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楚并不知道身后来的是宋喻生,她以为还是李惟言。
她头也没回说道:“皇兄不用劝我了,最后一个晚上了,你就叫我再陪陪他吧。”
温楚良久也没有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她觉得有些奇怪,回过头去,才见得宋喻生此刻正站在身后。
第六十四章
屋内只有稀疏的光亮, 照得温楚身形更加单薄。
她见到来人,面上也无甚表情,片刻,两人进行了一场持久的对视, 相较于温楚如死水一般的眼睛, 宋喻生的眼神之中就掩藏了太多太多说不出的情绪。
这些天, 宋喻生一直也都在忙着给何洪定罪,给太傅翻案,好不容易脚能着地了, 便来了灵惠帝的灵堂前面,他来这处, 也只想见她一面。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了这处, 只忽迷迷惑惑之际, 脑海之中, 想要去到有她在的地方。
“宋喻生, 来就来了,干嘛还不吭声呢。”
最后还是温楚打破了沉默, 她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古怪的氛围。
他看她的眼神, 她受不起。
恍若她是什么伤害过他的负心汉一般。
宋喻生笑了笑,此刻竟也生出几分不安的情绪,他想他的一举一动, 她都可能讨厌。
以至于, 他现在对自己说的话, 都要思虑再三。
他跪到了温楚身边, 说道:“我想着你会在这里, 所以我便来了。”
这便是他思虑再三说出来的话。
过了片刻,他没听到温楚的声音, 便又觉此话不妥,接着补充了一句。
“若你不喜,我现在便走。”
这回,温楚也没再沉默,她很快道:“我没有不喜。”
她说她没有不喜。
“毕竟,现在的你,太难让人讨厌起来了啊。”
温楚说完这话,却又像是带了几分困惑,偏头问道:“可是,从前的你,为什么能这样叫人讨厌呢。”
她是真真切切觉着奇怪,一个人为什么能在短时间有这样大的变化呢,除了觉得他是装的以外,她觉得再也没有别的能解释了。
况说,宋喻生这人素爱伪装,她还不能够长记性吗。
宋喻生被温楚这话问得微微一梗,从前的他为什么这么叫人讨厌。
他甚至想说,从前的事情便让它过去了吧,可他能这样说吗?他不能说啊。
做了就是做了,错了也是错了。
她害怕他,讨厌他,全都是他活该的。
就算是他把心掏出来给她,她说一句恶心,那也是应该的。
他道:“从前......是我的错......”
他话还未曾说完,就叫温楚打断了,“不说从前了,不回头看了。至少,你还抓了何洪他们,还去给太傅翻案了呢,父皇这样,死了也安心。宋喻生,光是这一点,我都怪不起你来了。”
“温楚,我做这些,不是想要来换你一声,‘我不怪你’的。我心甘情愿做我的事,你若为之有所负担,那么,我做这些的意义又是何在。”
温楚许也没想到宋喻生会说这样的话,她愣了一瞬,旋即笑道:“不怪了,这回,真不怪了。”
温楚的笑颜在这一闪又一闪的堂前,竟然真就显得有几分真情实感,那样的笑颜,宋喻生这辈子都有些不敢去肖想。
温楚偏头去看他,道:“宋喻生,你现在明白了吗,到底什么是真心。”
“你若明白什么叫真心了,以后也能好好活了。”
他能有人所能有的情感,能明白究竟何为真心,能明白他人的喜怒哀乐,就好了,也能好好过下去了,也不用再总是被那些回忆拖累了。
宋喻生看向了在旁边跪着的温楚,他看着她那样决绝的神情,马上道:“或许吧,我不知道我究竟明白又或者是没明白,我只是明白......不能继续欺负你,仅此而已。”
清冷的语调带了几分急切,男子笔挺的背,在她面前,却如何都直不起来了。
