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准备好等原起问她“你怎么知道”之后,摆出自己的理论炫耀一番――
因为姐姐盯着他的眼神很不一样。
可出乎她意料的,原起的反应却很平淡,仿佛早就知道。
他只微勾了下唇角,然后揉了揉她的脑袋:“谢谢你告诉我这个秘密。”
在心里回答。
他知道。
这么多天,他早就从牛角尖里钻出来了。
…
黎嘉茉回来的时候,看见茶几上摆满了酒店餐饮的打包盒,没拆封,俨然是在等她回来一起吃。
但是茶几旁,只有黎嘉念一个人。
“嘉念,那个哥哥呢?”
“原起哥哥出去接电话了!”
黎嘉茉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小姨和妹妹都记住了原起的名字。
同时,她抬眼往屋内看,发现阳台的门是紧闭着的。
心中忽地冒出一个猜测,她阖上门,问黎嘉念:“他打了多久了?”
黎嘉念歪着头想了会儿,她不太清楚时间概念,只能凭印象说:“有点久了。”
二人又等了几分钟,终于看见原起打开卫生间的门。
原起落座,意外地听见黎嘉茉问他:“是教练打来的吗?”
动作顿住,又立即恢复,原起神色如常地嗯了声。
黎嘉茉就像是随口一问般,得到答案之后就没继续问。
三人和谐地吃完了这顿饭,其间,黎嘉茉和原起的话都不多,但是黎嘉念可以咧着嘴说一大串,让两个成年人不得不配合她说话。
饭后,原起和黎嘉茉一起收拾桌子。
他才将碗筷放进清洗区,便听见背后的人轻声叫了他的名字。
不知为何,在黎嘉茉开口的这瞬,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在原起心中蔓延。
是刚才,黎嘉茉问他是不是教练的电话时,就如电流般击中他的预感。
他抬眼,目光落在黎嘉茉身上。
黎嘉茉神情恬淡,那双蒙着太多情绪、平静到有些灰沉的眼睛注视着他,视线像风吹落叶,直到那些枯枝败叶都被这风卷起,黎嘉茉才淡声开口。
“原起,你回去训练吧。”黎嘉茉语气平静,“你出来太久了,教练那边会有意见的。”
说完,她又补了句:“毕竟这是国家队的集训。”
其实黎嘉茉分不清这些集训之间的差别。
但是她觉得,这次集训对原起应该很重要。
可原起只是静静地听她说完这话,目光和黎嘉茉对视着,一寸不偏。
他没说话,用视线和黎嘉茉对峙。
温吞却钻心的酸涩感像蚕丝一般在黎嘉茉心尖展开,她知道那目光意味着什么,却只能避重就轻地回答其中的一份情绪:“那天,我确实是有想死的念头……但是有嘉念在,我不会再去寻死了。”
时间似乎凝滞,原起唇瓣微张:“黎嘉茉……”
话才刚出口,便被打断。
黎嘉茉:“原起,你知道你带我从南山回来的那天晚上,我想到了什么吗?”
那天晚上,她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跟着原起下山。
关于那天的记忆很混沌,黎嘉茉甚至分不清一些细节的先后始末。
但她记得自己那晚躺在床上,睁着眼,直到半夜才睡着。
在那之前,她在黑暗中数着自己的心跳,脑海里忽然现出一刹的白光,她想到了自己很久之前,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
如果她能熬过那天。
那她就能熬得过所有。
所以。
“所以你放心,我不会再去寻死了,我和你保证。”黎嘉茉看着原起的眼睛说。
她的瞳孔中,倒映着原起的面孔。
他只是无声地注视着她,良久的沉默后,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上学?”
