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对面的那个长着张马脸的了吗?”方文庆刻意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道:“那是白鹭书院的榜首。”
“听说是半个月前转入白鹭书院,原先是在天底下最闻名的白鹿洞,不知怎的,忽然就在一个月前搬来了这白鹭书院。一来便力压了现在的榜首一头,逼得人家不再去书院了。可他这派头还引得好多人追随他,说他行事果断,是文人中的侠客,有将才风范。”
“然后咱这边的这位,是抚州首富之子。虽然是次子,但家中颇为富贵,据说就连吃饭的碗碟都价值千两的古董。家里还有一只商队,专门从西域那边走商引来香料。这些人便都和他家有合作关系,唯他马首是瞻。”
“这位小爷金尊玉贵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咱这小小的金溪县了。但是都在猜测,是听说了蔡老要选学生。”
“有这两人在,我们其他人肯定是没戏的。可是我爹偏偏不信,硬是拿着鸡毛掸子把我揍过来的,你看,我脖子后头还还肿着呢。”
方文庆扯了扯衣衫,谢源轻轻咳嗽了一声,避过视线道:“方兄,举止。”
谢源无奈,没想到方文庆这么不见外,当场便要脱衣服,没看到这间屋子里的人都是正襟危坐,生怕自己有什么失态的样子吗?
是的,谢源早就看出,考察已经开始了。
方文庆还扯着衣裳,嘀嘀咕咕地说:“这有什么,反正也没人注意我们……”
谢源耳朵忽略他的嘟囔,抬起目光,借着这些穿着富贵的少爷们的仆从走动倒水的动作遮掩,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件屋子。
屋中摆件并不多,唯一显眼的是一张摆放在东南角的博古架,上面虽然摆放着各色古玩玉器。
谢源回想起蔡凤春似乎并不喜欢古玩。
他目光再次移动,最后定在北面的主位旁侧的一只长颈宽肚花瓶上。
瓶身光滑可鉴,在花瓶上谢源看见了在博古架的另一边,有人正时不时地看一眼他们,接着提笔记着什么东西。
想必是用了巧妙的阵法,通过屋内的布局设计,制造出了一块隐蔽起来的空间,在那个空间中,他们所有人的状态清清楚楚地展现出来,而让他们看不见这屋子里还凭空“少”了一块。
能布局出这样的空间,对方对奇门遁甲之流想必十分精通。
谢源不禁感叹,能在前朝那样昏庸无道的官场中杀出一条血路,还到了如今的地位,这蔡凤春看来不是单纯的“直臣”。
这样更好……
谢源微微阖目,在不经意间调整姿势,让自己的状态既不显得刻意与僵硬。
真正的考验早已经开始了,只有方文庆还浑然不觉,只念着吃的。
“哎哎,你说这蔡阁老不会要等到吃完午饭才来吧?我都饿了。等会晌午了过一刻再不来咱就走吧,我请你吃醉风楼的烧鸭。这个东西好吃!”
谢源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已经听到了旁边福袋少年吞口水的声音。
忽然间,他动了动鼻子,寻着味道闻到了谢源的袖子间。
“你着袖子里放了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香?”
方文庆说的“香”当然不是花香或者体香,而是一种若有若无的糕点的香味。
他狐疑地盯着谢源,在谢源渐渐僵硬的表情中露出了我懂你的邪笑。
“我也带了吃的,咱俩换换呗?你的东西我闻着没吃过。”
方文庆从袖口中拿出了一只鸡腿,油纸轻轻晃了晃,便在屋内传出了一丝缥缈的香气,引得整个屋子的人都忍不住恶狠狠地瞪向了方文庆。
他们大早上便来了,一坐这里就是一上午,可都没吃东西呢!
这小子,是故意搞破坏的吗?
而在玄机暗处,看到这一幕的“考官”,头发花白的蔡凤春险些没忍住大笑出来。
这胖小子,居然还带了这个东西!真是有趣,有趣!
