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嘉茉睁大双眼,整宿没睡的双目已布满红色血丝。她拽住黎润的力道愈发收紧:“是不是你!啊,是不是你?!”
“你说啊!是不是你又打她了!啊?!”
可这次,黎润却一直没有甩开她的手。
黎嘉茉的情绪激动,她控制不住自己,只觉得心跳飞快,每一下,都像是将血肉翻出来,对准沾了盐的刀尖。
她觉得自己的耳朵和鼻子都是痛的。
“姐姐!”
一直窝在小姨腿上睡觉的黎嘉念终于被争执吵醒。
她睁开眼,看见了自己的姐姐,立刻飞奔过去,抱住黎嘉茉的腿:“姐姐!”
黎嘉茉这才堪堪回过神。
她擦干泪,颤巍巍地俯下身,抱住黎嘉茉,声音微弱:“嘉念,嘉念……”
她一遍又一遍地念黎嘉念的名字。
此时,黎润的脸颊上生出了新长的胡茬,也是一夜未眠的他眼下乌青。
他垂眸,看着因为站不稳、几乎要在自己面前滑跪的大女儿,和被她紧紧拢在怀里的小女儿。
那两张和自己有三分肖像的面孔,此刻涕泪横流。
后悔和不安在这时再度撕开了黎润的心口。
在巨大的悔恨和绝望的平静中交替过夜的黎润此时再也无法平静。他的身子也跟着黎嘉茉颤抖起来。他那有些龟裂的灰败唇瓣颤动着,“嘉茉……”
“嘉茉啊……”
过了不知多久,黎嘉茉才迟钝地转过头。
双目赤红地看着在她面前的男人。
在很小的时候,被她真心视作过“超人”的人。
此刻,单薄的脊背佝偻着,五官紧紧皱在一起,黎润的哭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嘉茉啊,爸爸做错了,爸爸对不起你妈妈,爸爸对不起你们……”
…
直到手术室的门被人打开。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到那扇敞开的未知的门里。
有医生从里面往外走,黎嘉茉坐在长椅上,怀里抱着安静的黎嘉念,竟一时忘了反应。
直到姑姑上前,用目光向医生询问。
那医生摘下口罩,摇了摇头,淡声道:“节哀吧。”
…
是不是过分悲痛的记忆会被遗忘。
她的脑海里再也记不下关于那几天的细节,只记得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她好像在李慧琴的尸体旁跪了一宿,执拗地不让他们把她推走;
她好像无力地扯动自己干涩到发疼的嗓,冷眼看着黎润,用此生最恶毒的语气问,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
那几天,黎嘉茉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似乎连泪也流不出来。
偶尔有意识的时候,胃里便翻山倒海,是强烈的呕吐感。
她又好像累了,报了警,去警察局做笔录,看他们把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屋子封起来,又解封,她看着黎润被铐走,看着来来往往的警车在自己面前穿梭,直到一个女警察在她面前蹲下,安抚她。
她身上,有和李慧琴很相近的气味。
是一种只属于母亲的气味。
黎嘉茉终于又哭了出来。
那几天,她和黎嘉念一起住在小姨家。
直到她们的家被解封。
黎嘉茉出了门。
越靠近家的时候,她越平静。
楼梯间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可是糟乱的房间却还没有人来打扫过――
推开门,是满地破碎的啤酒瓶。
桌上是凉透的饭菜。
看着没有被收回去的凳子,黎嘉茉想,妈妈应该是坐在最右边的位置。
那天,黎嘉茉在屋子里坐了很久。
她先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最后走近了李慧琴和黎润的屋子。
床头摆着二人的婚纱照。黎嘉茉拿起,对着李慧琴年轻时的面孔,混浊的泪掉了下来。她伸出手,轻轻抚过李慧琴的面庞,指尖触碰到的却是相片的冰凉。
泪水在相框表面晕开,恰好模糊了婚纱照上李慧琴笑意盈盈的脸。
这段二十年的婚姻里,李慧琴开心的时候有多少呢?