长睫盖着墨一般的眼,温楚偏头,就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
见温楚看他,他也转过头,同她对视。
他这话听着实非是假。
温楚早就知道,宋喻生这张脸实在占便宜,一旦说起这些话来,再这样一看人,便是说不出的深情,叫人分辨不出真假。
两人跪在一处,对视片刻,温楚又一次落了下风,她先转回了头去,转开了话题,她道:“你这人气运总是挺好的,想办些什么事情都能轻而易举办成,这寻常人怎么都做不成的事情,到了你的头上,却也不过尔尔,我这父皇,叫他们困了一辈子,差点我的皇兄也要步他的后尘,好在,你拉了他一把,让他今后也没这么难。”
宋喻生想要做的事情,好像就没有做不成的,就连对付何洪,方修这样的人,做起事情来也是如有天助。
好像,他只要跟老天说一声,“我要做这件事了”。待到老天爷收到了指示之后,马上就派了神仙下来助他一臂之力。
月夜惨淡,只有蜡烛发出绵薄的光亮,忽而蜡烛爆出火花,人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
宋喻生想了想温楚的话,沉默了许久,才收回了视线,他看向了不远处的烛火,视线都有几分模糊了开来。
他似自言自语地问道:“好吗,这般气运,也叫得好。可是,你知道吗,能人为办到的事情,不论气运好坏,只需你竭尽全力,那便是能办,多难办,也能办。可若是人不能办到的事情,那才是要看气运了,是以,我不觉我的气运有多么好。”
“可是,你不论什么事情,不都办得挺好的吗。”
问完这句话,温楚便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多嘴了。
“可是有关于你的事情,我便办不到。”
“所以,我的气运还是不大好的。我可以极尽手段,去换你垂怜我一二分,可是,我不想了,不想再让你被阴谋诡计缠绕着了,我甘愿这样,就这样站在你的身后。我想着,你若愿意回头看看我,我便在,你若不愿意回头了,我也还在。”
“我的生命便是这样,无趣无用,唯站在你的身后,见得你的身影,我才觉得,心能跳动。”
不知为何,温楚听了这番话,心却跳得奇快,她恨不得去捂了他的嘴。
她道:“莫要再妄言了,宋喻生。”
宋喻生看向她道:“非是妄言,这回我真的没有再装了,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
他的这个方向,只能见得温楚的侧脸,她的耳朵,似有在发红。
“你耳朵红了......”
宋喻生有些错愕,心中却又像燃起了一点希望。
温楚捂了耳朵,嘴硬道:“你这些话,换个人来说,我也一样要红的。我这是面薄,其他的,绝对没有!”
她从前倒从来都不晓得宋喻生的嘴巴竟能这样厉害,光是两句话,便能说得人七上八下,六神无主。
宋喻生知道,温楚说的什么面薄什么的都不过是假话,她的面可不薄,可宋喻生也不得寸进尺,听得她这样说了也不再说些什么了,只是嘴角微不可见地浮起了一点弧度。
两人就这样又在这里一同跪了许久,后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天亮了些,便要准备抬棺去皇陵了。
先是孝义皇后来了这处,见到宋喻生和温楚跪在一处,有些诧异,可看到温楚脸上并无什么异样之后,就也没说什么,她上前将温楚扶了起来,问道:“跪了一个晚上,累不累啊,真傻,到时候叫你父皇在底下知道之后,又要心疼坏了的。走吧,去歇个一会,歇会之后,我们便送你父皇上皇陵了。”
温楚确实累得头脑都有些不大清楚了,她也不再继续坚持,转身往里面去休息一会了。
温楚走后,此处也就只剩下了孝义皇后同宋喻生了。
孝义问道:“昨日,你陪她陪了一个晚上吗?”
