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冬寒也日渐凛冽,仿佛有一团令人骨战的阴寒邪煞,正从北方悄然来到长安。
纵然路有冻死骨,平康坊中照旧是一派歌舞升平。这一夜,晁灵云打扮得花枝招展,与绛真一同在客堂里应酬客人。
正值酒酣耳热之际,忽然守门的家丁慌张来报,在一阵耳语过后,绛真不动声色地打发了他,随即抱歉地向客人们解释,自己后半夜临时被得罪不起的贵客包占,需要赶紧清场。
好在一屋子人都是熟客,尽管扫兴,也没有谁舍得为难绛真。她一边赔着不是,一边派遣仆佣送走酒兴正浓的客人们,百忙中抽空对晁灵云耳语:“王守澄的人一会儿就到。”
晁灵云心中咯噔一声,不知道即将要面临的是福是祸,不禁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阮咸,狂跳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过了不大一会儿,宅中的客人们还没完全走光,一群锦衣华服、面白无须的年轻客人已经涌进门来。
绛真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客堂入座,一名领头的人上前与她寒暄,刚说了几句,就听见宅第外传来一声嘹亮的马嘶,连待在客堂里的晁灵云都听得一清二楚。
能够出动王守澄的手下,胯下坐骑又是一匹神骏,可以想见此刻来到宅门外的客人,绝非等闲之辈。
须臾,伴随着一串洪亮的大笑,一名彪形大汉旁若无人地大步入堂,一双精光四射的虎目来回打量着绛真和晁灵云,直接问:“你们哪个是晁娘子?”
晁灵云与绛真都是刀口舔血的人,这人一进客堂,二人便在他身上嗅到了一股威猛的杀气。这杀气甚至不是来自同类,而是一种强大到近乎碾压的威慑力。晁灵云有点措手不及,绛真到底老成些,已向那人殷勤地行礼,娇声道:“郎君万福,请受绛真一拜。”
来人不由一怔,显然是没想到自己更中意的女郎,竟然不是那传说中狐媚惑主的晁娘子,顿时不知道是该怀疑天子的眼光,还是该怀疑他自己的眼神。
这时晁灵云也回过神来,望着那人盈盈一拜:“郎君万福,请上座。”
既然是冲着自己来的,三人落座后,晁灵云便为那客人斟酒,敬了他一杯。那身材魁伟的男人将酒一饮而尽,放下酒盏,轻浮地笑道:“我这人鲜少来长安,平日读诗,一直很向往这里风流写意的生活。这次前来,我便有心好好享受一番,开开眼界,听闻平康坊晁娘子身怀绝技,能跳绝世刀舞,我便慕名来此一观。”
“郎君听说的那些,不过是坊间的谣传罢了。”晁灵云淡淡一笑,为那人斟酒,“灵云的确曾经师从元真娘子,习得刀舞,可惜当时不懂事,触怒天子,铸成大错。自从被逐出教坊司,灵云已立誓不再跳舞,以免辱没了师父的心血。郎君,灵云再敬你一杯,今日有缘相会,何不开怀畅饮,把酒言欢?”
那人听了晁灵云委婉的托词,非但不改主意,一双虎目甚至露出捕猎般的贪婪狠厉,盯着她冷笑:“娘子的意思,是要我今夜白跑一趟吗?”
晁灵云心中一沉,知道今夜这位惹不得的客人,不是个好应付的主。她的脾气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对方态度如此,她脸上的笑容便也冷淡下来:“眼下既没有刀具,又没有衣装,如何跳舞呢?郎君休要为难奴婢。”
话音未落,那男人已解下腰间佩刀,“啪”的一声拍在桌案上:“这不就有刀了吗?娘子跳是不跳?”