是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抱着黎嘉茉,哭着对她说“妈妈都是因为你和妹妹才没离婚的”。
又是什么时候起,慢慢长大的黎嘉茉也会劝说李慧琴离婚,可她却总是面露难色。
李慧琴和黎润的婚姻是不被李慧琴父母认可的。
可当时的李慧琴未婚先孕,早已怀上了躺在胎中两个月的黎嘉茉。
李慧琴和黎嘉茉说过,她当时已经躺在人流的手术台上了,可最后还是离开。
“这是妈妈这辈子做的最对的决定。”和她说这件事时,李慧琴的声音轻轻的,无限柔和:“不然就没有嘉茉这么好的女儿了。”
黎嘉茉抱着那张照片,倒在床上,以一种刺猬的怀抱方式将自己抱住,泣不成声。
如果最开始,最开始就没有她。
是不是后来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如果那几天,她能发现李慧琴的沉默,知道讨债的人上了家门,让一家人不得安生,是不是黎润和李慧琴就不会爆发争吵,这个结局是不是也能避免。
四肢随着她哭泣的力度抽搐,她像是要哭死在床上了。
一切都是她的错。
如果不是她,妈妈就不会死了。
泪水干涸,黎嘉茉倒在床上,耳边有一道声音回响: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慢慢爬起来。
才发觉自己哭了许久,天色暗了下来,屋子里阴沉沉的。
就着微弱的光,看见隐约看清散落在客厅的玻璃碎片。
她很怕疼。
小时候打一次针,都要偷偷疼很久。
可是当尖锐的玻璃碎片抵住肌肤时,她什么感觉也没有。
一点也不痛了。
直到鲜红的血珠透过细小的伤口冒出,黎嘉茉才慢慢回过神。
这间屋子是他们租的。
房东一家人很好,很少来催促他们迟迟交不上的房租,在黎润对李慧琴拳打脚踢的时候,也常来劝架,还把黎嘉茉和黎嘉念接到他们家中小住过几天。
她不能再死在里面了。
于是黎嘉茉放下了手中的玻璃片。
她好像已经没有思绪了,只是被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意识支配着。也不哭了,仿佛又有了力气,拿来了家里的扫帚,把这一地狼藉清扫干净,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像李慧琴在时一样。
干完这一切,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天色慢慢变暗。
黎嘉茉站在窗边,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内心生出虚无的宁静。
直到那天空被染成了血红色,远远眺望,可以看清南山的轮廓,和缀在其间的山路灯。
荒芜的心中就这么生出一道无比清晰的念头。
她不想活了。
黎嘉茉关上了窗,切断了外面那本就微乎其微的光。
又在即将走出门前,折返回她的卧室。床头摆着已经有些洗旧的小兔公仔。
黎嘉茉也不知道这个玩偶是怎么来的了,其实她对这些毛茸茸的东西并没有特别大的兴趣。
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带走它。
…
南山尾很小,但是从她家,到南山,还是有一段路要走,乘坐公交车是最好的选择。
可黎嘉茉却还是选择了走路。
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每一条道路都无比熟悉,街头巷尾的人似乎都认识。
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议论她家的事呢?
可黎嘉茉都不想知道了。
她路过沿途的所有风景,一步一步地向落日的尽头走去。
她的大脑空空如也,却仿佛被所有喧嚣充斥着。她不能想任何事物,也没有想任何事物,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和无需回忆的记忆,走到了南山尾的山脚。
山脚处的灯泡经久未修,忽明忽暗。
黎嘉茉从口袋里摸出关机了一天的手机,忽视了所有的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点开和李慧琴的对话框。
看着一周前那一分钟不到的语音通话,她的心脏像是被剜去一个洞。
她又点开文件传输助手,拍下这山路的入口,发送了一条无人接收的消息,写明她是自杀的,和任何人没有关系。
直到一通电话跳出屏幕。
虽然没有打过,但是她早就从班级群里存下了这个号码。
黎嘉茉的心有瞬间的颤动,可最后,只是把手机重新放回口袋,任凭手机在她的口袋里嗡嗡震动着。
之前,她总是觉得南山很高。
可今天,却觉得一下就爬到顶了。
山的顶部,视野开阔平坦,仿佛对面就是金乌坠落的海。
黎嘉茉就这样站在山顶。
她攥紧手中的公仔,这是她能感受到的唯一的温度了。
她的手脚是冷的,心是冷的,这旷山野邻,晚风是冷的,风吹过,卷起落叶,那枯萎的枝脉反射残照,她的生命也似悬在枝头的黄叶,即将飘落在了无生机的秋里。