他总是能一下子看破她内心最深的想法。
她想休学。
黎嘉茉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可在原起有些执拗的视线里,她唇边的弧度渐渐淡了下来。
她不想表现出那么脆弱的样子。
可是在原起面前。
她的所有盔甲都自动脱落,她给自己构建的所有城墙都土崩瓦解。
仅一个低头的动作。
泪就掉了下来。
开关就这样被打开,瞬间,泪水如断线珍珠,黎嘉茉拼命地眨眼,却无法回收自己的每一滴泪。
最终,她直接仰起头,不顾自己满目泪水,无意识地对原起扯出一个笑,语气似摇摇欲坠的高楼,在高楼崩塌之前,故作轻快:“原起,其实我有抑郁症,挺严重的。”
说到这,她的嘴角生理性地下撇,但黎嘉茉又硬生生把它掰平、上扬。
她在啜泣声中拼凑出完整的话:“我这两天一直在想,说实话,我有点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嘉念还那么小,我有点不知道未来的路怎么走……”
却是泣不成声,翻来覆去。
看起来一切不好的都要过去了。
李慧琴的丧礼办完了,黎润被抓了。
但是黎嘉茉的灵魂也像是随着这些一起被抽空了。
曾经,她卯着一口气学习的动力,就是要让妈妈和妹妹过上好日子。
可如今,妈妈走了。
虽然还有妹妹。
可黎嘉茉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坚持的意义,在李慧琴离去的那晚分崩离析化为乌有。
她不知道她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她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样,重新回到学校里,哪怕晚上要被情绪折磨凌迟,但白天仍旧可以装作无事发生一样,继续笑着负重前行。
但她真的提不起精神了。她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毫无意义。
她一直是这个世界的浮萍,而如今,牵连着她和这个世界的细柄脱落,她对这个世界的实感骤然降到了零。
她没有骗原起,她不再想死了。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她生过病,或者说,她正生着病。
所以黎嘉茉知道,这样的想法是很危险的,也许在下一次看见打开的窗户,她就会在潜意识里纵身跃下,直到致命的痛感从脑后传来,鲜血染红地面的那刻,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刚刚跳下来了。
而在她要往下跳的那刻――
有双手将她拉住了。
她不是向深渊跌落,而是跌入了一个炙热的怀抱中。
她将头埋在原起的胸膛前,在那双手虚虚环住她的腰际时,像是向日葵本能地追逐太阳一样,下意识抱紧了他。
那虚环在她身边的手,得到了许可,终于将她抱实。
这是他昨晚没有勇气实现的那份冲动。
因为常年训练的缘故,原起的手臂刚劲而有力,他只一只手,就可以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这是人类最本能的安抚姿势。
他的声音叩着呼吸,低沉却清晰:“黎嘉茉,难过的话,可以哭。”
攥住他衣角的手在这句话之后收紧。
紧接着,怀里的人更剧烈地抖动起来。
原起垂眸,只能看见一颗扎进他怀里的脑袋。
这是她离他最近的时候,近到她能听见他的心跳,他能触摸到她的体温。可他却生不出一点喜悦,他只想把黎嘉茉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可她的身体那么单薄,仿佛一用力就会折碎。
直到那哭声小了下去,衣服上的潮湿眼泪慢慢停住。
他柔声唤她:“黎嘉茉。”
原起小心翼翼地开口:“我们明天去看医生好不好?听医生怎么说。”
他感受到在他怀里的人点了点头。
抚着黎嘉茉后背的掌心把她往怀里叩了叩,他轻声安抚:“未来的路会有的,你和嘉念都会好的。”
黎嘉茉说不出话,她也没抬头,只是又一次蹭着他的衣服,点了点头。
“黎嘉茉。”
他又叫她。
他一遍一遍地叫她的名字。
这是她和这个世界最直接的联系。
她不是为了谁而存在的,她只是黎嘉茉。
原起看着那具终于慢慢不再颤抖的身体,语气似稀疏平常:“我微积分考了八十分。”
这次,黎嘉茉没有点头。
她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袂,轻轻往下扯了两下。
是鼓励的意思。
第51章 Tonight
整座南山尾小城只有一个医院, 而国内的心理医生素质参差不齐,原起通过父母联系上了槐安市一位著名的心理医生,第二天, 和黎嘉茉一起去医院。
黎嘉茉和医生单独交流的时候, 熊虎跃打来一通电话。
朝那紧闭大门的诊室乜了眼,原起往外走, 到了大厅, 才摁下接听。
因为之前一直陪在黎嘉茉身边,所以原起直接将手机设置成了免打扰。昨天, 黎嘉茉去警局的时候, 他头一次接起教练的电话,和教练说明了自己这边的情况。
而今天, 熊虎跃一听到从国家队那传来的消息,当即兴冲冲地打电话过来问罪。
原起将手机贴在耳侧,不逃避这顿责罚。
听筒里, 是熊虎跃毫不留情的声音。
“原起,你训练成绩是好, 你也有离队的正当原因。但是射击这个项目的竞争程度,你作为选手, 没有人能比你清楚。前浪还在, 后浪就争先恐后地拍了上来,去年为国争光拿了冠军、今年连代表国家参赛资格都没有的例子,你看得还少吗?”
“你要是还不来,这次集训半勤都拿不到。那哪怕明年世锦赛,你还拿了冠军, 把你推荐到奥运会参赛名单里,其他人也会有意见的。”
说到这, 熊虎跃的声音顿了下:“在听吗?”
他听见从电话那头传来一道很淡的“嗯”。
半响。
熊虎跃叹了口气,“原起,你给我一个准信,这个集训还回不回来?”