宋喻生已经起了身来,他点了点头。
孝义意味不明地说了句,“如此看来,倒也还像有那么些耐性。可先前为何又做过那些事情,这样的话,哪能得好。”
待温楚回来之后,孝义自然是去查过她先前之事,她同宋喻生的纠葛,她自也清楚一二。她也没能想到,平日里头这样明朗的一个人,做出的事情,竟能够这样不堪。
宋喻生听到了孝义的话,默了良久,才开口道:“祈安,知错了。”
只是,知道的太晚太晚了,若他能早一些知道,又何至于闹成了这样难看的下场,也不至于这般。
孝义也没想到,要他认错,竟就这样简单,身居高位的人,要说出一句知错,实在有些太难。
他这样就说错了,孝义也难再去说出些什么苛责的话来了。
她道:“你这样,倒显得我们多么不依不饶了。”
“祈安不敢。”
孝义到没将他的不敢放在心上,只是道:“你说不敢,那不是真的不敢。你离她远些吧,她心软,你总这样缠着她,迟早叫她有一天能接受你了。但,你伤害过她,我便不放心你,怕你总还是要害她一回。我知道你对何家他们出手,是为了她,可我不想叫她欠着你什么,若有什么想要的,如今长哥儿登上了皇位,他不会也不能亏待你的。”
宋喻生没想到皇后能将这话说得这样决绝,他沉声道:“她本就不欠我,我就算是死,是被千万人唾弃,那也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我没有想要用这个去要挟她什么。”
“可事实不就是,你这样做了,小楚就心软了吗。”
孝义不想同他继续争辩些什么,转身就想要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宋喻生略带急切的声音,他道:“所以,娘娘是说,只要错了,便再也没有机会了吗。”
孝义顿步,头也没有回,她道:“你有机会,可我只是想,你的好,她受不住,一旦受不住,原谅就成了再轻易不过的事情。”
“我明白娘娘的意思了。”宋喻生知道孝义的意思,他继续说道:“祈安做这些全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宋家,为了能在夺嫡之中占据功劳,为的便是升官进爵,流芳百世。同她,同温楚没有丝毫的关系。娘娘,是这样的意思吗。”
孝义不知道宋喻生这人为人究竟如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用这恩情裹挟了温楚,可她听了宋喻生的这番话,却才惊觉,或许真是自己将人想得太过不堪了些,以至于到了有些咄咄逼人的地步。
她回了身去,终正眼看了几眼宋喻生,她道:“我不是故意想去刁难你,只是我没本事,可即便刻薄,也只是图她将来能够平平安安的,做事也不瞻前顾后,全凭心意。今日的话,我重了些,我的错。”
孝义今日,对宋喻生也确实有些改观了,他话说得这样好听,事情做得这样好看,也难怪温楚会心软。饶是她看了,也实在寻不见什么过错。
孝义一语话毕,离开了此处,只剩下了宋喻生一人,站在了原地,他有些不明白孝义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抿了抿唇,也不再说,离开了此处。
*
孝义出去之后,就去寻了李惟言。
两人在殿中面对面而坐,就连服侍的宫女都没有。
孝义问道:“最近可还忙得过来,你这边登了基,又加上了何家那些人党同方修的余孽,可曾清理了干净?”
她也不待李惟言回答,就自顾自说道:“我倒也不担心你,你从小到大,都是极叫人放心的,母后也晓得你有本事,不然,你父皇这样厌你,你恐也难挺过来。这皇位,该你坐,也只有你能坐下,皇二子,三子,他们同你,比不了。”
李惟言也没想到孝义突然说起了这些话来,他自嘲地笑了笑,“母后说的不错,可,单单只有父皇厌我吗。”
孝义的眼中只有温楚,她难道敢说,她对他们兄妹二人从始至终都是一视同仁的吗。
她说灵惠帝厌他,可她不曾厌他吗。
总是这样,他们从来都看不到他的。
李惟言盯着孝义,他问,“母后,我真的想要知道,我便不是你的孩子了吗。”
他的眉头紧紧皱着,不肯放过孝义脸上一丝的表情。
可孝义没有躲避他的盯视,她知道,事到如今,他们母子之间,近在咫尺,却像隔了山海。
她这些年来,只沉溺在自己的苦痛之中,对温楚与德妃的愧疚想念之中,从而全然忘记了身边的亲子。
她看着李惟言道:“母后知道,待你多有疏忽,叫你过得不大顺意了,可是,你也知道,当年的事情,我对不住她,你父皇对不住她,而你,更对不住她。你素有容人雅量,饶是别人欺负到了你的头上,你也笑笑而过,于她,你岂不是更要珍重吗。这样子的理,你难道不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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