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从前那个吃什么都是狼吞虎咽的小姑娘,阮之珩无奈地说:“如果这面是你爸做的,我看你恨不得吃两碗。”
他说完,便开始低头吃面,却不想程曦却像个石雕一样僵在了原地。
阮之珩看着她,不解地问:“怎么了?”
程曦放下手中的碗,犹豫着说:“我爸爸,八年前就去世了。”
这下换阮之珩愣住了,他看着面前的程曦,心中突然升起了从未有过的懊恼。
那种懊恼就像倾盆而下的大雨,淌进了江河,淌进了山林,顷刻泛滥成了洪灾和山体滑坡,淹埋了他回国后仅存的一丝侥幸——
他不告而别的这十年,程曦并没有过得很好。相反,她不仅经历了他亲手赠送的“生离”,还面对了至亲的“死别”。
看着阮之珩突然凝重的脸色,程曦反而像个没事人一样地安慰他:“事情过去很多年了,我已经没事了。”
阮之珩却说:“那个时候,你一定很难过。”
“难过总是会消散的。”程曦说着,透过窗户看向四合院天井之上的蓝天,“如果我一直放不下,爸爸一定会很失望的。”
阮之珩没有接话。因为他知道,程曦所谓的“不难过”都是假的。
如果说程曦是清晨破晓时的第一缕天光,那么程素闻就是她的启明星。很多年前,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总是把“我爸”两个字挂在嘴边——
我爸是《东南周刊》的总编。《东南周刊》你知道吧?就是那个总是曝光行业黑幕和违法犯罪的调查媒体!
我爸做的虾爆鳝面可好吃了,在整个杭州绝对可以排到第一!
阮之珩,如果你欺负我,我爸一定会打“飞的”来揍你的!
阮之珩迟疑了片刻,又问:“叔叔是怎么……”
在他的印象里,程素闻的身体一直很健康。八年前,他应该正值壮年,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走了呢?
也许是阮之珩今天给予的无条件信任,打开了程曦关闭多年的心扉。她深吸一口气,问他:“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公关可以是防御的堡垒,也可以是进攻的武器吗?”
见阮之珩点头,她继续往下说:“八年前,他收到匿名举报,称广东的某家零食工厂存在很严重的食品安全隐患。他顺藤摸瓜,查出零食工厂的背后,其实是当地的一个黑社会集团。工厂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工厂,而是黑社会集团制毒贩毒的窝点。
“那个案子他查了很久,最后花了大力气,以为自己买通了黑社会内部的一个线人。有一天,那个人约他见面,给了他一个手提箱。我爸以为是证据,结果打开一看,发现里面都是现金。他没要,直接走了。”
阮之珩一怔,问:“这是要贿赂你爸?”
“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程曦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我爸和线人交接手提箱的事,不知道被谁拍成了视频,最后一帧画面就停在他打开手提箱的那一幕。第二天,突然就出了很多媒体报道,说他涉黑,接受黑社会集团的现金贿赂。
“我爸那个人呀,调查报道过那么多的负面新闻,行内行外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一时间,无数黑稿跳出来,说他道貌岸然,品行不端,受贿贪污,无恶不作。就算最后警方调查清楚,知道他是被陷害的,但是舆论早就一边倒了。”
“黑公关?”阮之珩听着,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程曦颔首,说:“比‘黑公关’更可怕的是‘网络暴力’。那时候的社交媒体刚开始发展,不知道谁人肉到了我爸的电话,还有我们家的地址,都公布到了微博上。那段时间,他和我妈每天都会受到骚扰电话和上门路人的辱骂。
“有一天,他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接到一个辱骂电话,那个电话恐吓他……说他们会继续人肉我,还说要到 R 大来找我。我爸太担心了,气急攻心,就发生了交通意外,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程曦说到这里,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地开始哽咽。在她眼里,父亲一直是个乐观坚强的人,他几乎把自己的大半生奉献给了新闻事业,不畏强权和利诱,坚持报道真相,却没想到,最后栽在了新闻舆论的刀尖上。
这一切,都太讽刺了。
人们喜欢看英雄,更喜欢看英雄坠落。阮之珩听着,不禁想起媒体论坛的那个晚上,她发着高烧,还坚持安慰徐晓彤的那番话——
“曾经有人拿公关做武器,伤害了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但我想,当你特别害怕一件事的时候,初级办法是直面它,中级办法是走近它,高级办法是把它化为己用,去保护剩下的重要的人。”
这就是程曦进入公关这一行的原因吧。
阮之珩不动声色地握住了程曦颤抖的手,说:“叔叔是葬在了杭州吗?有机会,你带我去看看他吧。”
“好呀。”程曦用力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笑容,并没有放开他的手。
桌上的菜肴开始变凉,虾爆鳝面也在浓汤中变坨,但程曦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室内温热的空气中蒸腾,发生了变化。
第31章 这个世上,有一件事是演不出来的
其实阮之珩没有告诉程曦,他与程素闻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的他们还没有在一起。大二夏天的傍晚,他从工程学院的教学楼出来,就被一个中年人拦住了。
中年人个子不高,十分精瘦,晒成古铜色的脸上有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阮之珩看着,总觉得这双眼睛十分熟悉。
中年人率先开口,问道:“同学,你就是阮之珩吧?”