…
因为一直注意着那处的动静,所以候诊室的门被打开的瞬间,原起便及时站起。
他驱步往门的方向走,恰好和往外走来的黎嘉茉面对面碰上。
脚步顿住,视线落在黎嘉茉的面庞上扫了眼,眼眶有些红,但此外没有哭过的痕迹。
原起俯下身,对上黎嘉茉的眼睛,轻声询问她的意见:“我可以和医生交流一下吗?”
黎嘉茉点点头。
她在他的面前,已经不需要什么隐瞒了。
-
候诊室里坐着很多人。放眼过去,一片黑压压的脑袋。
可是很奇怪,一出门,只是无意抬眸,他就精准地看见了黎嘉茉。
她正低着头,看一个小男生坐在地板上玩变形金刚。
直到原起走到她的身边,颀长的身子遮住白炽灯,光亮变成阴影,黎嘉茉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和他对视一眼后弯了弯唇角:“好了?”
“嗯。”
二人往外走去。
黎嘉茉的手上拎着刚刚买回来的药。原起说要帮她拿,黎嘉茉笑了下,说原起太夸张了,这点东西,她用一个指头都拿得动。
秋日的阳光是金色的,被树叶和建筑物撕裂成细碎光斑,平等地落在每一个人身上。
这一幢幢林立着的雪白建筑,见证太多,经历太多,直到小树抽新芽,林木飘落叶,很多走不出的死局就这样零落成泥,进入下一个轮回。
从室内走出来,兀地看见白昼,黎嘉茉下意识抬头,又应激地眯起眼。
但她的目光却没有从天空中的那个白色斑点挪开。
直到左手掌心传来温度,一只大手将她的手背握住。
黎嘉茉一愣,整个身体被太阳照得暖融融的,面部都滚烫,那颗心也像是被炙烤了一般,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
但她没有松开手。
她的默许便是答案。得到了许可,牵住她手背的那只手攥紧了些,又在下一瞬松开,换了姿势,伸出手指挤进了她的指缝,把她的手背叩了过来,掌心对掌心紧紧相贴。
他的手心有因长期训练生出的薄茧,像是磨砂,轻轻桡着她的指腹。
牵住了那只纤细而小巧的手,原起一直有些不安的心,终于有了依靠,稍稍镇定了些。
他的脑海里,是刚才和心理医生的对话。
“患者的情况不太好。据她自己反应,确诊抑郁症已经快半年了。我刚刚翻看了她的病历,她第一次就诊时的自我描述时情绪低落时间长达三个月,所以我保守估计她患上抑郁症的时间应该比她自己知晓的要长,不然也不会第一次来看病就确诊重度抑郁了。”
“又加上她情况比较复杂,比如最近母亲过世了。我刚才和黎嘉茉对话的时候,她告诉我,在她母亲非自然死亡之前,她就想过,等母亲老死了,她也就跟着一起去了――所以在她母亲意外死亡后,她也选择了这个做法。”说罢,医生看原起,问:“这件事你知道吗?”
眸光微锁,原起很淡地点了下头。
医生颔首,继续说:“所以其实她和这个世界的链接是非常弱的。”
“世俗对抑郁症一直有误解,觉得很多人得抑郁症就是闲着没事想太多,但抑郁症是一种心理疾病。所谓疾病,是要治疗的,否则是会影响到生理机能的。抑郁情绪一久,抑郁症患者的一些大脑皮层就不活跃了,我们能感受到的喜怒哀乐,在他们那里都被降到了最低,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是很低的,他们的世界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之中,又因为没有外界的联系与反馈,他们生活在一个自我评价极低的内心世界。”
“而在这个世界里,他们会不断重复播放过去的黑色记忆,所以痛苦在他们那里是不会被冲淡的,而是累积的。每当有新的负面情绪出现,之前的负面情绪也会被拎出来一起凌迟。”
“最可怕的是,抑郁症在躯体上的常见表现就是行动力低下,因为他们的驱动机制已经退化了。”
“打个比方,我们做事都会在潜意识里受奖励机制影响,比如做完某件事后会有成就感,不做完则会有挫败感,为了避免挫败、追求喜悦,我们的潜意识会鼓舞自己努力奋斗,完成目标。但是对于抑郁症患者而言,他们很难体会到完成任务后的快乐,因为这些喜悦对于他们来说是很薄弱的,也因此,他们的奖励阈值会在无形中被拔到最高――网上说的‘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对他们来说是不存在的,对他们而言,如果自己不是最好的,那自己就是不好的。所以你大概可以理解了吧?在这样劈了叉的奖励机制下,他们收获负面情绪的可能也远远高于获得正面情绪的可能。”
“于是出于自我保护,很多抑郁症患者干脆避免开始,他们不再去追求,只是随着人潮往前走。这样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是完全‘被动’的,他们本来就稀薄的能量便用来对抗这种‘被动’了,就连正常的起床、吃饭,对他们来说都是逆本能的事情。”
45/56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