第065章 来者不善
晁灵云盯着桌案上的佩刀,冷冷一笑。
就是这种目光淫邪、毫无尊重的客人,才让她下定决心不再跳刀舞——《朝云引》汲取了头领的刀法,凝聚了师父、郑中丞、宋尚宫的心血与智慧,更是曾经得到天子的嘉赏。她宁愿饿死,也不愿让这支舞成为满足他人猎奇、亵玩之心的低俗表演。
晁灵云用沉默与那客人僵持,为了缓和气氛,绛真只好笑着打圆场:“郎君,我这妹妹胆子小,你可别吓着她。”
“胆子小?”那男人盯着晁灵云,嗤笑了一声,“我看她胆子大得很。”
晁灵云被这人如狼似虎的眼神盯着,强大的压迫感使她胸口发闷,极不舒服。她暗暗握紧拳头,强迫自己瞪回去,无惧无畏地与那人对视。
这人明明生着一双虎目,目光如炬,却透着一股阴鸷的邪气,再加上满脸横肉,像极了杀人如麻的枭雄。也不知此人和王守澄究竟是什么关系,但看王守澄拨了那么多内侍照应他,此人必定与其关系匪浅,并且身居高位。
晁灵云暗自揣度的同时,眼角余光注意到绛真焦急的眼神,不由一愣。
她从没见过如此慌张的绛真,这让她终于恢复理智,意识到自己再不给客人台阶下,只怕今夜不好收场。
于是晁灵云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面露微笑,伸手摩挲着桌案上的佩刀,柔声道:“承蒙郎君美意,慷慨出借宝刀,奴婢本不该再作推辞。奈何今夜郎君来得突然,奴婢这一身广袖长裙,实在是不便行动,还望郎君海涵。”
她一边客客气气地解释,一边抬起手臂,让众人看到她宽大的衣袖,以证自己所说不虞。
未等眼前贵客开口,坐在下首的内侍们已经愤然拍案,齐声发难:“你这贱妇,看不起谁呢?实话告诉你,只要是我们这位郎君想看,就是你师父也不敢不跳,何时轮到你在这里推三阻四?不识抬举!再不跳,当心我们掀了你这座宅子!”
晁灵云目光移向堂内众人,面对他们刺耳的叫骂围攻,渐渐有些招架不住,情绪变得焦灼起来。
自己辛苦坚持了那么久,难道今夜就要前功尽弃,乖乖接受这些人的羞辱?晁灵云面无表情,藏在袖中的手却微微颤抖,目光忍不住移向挂在墙上的阮咸。
就在她内心挣扎不休时,面前的贵客忽然扬起一只手,喝止替自己抱不平的众人:“谁说娘子看不起我?人家都已经说了,是衣裙不方便……我这就为娘子行个方便。”
话音未落,晁灵云感觉到自己的一只袖子被一股力量拽住,随即眼前银光一闪,她便听见了布料被刀划破的“刺啦”声,还有绛真惊慌的喊叫:“郎君不可!”
客堂中瞬间炸开了锅,一片哄笑声里,还夹着几声亢奋的怪叫。
晁灵云心中一沉,看着自己的一条胳膊从裂开的袖口中露出来,未及回神,另一只袖子又被拽住。
她立刻奋起反抗,五指成爪,袭向那人双眼,同时侧身躲过下落的刀刃,从那人掌下成功挣脱。
“嗬,没想到你还藏了这一手,有意思。”野兽般的眼神再次将她攫住,这一次目光更加炽热。
晁灵云意识到不妙,刚要逃跑,便被那人一把按住。绛真冲到墙边摘下阮咸,一把抽出藏在阮咸背后的弯刀,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嗤笑:“我劝娘子赶紧放下刀,不然,你妹妹的命可就没了。”
绛真缓缓转过身,看见寒霜般的刀刃正抵着晁灵云的脖子,有意无意擦过娇嫩的肌肤,划出一道殷红的血丝。
绛真眼底涌动着杀气,冷冷道:“郎君如此肆无忌惮,是欺负绛真没有靠山吗?”
“除了当朝天子,我还未曾怕过谁,娘子若有靠山,不妨报上名来。”那人哈哈大笑,放肆地打量着绛真,“若是没有,就自己脱光了衣裳吧,不要让我动手。”
绛真纹丝不动,与那人静静对峙,这时宅中的护卫已经闻风赶来,却被内侍们尽数堵在堂外,除了大声叫骂,根本无济于事。
架在晁灵云脖子上的刀又是一紧,冷汗缓缓渗出额角,她开始后悔自己无谓的抵抗,嘴唇颤抖着,开口示弱:“郎君想看刀舞,奴婢跳就是了,别为难阿姊。”
“娘子早这样乖巧,我何必如此?”
“奴婢向郎君赔不是。”
“迟了。”那人哂笑,舔了舔嘴唇,“除非脱光了跳。”
伴随着堂中一片怪笑,“当啷”一声,绛真已经丢弃了手中的弯刀。
见绛真放弃抵抗,那人又是一阵大笑,环顾着满堂内侍,猖狂道:“来这里之前,说好了今夜要请诸位大饱眼福,刘某岂是言而无信之人?”
“郎君果然一言九鼎!”
