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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起是在前往机场的出租车上和教练请的假。
国家队集训的请假要求严苛,无正当理由不能轻易通过,流程极度缓慢。可原起等不了这么久了。
和教练发完消息后,他重新点开和黎嘉茉的聊天框――
他发了三条消息,拨打了三个微信电话,都杳无音信。
最后,他给辅导员发了私信,向他要黎嘉茉的电话号码。
辅导员回复得很快,原起直接拨打出去,电子女音提示他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似愁云一般越聚越浓,他坐在出租车后,又一次开口,麻烦司机开快一点。
司机:“再快就超速了呀小伙子!”
…
在飞机上,原起一直忍不住地胡思乱想。
他在想辅导员告诉他的,黎嘉茉的请假理由是“家中有事”,却没说具体什么事。
这样扑朔迷离的回答更让他心难安。
飞机降落,要到南山尾,还得坐一段大巴。
取消了手机的飞行模式,忽视教练、熊虎跃、时迅等人的未接来电,再次拨打了那个号码。
不再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而是没人接的盲音。
原起的心才稍稍安定些许――
把手机开了机,至少说明黎嘉茉,还没事。
他继续锲而不舍地拨打,却始终都是打得通、却无人接。
大巴车在山路摇摇晃晃,似乎晃到了几年前。
他和黎嘉茉说,他来过南山尾。
他没在骗她。
他确实来过。
上次来,是初二,是来找她。
这次来,是大二,还是来找她。
山路颠簸,车身起伏,终于在某处停下。
下了车,原起沿着道路走了会儿,却一直没看见出租车,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里大概是没有出租车。
于是他转身,进了离得最近的一家小店。
店主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妇女。
原起拿出手机,把从辅导员那要来的黎嘉茉家庭住址放大,摆到她面前:“您好,请问您知道这是在哪吗?”
那个店主循声望过来,扶着眼镜凑近,像是看不清,眯起眼睛,目光在那行字上缓慢移动。
“――就是考上澄安大学的那个女生。”
原起出声提醒。
他看过黎嘉茉的答辩视频,知道黎嘉茉是南山尾近几年唯一一个考上澄安大学的学生,并因此接受过采访。
对于南山尾这样的小县城,这应该可以算是大新闻。
果不其然,一听到他的话,那个店主就了然地“哦”了声,看原起眼:“你是她家亲戚吧?”
原起微愕,却还是点头。
“这条街一直往前走,走到第二个路口往右拐,有片房子,你到时候问一下就行了,毕竟她家出那么大的事,应该好找的。”
说着,店主叹了口气,声音掐得尖尖的,听来无比刺耳,每一个字都扎进原起的耳里。
“可怜的囡哦,从小那么懂事,念了这么好的大学,偏偏摊上那么个爸,现在又没了妈……”
原起的身子僵在原地。
浑身的血液往上涌,霎时间,他只觉得手脚冰冷。
那浓聚于心头的愁云终于破开,大雨落了下来。
他转身离开,朝大路的尽头狂奔。
第42章 Tonight(二更合一)
在接到黎润电话的前一天, 黎嘉茉刚和陶煦对完答辩讲稿的终版。
和陶煦从小接受的全英教学不同,黎嘉茉在大学之前学习的都是哑巴英语。
在大一的大学英语的课堂上,黎嘉茉才人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英语发音极其不标准, 毕竟南山尾的英语老师从不讲究发音, 在课堂上灌注的都是“中式英语”。
感受到因为发音而不敢在英语课上回答问题的窘迫后,黎嘉茉在网上搜索了很多训练英语发音的方法。整个大一上册, 只要不下雨, 她都是早上六点起床,去湖边跟读英语。
但纵使知道自己的英语发音应该是有进步的, 可黎嘉茉对于在公众面前脱稿演讲这件事还是没有信心。
