅的嘴。
原起这话语气不算好,但好歹让时迅稍微安心下来。
他大松一口气,站在原地说:“你什么时候对心理学感兴趣了。”
没回应。
原起已经重新翻开了这本书。
可时迅刚才的话却像一般,回声不断。
他一时有些烦躁。
这段时间,他和李医生交流,也阅读了相关的书目。
渐渐的发现,自己在之前对于抑郁症的很多印象都是标签化的。
譬如刚刚时迅的话,也是对于这个群体的一种偏见。
并不是所有抑郁症患者都会采取极端手段,也并不是所有抑郁症患者会将自己的病症外显出来。
而一想到这些标签会被烙印在黎嘉茉身上,原起就没来由地烦躁。
只有真正交往过后,才会知道,很多抑郁患者的包容与共情能力甚至胜于许多心理健康的人――而过度能共情,或者有道德洁癖,这些所谓真善美的品性,落在这个瑕疵满创的时代,反而是他们痛苦的渊源。
“看到这个世界的黑暗,不想被这个世界改变,却又无法改变这个世界。走入了思想的困境,解脱不出,又说服不了自己,从而走入了情绪的绝境。”
“有时候,他们也不想难过。只是太空虚了,觉得世界都是虚无,也就是所谓的空心病。这其实也是当代很常见的一种抑郁倾向。”
李医生的话在原起脑海里回响。
抑郁的产生原因有很多,每个患者的感受也不一样。
他在想,黎嘉茉会是哪种。
视线落在书页上,一页又一页频繁出现的“抑郁”二字灼伤了原起的眼,他的思绪有些飘摇
“但不管是哪种,你刚刚提到,那个女孩是重度抑郁,那么躯体症状应该是不可避免的。”
那天,坐在咨询室的椅子上,原起问李医生。
得到回答:“最常见的就是焦虑、失眠、手抖,意志活动减退,比如容易发呆、逃避交流、很难集中注意力、行为举止变得懒惰缓慢等等。”
原起很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和黎嘉茉的相处细节。
他看见过她流泪,但是那样应该是情绪波动,好像和医生说的躯体化症状对不上号。思及此,他沉声问:“如果这些症状都没有呢?”
“都没有?”闻言,李医生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然后,缓慢道:“那就是她藏得太好了,没让你们看到。”
“你要知道,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对于抑郁症的最大偏见就是,觉得得抑郁症的人就是平时闲的没事想太多,觉得只要不去乱想,这个病就会自然而然好了。”说到这,李医生的语气突然静了下来。
几秒后,她无可奈何地笑了下:“实际上,当抑郁情绪变成抑郁症后,情绪就成了黑狗,把人给咬住了。难道那些患者不知道让自己忙起来就不会陷入情绪里了吗?但是这时候已经不是他们控制情绪了,而是情绪控制他们了。它和生理上的疾病是一样的,想自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他们的一些感知能力已经在终日的负面情绪中退化了,他们感受不到活着。” “你要知道,有些抑郁患者选择自杀,不是因为想死,只是因为不想活了。”
“所以,原起。”
“千万不要抱着‘拯救’他们的心态去接近抑郁症患者。谁也救不了他们,对于他们而言,唯有自救。而这个自救的过程是很痛苦的,所以重度抑郁患者自杀的概率可能是非患者的五百倍。”
“这样说很残酷,也显得我这个心理医生不尽责,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毕竟我是你的队医,我要负责任的人是你,不是她。”
“――如果不是非要不可,还是尽量远离抑郁症患者。否则,你都有可能被他们情绪的黑狗给吞噬。”
…
每天训练结束后,原起都会躺在黑暗里,来来回回地思考。
他思考的,从来不是要不要远离黎嘉茉。
而是该怎么接近黎嘉茉。
于他而言,黎嘉茉对他的感情是水中月。曾经的一些幻想在那日被打破,以至于再次看到月亮之后也会怀疑是否只是黄粱惊梦。
他怕他一伸手,水里的月影会随波散去,天上的月亮也会无影无踪。
直到某个午后。
隋妙语给他发了张图片。
【米奇妙妙屋:黎嘉茉的衣服挂在凳子上,不小心被我碰到了,掉出来的。】
原起点开图,喝水的动作停了下来。
图片里,是一条数字“7”的项链。
他盯着那张图看了许久。
久到自己的心已经泛软泛酸,他才回过神一般在输入框里打下字:【黎嘉茉呢?】
【米奇妙妙屋:拜托,我前几天都没在寝室住。】
【米奇妙妙屋:我帮你问问。】
原起并不是有意想问这个问题――
毕竟现在是工作日的中午,黎嘉茉要么在吃饭,要么在教室自习。不在寝室很正常。
他只是。
只是太久没有提过这个名字。
他只是太想和别人提起这个名字。
在等待隋妙语回复的时间里,原起又一次点开那个茉莉花头像的聊天框。
依旧是他的置顶,从来没有变过。哪怕是一颗心在无声中被撕得鲜血淋漓的那天,也没有一秒想过要把她从置顶换下来。
直到隋妙语回复。
【米奇妙妙屋:我问了我室友她们,说她回家了?】
原起一怔。
【7:什么时候?】
【米奇妙妙屋:好像四五天了诶。】
原起凝着那两个数字,心脏兀地抽了下。
【米奇妙妙屋:诶诶诶。】
【米奇妙妙屋;[图片]】 隋妙语发过来两张图片。
一张是她备注为“陶煦”的好友的朋友圈截图:“国家一等奖~大家辛苦了(嘉茉没来现场有点可惜,whatever奖状帮忙领啦~~)”
另一张则是隋妙语和这个陶煦的对话截图。
她问黎嘉茉怎么没来现场。
对方回,她家里好像有事。
而那条朋友圈,是四天前的。
这说明黎嘉茉至少离开了四天。
而她不是那种会找借口在家里长待的性格。
原起心一沉,放下手中的水杯,跑了出去。
34/56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