阮之珩看着他,只觉得对方一身正气,不像个坏人,于是点了点头。
“那我就找对人了!”中年人说着,上下打量着阮之珩,自我介绍道,“我是程曦的爸爸,程素闻。”
听到“程曦”两个字,阮之珩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不禁面露难色。程素闻见状,忍不住大笑:“看来我们家程曦,没少让你吃苦头呀。”
阮之珩向来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尤其对方还是长辈,他直接僵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阮同学,别紧张。”反倒是程素闻看出他的窘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是好奇,那个三番五次拒绝我女儿的小帅哥到底长什么样子。如今一看,我们家程曦追不上你,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听到程素闻这么说,阮之珩反而不好意思了,他连忙说:“程曦其实挺好的,主要是我……”
“不重要。”程素闻大手一挥,打断了阮之珩的解释,“年轻人的喜欢和不喜欢,都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他说着,突然上前一步,话锋一转:“小阮同学,你这会儿有空吧?要不,你带我在学校里转转?”
*
之后,阮之珩便真的带着程素闻在校园里逛了起来。程素闻很健谈,一路上和他絮絮叨叨的,说自己这次是作为特邀嘉宾来 R 大开讲座的,可没想到程曦听完讲座,就说校刊记者团还有采访任务,便抛下他这个老父亲跑了。
他还要搭今晚的飞机赶回杭州,所以只能麻烦阮之珩带他在自己女儿上学的地方逛一逛。
R 大的校园并不大,阮之珩带着程素闻先去了图书馆,接着穿过足球场,看了看程曦经常上课的传媒学院教学楼,然后绕过女生宿舍,最后停在了第二食堂的门口。 【加微信:nf6055】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这一路,程素闻会追问一些 R 大相关的问题,又或者是问一问阮之珩自己的学习情况,却再也没有提起他与程曦之间的事。
阮之珩还请程素闻在第二食堂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后者对第二食堂的招牌菜酱大骨赞不绝口,不禁感叹自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程曦每次放假回家都比开学时要胖上几斤。
一直到天色渐黑,程素闻要去赶飞机了,两人才在 R 大的西门分手。
阮之珩拦了一辆出租车,程素闻却没有马上上车。只见他站在路边,露出今天最郑重的神色,对他说:“小阮同学,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家程曦,一定要坚持不懈地拒绝下去呀。”
阮之珩一怔,不解地看向程素闻,又听他继续往下说:“她的心就是水晶做的。与其得到了再摔碎,不如就把它安静地放在一旁,你说对吧?”
程素闻的这段话,说得直接又隐晦。阮之珩听懂了,点了点头,说了句:“叔叔,我明白。”
程素闻听着,严肃的嘴角弯出安心的笑容,他又拍了拍阮之珩的肩膀,便上车离开了。
阮之珩目送着车子驶远,只觉得程素闻刚拍的这几下,力道重了许多。
*
那是阮之珩与程素闻唯一一次接触,他对一个将女儿视若珍宝的父亲许下了一个极为慎重的承诺,最后却没有遵守。
不承想再听到对方的消息时,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阮之珩觉得自己的心痛得发胀,这种情绪已经不是愧疚可以形容的。
而这种心情一直延续到他送程曦回家的路上。
程曦租的房子就在 R 大附近,从“张婶浙菜”步行二十分钟就能到。阮之珩和她并肩走着,始终保持沉默。程曦以为他还在为官微的负面评论担心,于是安慰道:“我刚又翻了翻微博,评论区的情况已经好多了。”
而且对方好像也已经停止了攻击,负面评论的数量并没有再增加。
阮之珩摇了摇头,没有接话,他只是低头去看程曦,发现后者正在包里翻着什么。
程曦每次出现,都背着这一个大托特包。此刻包口敞开,阮之珩一眼就看见了包里乱作一团的景象,突然就想起了学生时代,她那个总是乱糟糟的书包。
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眼神,接过半边包带,替她撑大整个包口。程曦抬眼说了句“谢谢”,随后就从包里找到了香烟和打火机。
阮之珩只觉得,不管程曦的包乱成什么样,她总能准确地从里面拿出笔记本电脑和香烟。
“我替你拿着吧。”阮之珩说着,就提过她的包。程曦也没客气,只是盈盈一笑,接着便点起一根香烟。
轻渺的烟雾飘进冬日午后的阳光中,染上了琥珀的颜色。阮之珩本能地想劝程曦少抽点儿,却又觉得她可以如此放松地在自己面前吞云吐雾,实属难得,所以还是选择了缄默。
两人并无过多的交谈,一路走到程曦租住的小区门口,阮之珩一抬头,才发现这个院子是 R 大最早的教职工宿舍。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公房,楼层不高,隐没在几棵苍天大树下,红色的砖墙略显破败,楼栋的入口矮小又漆黑,还堆放着不少杂物。
阮之珩看着,顿时就皱起了眉头。按理说,以程曦的工资应该可以负担更好的居住环境,他问她:“为什么不租个更好的小区?”