毕竟用母语答辩都能让她紧张到提前三天开始焦虑, 更何况以非母语为答辩语言。
为了不拖后腿,黎嘉茉每天都会在私下, 对着录音把稿子背诵一遍,然后再一一揪出自己讲得磕绊的地方,反复训练。
终于, 在定稿的那天晚上得到了陶煦的认可。 “嘉茉,你讲得很好了, 到时候不要紧张,现场按这个发挥一定没问题。”陶煦笑盈盈地鼓励她。
因为心中也清楚自己的进步, 所以听到陶煦这话时, 黎嘉茉觉得自己心中涌出踏实的被认可感,而不是被人架之高阁的无故吹捧。
熬了几个大夜的身子似乎也不那么疲惫了。
骑着自行车回寝室的路上,耳机里播着喜欢的音乐,心中漾出这紧绷的几天里的唯一一丝惬意――
学习于她而言,就是这样的解药。
黎嘉茉知道, 会有同学在背后用是是而非的语气称她为“卷王”。可他们不知道,那是她在巨大的焦虑中用于解救自己的救命稻草。
只有学了, 她一日的空虚时间才会少一些,可以避免在无尽的空白中,沉浸于悲春伤秋的情绪里;只有学了,她的未来才会有很多的希望,可以弥补她起点的落后,从而让黎嘉茉不敢停下来的焦虑感得到些许抚平。
每每这样的瞬间,她会觉得生命是有盼头的。
只是生活对她而言,似乎是一个苦难累叠着一个苦难。
无数个自习后回寝的夜晚,无数个偷偷流泪又擦干迎接天明的夜晚。
黎嘉茉都以为,她是在战斗的。
直到一次又一次地被生活轻易打败。
看到来电显示的“黎润”的名字时,黎嘉茉直接忽视。没接起,但也没挂断,只等着电话自己挂断。
而黎润似乎也很没有耐心,电话铃才没响几声,便被掐断。
直到有一道电话铃响起。
不是她的联系人,但是号码显示来自她老家。
黎嘉茉依旧挂断。
大一伊始的时候,黎润在外头欠了钱,会把她的电话号码交给那些债主。那段时间,经常有来自南山尾的电话号码来向黎嘉茉讨钱――
在她不知道那些电话由来、傻乎乎接起的时候,对面这样说:“你爸说你考上大学,县政府给你发了很多钱,先借他两万应应急。”
看着那串陌生的南山尾号码,黎嘉茉被扰得不胜其烦,最后干脆将手机关机,和整个世界隔离。
直到辅导员通过程诺联系上她,让她看下手机时,黎嘉茉才猛然意识到,这次应该不是黎润把她的电话交给债主那么简单了。
隐隐猜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在不安的心中,黎嘉茉再次将手机开机。
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她看清了来自陌生号码的未读短信――
【同学你好,我是南山尾县人民医院的医护人员。你的母亲头部意外撞击,被送至我们医院抢救,目前情况不太乐观。你父亲说你不接他电话,所以让我联系一下你。】
…
在黎嘉茉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家和别人家不太一样。
比如就连义务教育阶段两百元的课本费,都能让她的父母亲在家里苦坐一晚,最后叹气,打开通讯录,去向没借过钱的某个亲戚开口借钱。
也因此,黎嘉茉从小就知道,“爸爸妈妈养她花了很多钱”。
所以她要好好学习,未来回报父母。
可直到小学三年级起,事情的走向开始发生了变化。
听妈妈说,是一个坏阿姨,带爸爸开始频繁出入赌场。最开始,黎润是和别人一起去打麻将、打扑克,每天晚上打打左不过一两百;再后来,黎润是自己主动去往棋牌室,常常一坐就是一晚上,而至于每晚赔进去多少钱,黎嘉茉不得而知。
只知道某个寒假的晚上,李慧琴发现黎润把亲戚奖励给她的零花钱拿去打牌了,和黎润爆发了争吵:“连你女儿的压岁钱都拿去打牌,黎润你要不要脸?”
“我是向她借的!我赚回来会还给她的!”黎润的话里也有些没底气,但还是继续大言不惭。
二人间静默两秒。
李慧琴忽地叹了口气:“你就踏踏实实做生意不好吗。我们没有赚大钱的命,就不要想那么了……”
“说说说,天天就知道说!”黎润不耐烦地打断她:“财神爷到家门口都被你说走了。”
“就你年前那个店不是开得好好的么?现在卖了,到时候开新店,又要去借钱,都三十几岁了还天天向别人借钱……”
“我自己会借,不用你操心!”