说实话,他本来都看腻了这些人,觉得既然都知道了他的心思,这考题便不该存在了,一道已经写了题目答案的题目,根本没有什么意思,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将这水搅混了。
鱼儿看不见鱼饵,却因惊动纷纷从水里跳了出来。
原本蔡凤春觉得他失仪,将他从名单上划去了,这回特地找到他的名字留了下来,直觉若是有这个人,会有更有趣的事情发生。
方文庆不知道自己被蔡老注意,且从落选名单上挑出来,见到自己的秘制鸡腿居然诱惑不了谢源,少年仍旧是一副清冷孤傲的样子,咬了咬牙,气愤地从另一个袖子里掏出了一只猪脚。
“这个也给你!行了吧!”
“好兄弟,你就给我尝尝!”
谢源微微动了动手指,却是将袖中的东西往里面藏了藏,那是他离开前,沈乔给他装上的糕点,一路上他都没有舍得吃,怎么可能会在现在给一个刚认识一会的人。
他目不斜视,十分铁面无私道:“不行。最好把你的东西收起来,再不收起来,怕是有人要忍不住了。”
“啊?”方文庆愣了一下,憨憨的木脑袋没反应过来他的话。
另一边,在白鹭书院的那一方学子脸色一变再变,心底升起的怒意腾升而上。
“方文庆!你这是故意的!你当我们都和你一样,除了吃就记不得其他的了?”
“你要是不想考试,就赶紧出去,别在这里丢人显眼!”
青年穿着鸦青色的袍子,容貌端正,只是现在的恼火神情破坏了他此时的面孔,倒显得有几分狰狞。
方文庆被他突然的吼叫声吓得鸡腿都掉了,吸了吸鼻子,抬头见到是环佩赤红玉环的人,就没敢回嘴,默默地将鸡腿捡起来包好揣进袖子里,低着头对谢源道:“对不起了,兄弟,我先走一步,先在外头等你吃醉风楼的烧鸡。”
谢源微微蹙起眉,看着福袋少年被怒骂了一通也只是冲着外头走,不禁心中叹气,伸手将他拉住,且先他一步站到了众人之前,上下打量着对面站出来,为众人舍身取义的青年:“这位……”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对面的人便没好气地看了眼谢源,道:“我姓何,单名一个'岸'字。”
谢源微微一点头,道:“阁下是白鹭书院的赤环生?”
何岸扬起脖子:“你这小子倒是有见识。”
可他转眼又道:“即便如此,你若是护着那商户之子,我也不会给你面子。”
谢源不慌不忙道:“我听闻每年向白鹭书院求学之人多达千百十人,而录取者不过几十,其中能分得赤环者不过一二。”
“因此整个抚州中,赤环则为学子表率。在下有个问题想请阁下解惑。”
何岸心情舒畅,现在已经不怎么生气了,便道:“你说便是。”
谢源轻轻勾唇:“我听人说,容貌丑陋,其心必奸,见到容貌丑陋者,需要远远避开,此话可对?”
他随口道:“此言不对。看人是否为奸,在心不在貌,只要有一颗向善之心,就算是貌丑无盐,吾亦会与之交往。”
“那依君之见,方文庆为奸吗?”
何岸一震。
这才明白谢源给自己下了个套,方文庆一看就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傻子,反倒是自己咄咄逼人,不仅落了下乘,还显得没有丝毫容人之量。
他一时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脸色青青白白。
“方文庆与何兄相隔遥远,可何兄却只盯着了方文庆一人,难道不是心中有奸?”
何岸下意识地想要从同伴身边寻求帮助,岂料只要何他对视上目光,对方便举起袖子遮挡,又或者是偏过头不和他对视,就连坐在最前方的郑择贤目光也是始终看向前方,对他没有丝毫反应,他心中沉了下去。
谢源轻轻一笑。
“好啊!好一个飞钳之术!”