“这里的房租也不便宜呀,我可是努力了很久,才实现整租自由的!”
程曦说着,从阮之珩手里接过自己的大包,一脸严词厉色。但她没说的是,她在 R 大读完了本科和硕士,这里有她最熟悉的生活环境,这才是她住在这里的原因。
而阮之珩担心的则是这个小区的治安,他左右环顾了一下,说:“我送你上楼吧。”
他的本意是想看看程曦租的房子,装的是什么级别的防盗锁,没想到程曦听他这么说,一下子就愣住了。
看着她呆滞又尴尬的表情,阮之珩顿时明白过来。他支吾了两声想要解释,却不想被不远处的一道女声打断。
两人朝一旁看去,就见徐晓彤站在一侧:“曦姐,我来还你围巾。”
阮之珩恰好在徐晓彤的视线死角内,直到她走近了,才发现他也在,她又连忙打招呼:“珩总好。”
阮之珩对她点了点头:“你好。”
徐晓彤上午在工作群里说自己不舒服,而程曦大概能猜到她是哪里不舒服。此刻她出现在这里,程曦知道她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她用眼神示意徐晓彤等一下,转头对阮之珩说:“师兄,谢谢你送我回家,你一会儿开车注意安全。”
这个逐客令,阮之珩自然是听懂了。他也猜到程曦和徐晓彤之间大概有话要说,心想着只能改天再和她讨论小区的治安问题了,于是道了声“再见”便走了。
看着阮之珩走远,程曦才对徐晓彤挥了挥手,说:“走吧,上楼说。”
*
程曦租的房子,徐晓彤之前因为送文件来过一次。这次来,她发现这屋子还和上次一样,一样……乱。
程曦把包丢在一边,和徐晓彤说:“你自己找地方坐。”
她说完,就拐进了厨房。客厅里摆着一张双人沙发,上面堆着程曦收下来还没叠的衣服。徐晓彤站在客厅里环视了一圈,最后只能把衣服都归拢到一边,给自己腾出个空地来。
她刚坐下,程曦就从厨房端了杯热茶出来,还顺手拿了张椅子。
“喝水吧。”程曦把水杯放在徐晓彤面前的矮几上,然后坐在了她的对面。
徐晓彤刚在楼下等了程曦一会儿,手脚都有些冻僵了。她捧起茶杯,“呼哧呼哧”喝了两口,这才觉得好了一些。
她放下茶杯,发现程曦正看着自己,那目光柔柔的,一点儿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她立刻低头,躲开了那道注视。
程曦问她:“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这会儿好点儿了吗?”
徐晓彤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只能把手机掏出来,找到陆垚发给她的手机录音,按下播放键。
手机录音的声音有些闷,但程曦听得真切,直到听到邓虎那句“余筱荟当时用微信给我传图片的时候”,她的脸色彻底铁青了。
她又想起阮之珩放在吃饭时,说的那一句“也有可能是领驭内部的人”。
原来他早就察觉到了一些端倪?所以,这才是他无条件信任自己的原因吗?
程曦叹了一口气,问徐晓彤:“这事还有谁知道?”
徐晓彤答:“除了你,就我和陆垚总了。”
录音里有陆垚的声音,程曦虽然觉得奇怪,但这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她思忖了片刻,说:“你把录音转给我吧,这事暂时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
徐晓彤一边给程曦发录音,一边问:“咱们不把这个证据交给珩总吗?”
程曦闻言沉默了——这便是她此刻最纠结的地方。
按理说,把这个录音交给阮之珩和阮丽琼,立刻就能证明她和团队的清白,可她又直觉这么做不太妥当。
这件事涉及甲方内部,阮之珩可能有自己的想法,每走一步都需要更谨慎。
思及此,她对徐晓彤说:“我来处理吧。”
徐晓彤不甚明白,但还是点点头,没再说话。
两人之间恢复沉默,只剩茶杯里蒸腾的热气。程曦等了片刻,问道:“你就没其他话和我说了?”
徐晓彤闻言,像一只受惊的鸟,瞪着一双大眼睛,惶恐地看着程曦。
隔着矮小的茶几,程曦问她:“公关如戏,全靠演技。你听过吧?”
就在几个小时前,徐晓彤才从陆垚那里听过这句话。她不知道程曦为什么要这么问,只能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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