“你上次向我妹借的钱都还没还……”
未说完的话都被堵在黎润的一巴掌里了。
那是黎润第一次打李慧琴。
当时的黎嘉茉在假装睡觉,背对着争吵的大人们,只能从那清脆的响声和李慧琴不可置信的声音中推测出来,妈妈被爸爸打了。
当时的黎润是个无业游民。
他曾经和别人合伙开过小旅馆,刚有起色,就因为黎润嫌弃挣钱少,和合伙人闹掰,一家经营得尚且得当的旅馆就此分崩离析。
在旅馆之后,黎润还尝试了其他的经营模式,譬如小超市、小饭店,每每稍有起色,就会因为他嫌弃“挣钱少”而想要干出伟大事业的蠢蠢欲动的心,被迫关店。李慧琴曾劝过他,却总是被黎润一个眼神吓得不敢多说话。
可人的财运似乎是会越来越亏损的。
再后来,渐渐连“有起色”的苗头看不见了。
那之后的黎润也愈发颓唐易怒。
他本身就一身恶习,都在接连不断的创业失败中日益膨胀。
他变得越来越晚回家――家似乎已经不是他的家了,深夜中烟味缭绕、麻将声响的棋牌室仿佛才是他的归属,所谓“家”,不过是他午夜的落脚点。
每次回来,都是醉醺醺一身酒气。
直到那天,傍晚照例以酒代饭的黎润在酒气和怒气的双重催促下,动手打了李慧琴。
当晚,李慧琴立刻搬回了娘家,带上了当时还未满一周岁的黎嘉念。当晚,黎润一人在客厅里沉默了很久,直到巨大的关门声传递出他离开的讯号。
他们好像都忘记了,在整个房子的最里间,还有一个大女儿。
那晚的黎嘉茉一直没敢睡。
她蜷缩在被窝中,忍不住地哭泣,她在想,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她了。
最后,黎嘉茉从床上爬起来写作业――
只要自己乖乖的,好好学习,爸爸妈妈就不会不要自己了。
第二天,李慧琴又抱着黎嘉念回来了。
当晚,她来了黎嘉茉的房间,和黎嘉茉一起睡。
一天没看见妈妈、害怕妈妈要将自己抛弃的黎嘉茉在看到妈妈的那瞬,心中生出失而复得的喜悦。当晚,她紧紧抱着妈妈,想把自己融进李慧琴的血液里。
可事情却在那一天之后变化了。
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而黎润的暴戾似乎也在这样的冲突下日愈激化。
李慧琴不止一次地离开过这个家,可最后都是拎着行李回来了。
黎嘉茉的心情,也从最开始地希望妈妈回家、不要丢下她,变成了希望妈妈带着自己和妹妹离开,再也不要回来了。
…
最近的一趟飞机也是早上六点半。
赶回南山尾时,接近晌午。烈焰晒顶,阳光落下来,却是冰冷的。
和太阳一样雪白的墙面,耸立而方正的高楼里穿梭着身着白衣的医护人员。
这时候,是外面的世界最热闹的时分,可这里却是静悄悄的。鞋面落在地砖上,声响在幽寂中回荡。
“嘉茉……”
姑姑是最早发现她的人,叫了声她的名字。
闻言,原先坐在长椅上,仰头等待的亲戚们都将目光落了过来。
小姨他们也轻轻地叫了黎嘉茉的名字。
黎嘉茉却恍若未闻。
她仰着头,视线一直盯着手术室亮起的红灯。她朝着那扇紧闭的门步步走近,终于在几寸之遥的地方站定。
雪白的墙壁上,那盏昭示着手术正在进行的红色灯泡,色彩明亮得过分。
像模糊的心脏,像飞溅而出的血液。
黎嘉茉盯着那抹红看了很久。
周遭静到她好像能听见手术室内仪器操作的声音。
被黎嘉茉忽视后,她的姑姑就站在一旁,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那神情恍惚的侄女。良久,她终于看见黎嘉茉缓缓侧过头,用一种静到要听不见的声音问:“怎么回事?”
闻言,空气静了几秒。
她突然不敢去看自己的侄女。可因为没人出声,她只得硬着头皮:“你妈妈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了,撞到脑袋了。”
可黎嘉茉抓住了那几秒的停顿。
原本有些飘忽的眼神在倏然间定格。
“摔下去?”她喃喃着,重复了遍这三个字,目光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在场每一个人的咽喉:“怎么摔下去的?”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默。
有无端的恐惧随着一个猜测在这片寂静中蔓延。
黎嘉茉觉得自己要呼吸不上来了。
“我妈妈……”
三个字出口,却再也说不下去。
突然涌现的泪水在瞳孔里汹涌,只一个眨眼的距离,泪珠便扑簌落下。鼻腔也似被堵住,黎嘉茉再也发不出抽气之外的音节。
一句话被泪水砸得支离破碎,黎嘉茉抽泣着,抬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声音在哭泣的呜鸣中逐字拔高,近乎崩溃:“我妈妈是怎么摔下去的?!”
姑姑上前,想要伸手抱住她,却被黎嘉茉颤抖着推开。
那句询问像是抽干了她浑身的力气,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在一片混沌中,字句破碎地喊着“妈妈”,沙哑不清。
可是谁也没听清。
而在手术室内躺着的李慧琴也听不见。
再后来,黎嘉茉渐渐没了力气。
唇瓣张开,干涩的唇间是发不出声的两个音节。
她终于注意到了在手术室门口站着、一声不吭的黎润。隔着模糊的眼泪,脑中的某根神经在瞬间被连上,和过往那一道道狰狞的伤疤联系在一起。
不知是哪来的力气,黎嘉茉忽地站起,冲上前,拽住黎润的衣领:“是不是你!”
黎润的个子不高,此时佝偻着背,被黎嘉茉一拽,猝不及防地往前趔趄。
“嘉茉!”
“小茉!”
旁边的亲戚也被她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纷纷惊呼,想上来分开二人,可最后都驻于原地,一步也不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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