合掌笑着的蔡阁老从博古架后走出,目光看着谢源,满脸欣赏。
飞箝之术为《鬼谷子》中的一种制人之术,通过言辞来使得对方放松警惕,“飞”即为褒奖,通过夸奖让对方飘飘然失去警惕,再通过“箝”来达到控制对方,让其按照自己的意图落入陷阱。
众人皆是一惊,冷汗涔涔地起身齐齐喊道:“蔡老先生。”
谁也不知道他听了多久,又是何时出现在房间里的,众人只知道自己此时的表现一定没有令蔡阁老满意。
而方文庆则是一愣,嘴巴长大,惊讶地看着蔡阁老。原来他居然一直都在后面听着。
而那何岸脸色变得青白,一时间怔愣在原地,没有施礼,他知道自己的这一番举动已经彻底让自己在蔡阁老眼中被打上了心胸狭隘的标签,成了被众人所不耻的小人。
他的眼中现出绝望,神色灰败下去。
蔡凤春并没有在意何岸的情状,只是走向了谢源,笑眯眯地和煦地拍了拍他的肩。
“我看小友有些眼熟,却总是想不起我们哪里见过。”
谢源垂下头,将自己的眉眼压得低下去一些:“源并未有见过蔡老先生,或许只是碰巧长得像。”
蔡老先生致仕太早,见到自己的时候还是他六岁那年入京时,在宴席上见到了自己一眼,之后蔡老先生便受不了阴会水对朝堂的控制,明为出走,实为到地方去搜集阴会水的证据,打算替朝廷除掉这个毒瘤,现在看来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是吗?”蔡凤春皱着眉微微想了想,便只能当成自己老眼昏花,记忆出了岔子,便不再多言,捋着胡子到前面去坐了。
谢源抿了抿唇,回到了后方的角落。
出了这一回事,方文庆不走了,鬼鬼祟祟地挪到了谢源身边,等着蔡老先生发话。
可能是因为确定自己要被刷下去,他打算再花点时间和自己刚认识的这位好兄弟道个别,刚才可是他替了自己说了情,感动得他整个人眼泪哗哗的,根本停不下来。
谢源让他安静,静静地抬头,看着站在前方的蔡老先生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张纸。
透过纸背,众人都能看清上面写满了名字,隐约还透露出些红笔勾叉的痕迹,不禁都是心神一紧,生怕自己榜上有名。
但是此刻剩下的一小撮人也反应过来了。
方文庆惊呼一声说:“果然老奸巨猾!刚才就考试了,也不告诉我们。”
谢源忍不住轻轻侧眉,这人居然现在才发现吗。
蔡凤春却不着急念名单,而是背着手道:“伊尹五就汤,五就桀,而不能有所明,然后合于汤。吕尚三就文王、三入殷,而不能有所明,然后合于文王。此知天命之箝,故归之不疑也。”【1】
谢源微微低头,知道这是蔡老在提点他。
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正义一方,吕尚三次投奔文王,三次成为殷的臣子,这才明晰自己的念头,不断寻找,取长补短,最后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即使是被儒学众人摒弃的纵横之道,也不妨多去看看,不必在意世人的眼光。
第42章
蔡凤春宣布了这次还剩下的人中入选名额。
两方人马各半,福袋少年方文庆惊讶自己居然留了下来,喜滋滋地准备要跟他的老爹好好夸耀夸耀。
接着蔡凤春伸手一指窗外,宣布了第二关的考核:取剑。
众人疑惑地看向外面,透过窗子,在院子的一角正放置着一块足有缸大的巨石,石头乌黑透着青光,但更令人惊奇的则是石上还插着一柄剑,剑身虽残,却笔直而坚韧地直插在巨石正上方,寒光透骨,令人一看就知道是一柄难得的好剑,不知是因何故留在了这石头之中。
蔡凤春慢慢地踱步到剑前,对着众人道:“这剑便是考题,若是有人能从中将剑拔出,就能通过此关,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
众人都笑:“不过是一把剑,这有何难?”
蔡凤春不置可否,轻轻地向后几步,做出让他们尝试的动作。
“老叟便先午歇一会,你们若要是有谁拔了出来,便带着剑去找我,若是没有……便请离去吧。”
然后故意打了个哈切,背影挥着手朝着屋里去了。
第一个上去的是白鹭书院的学生,先是颇为有礼地朝众人一揖,才捋了袖子拔剑。
一开始是一只手,接着是两只,
最后都不顾形象地连脚都踩在了石头上,依旧没有将剑拔出来。
在众人的嬉笑中,急了个大红脸道:“这剑定然有古怪!”
几个富家子弟一起围上去,打赤膊,手上拔着剑,黑呀嘿咻咬牙切齿也无法将这石中剑拔出来,反而让围观众人一哄而笑,可渐渐的,轮到他们自己尝试时,居然也没能成功移动这把剑一丝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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