她盯着那片叶子看了很久,直到它终于落了下来。
黎嘉茉上前走了一步。
风声吹过她的耳边,再往前,便是不见底的深渊。
可她却一点都不怕。
她又向前走了一步。
忽地,从山的对面传来声响。
黎嘉茉抬头。
一道白光像巨大的子弹,凌空而起,飞升至空中。
下一秒,在天幕间爆开灿烂花火。
那枚子弹正中黎嘉茉的心脏。
她蓦地停下脚步。
璀璨的烟花在此时不合时宜地绽放,像流星划过天际,与晚霞相得益彰。
仿佛是在她生命尽头出现的奇迹。 她就这样凝视着山丘对面渐渐熄灭的苍穹,等待着那烟花燃尽,她也能了无遗憾地死去。
“黎嘉茉。”
却像是出现了幻听。
黎嘉茉的身形一抖,而后顿住。
她不敢相信,更不敢回头。
直到他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
“黎嘉茉。”
这次,叫得大声了些。
声音里的喘息也被放大。
远方的天空又炸开一朵烟花,在欲熄未灭的暮色之中格外绚烂。
似乎要将整个世界照亮。
黎嘉茉回过头。
那黑qq的山路间,站着原起。
他的面孔被一霎而过的烟火照亮,在这荒野间,像是她的幻觉。
黎嘉茉的心脏开始颤抖,原先已经干涩的眼眸,瞬间又流出了眼泪。
泪水划过她的嘴角,她尝到咸味。
她看见原起一步一步朝她走进。
身后,依旧是烟花声,和退一步就到达的悬崖。
而身前的一片漆黑中,只有他。
原起的眸光在夜色中微微发亮,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风声呼啸,烟花落尽。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黎嘉茉。”
他看着她,胸膛还因方才剧烈的奔跑而起伏未定。可锁在她身上的眸光,却是无比坚定。
在将要熄灭的天色里,在盛大落幕的烟花里。
她听见他的声音:“我在这里,你要去哪里。”
第43章 Tonight
南山尾只有一条主路, 笔直地连接城南城北。
也因此,那天傍晚,只要是在街道出现过的人, 都能看见一个面孔陌生的男孩在路的中间大步奔跑。
像是在追赶即将沉入海底的太阳, 生怕跑得慢了,就要捉不住那阳光。
黎嘉茉的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 所以只要加以打听, 便不算难找。
原起跑到了黎嘉茉的家门口,但那房门紧闭, 他打不开。他疯狂地拍门, 无人回应,最后, 原起转身,去敲了对门的门。
幸好,对面的人在家, 帮他联系上了房东。
房东就住在这幢楼的楼上,收到电话后, 以为是黎嘉茉家又出了什么事情,放下烧到一半的晚饭, 匆匆赶下来, 给原起开了门。
进门的瞬间,原起就觉察到不对了――
这间屋子,太干净了。
在刚才等待房东下楼的时间里,他已经从邻居口中得知了黎嘉茉家大概的情况。
倘若真如他所言,黎嘉茉家讨债的人是在晚饭时间破门而入、她的父母是在屋内发生争吵, 那这屋子里,绝不可能如此整洁。
那颗本就焦躁不安的心, 在瞬间想到了各种可能。
望着这整洁却了无生机的房间,原起第一次从内而外生出了无力的挫败感。
直到霞光照了进来。
他椅在门檐,喉间堵塞。颓败一抬眸,透过玻璃,看清了远处似野兽蛰伏的山峦,山脉被落日余晖照得金黄,似在明暗交界,血脉偾张,下一秒就要踊身,撕开这天光,咬碎这昭昭却无耻的太阳。
记忆的断珠在这时纷然落下。
被沉默不语的人突然拉了一下,房东吓了一大跳。他下意识转头,对上那双急切的眼睛,听见这位相貌俊朗但模样有些狼狈的男生低着嗓子,迫切问他:“请问那座山叫什么名字?”
什么山?
房东一时不解,但却在原起的眼睛里看见了答案。
他顺着那道目光,看向窗外,那座遥遥不见首尾的山,哦了声:“那是我们这的南山。”
南山。
原起突然想起,黎嘉茉送给他流沙相框时,说的话――
“不开心的时候,你只要去南山,把心事说给山神听,他就会帮你解决这些烦心事。”
“所以我之前特别难过的时候,真的会费很大力气爬山这座山,心情也好像真的会莫名其妙好一点。”
…
原起之前来过南山尾,也去过南山。
他知道,坐公交车过去,要比走路过去更快到达。
他点开地图,一路跑到最近的公交车站。
曾经偷偷埋怨过的上天,却在今天为他送来了好运――
他和前往南山的五路公交车一起抵达站点。
公交车在坎坷的石子路上起起伏伏,原起的心脏被震得颠簸。来到南山尾之后,他一直在跑,此时停下来没有跑的时候,整个身子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攥着的手机的骨节紧到泛白,他仿佛点进和黎嘉茉的聊天框,一次又一次拨打无人接听的电话,却在得不到任何回声的盲音中逐渐走向希望的尽头。
他的脑海中,像是走马灯一般,快速闪过他和黎嘉茉相识的帧帧幕幕。
有那天班会上,他没和黎嘉茉坐在一起,却一直偷偷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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