“刘府公要请大家饱什么眼福?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一观?”就在一群人得意忘形之际,一道凉凉的声音忽然从堂外传来,音量不大,却蕴含着不容小觑的内劲,穿过嘈杂的喧哗,直达每一个人的耳中。
堂中瞬间安静下来,被堂外人唤作“刘府公”的男人神色十分尴尬,悻悻地收起刀,放开了晁灵云。
晁灵云连忙伸手护住脖子,大口喘着气,心惊肉跳地想:这人竟是节度使吗?当今天下姓刘的节度使……莫非是昭义节度使,刘从谏?!
晁灵云与绛真对视一眼,从她同样震惊的眼神中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不禁头皮一阵发麻。
惹上了这个人还能活下来,真是算她们命大。
这时堂外说话的人也已经缓缓走入堂中,望着刘从谏拱了拱手:“下官似乎打扰了府公的雅兴?”
“马将军言重了。”刘从谏客气了一句,却是面色阴沉,“在下难得来一趟长安,不过是随便找点乐子。”
晁灵云没见过这位马将军,但是一听到这个称呼,脑中立刻想起一个人来,不由向绛真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绛真知道她想问什么,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晁灵云瞬间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眼前这位面白无须、身量不高的马将军,正是当初自己没能在角抵坊见到的马将军——马元贽!
第066章 化险为夷
因为马元贽的到来,情势顷刻间转危为安。绛真眼含泪花,快步走到马元贽面前,向他俯首一拜:“将军……”才吐出两个字,便委屈得只能哽咽。
马元贽笑笑,抬手示意绛真起身,依旧望着刘从谏,慢条斯理地说话:“下官来这里,也是想找点乐子,不想却遇上府公,这可真是巧了。”
刘从谏可不会傻到相信马元贽的话,偏生眼前这位人物,连王守澄来了都得让三分,他只好装作谈笑风生,替自己解释了两句:“的确是巧了,在下今夜原本是在北衙饮酒,只因酒宴上听乐伎说,平康坊是风流薮泽,晁娘子更是其中尤物,这才一时好奇,慕名而来。看来传言有些误会,加上我之前又喝多了,才会和两位娘子这样闹着玩……”
去你的闹着玩!晁灵云盯着刘从谏,咬牙切齿。
“哦,原来如此,”马元贽点点头,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刘从谏,笑道,“府公难得来长安一趟,岂可扫兴而归?要不,下官今夜先让一让?”
“不必,将军乘兴而来,应当由在下礼让才对。反正这平康坊里美人如云,在下也想去别处逛逛,这便告辞。”刘从谏说罢,朝马元贽拱拱手,招呼堂中的内侍们跟随自己离开。
待到这煞星离去,晁灵云才如释重负,与绛真一同向马元贽拜谢:“多谢将军解围,奴婢感激不尽。”
马元贽摆摆手,两眼一直打量着晁灵云,含笑道:“不必谢我。”
“怎可不谢将军,”绛真上前挽住马元贽,与他一并在首席入座,含着眼泪撒娇,“若非有将军,绛真今日必死无疑。”
晁灵云在马元贽另一边落座,目睹绛真撒娇撒痴的情态,不禁心惊肉跳:记得当初阿姊主动揽下勾搭马元贽的任务,没想到她竟完成得那么出色,相形之下,自己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是啊,依着你的性子,今夜一定是宁折不屈,幸亏有我及时赶到。”马元贽安慰绛真,待侍儿换过酒具,满饮了一杯,才望向坐在自己另一边的晁灵云,喟叹道,“重阳那日,我有幸看过娘子的《朝云引》,没想到你竟是绛真娘子的妹妹。听说你如今不再跳舞,却是为何?”
晁灵云先敬了马元贽一杯,才开口解释:“奴婢犯了错,愧对师父的栽培,如今在平康坊谋生,不敢怨天尤人。只是坊中客人多半轻浮,《朝云引》又是师父献给圣上的心血,奴婢用这支舞沽名钓誉,岂不是辱没了师父?”
马元贽听了晁灵云这番话,不由点头赞叹:“真想不到,你也是个有志气的孩子。”
坐在他身旁的绛真却紧蹙蛾眉,重重叹了一口气:“唉,奴婢这妹妹也是命苦。原以为她进了教坊司,今后总比奴婢强些,没想到还是逃不出这平康坊。”
“我看未必。”马元贽又偏头看了一眼晁灵云,眼神高深莫测,“你这妹妹,像是个有后福的人。”
“承将军吉言,奴婢姊妹二人,今后都要仰仗将军的照应呢。”绛真欢喜不已,殷勤地为马元贽斟酒,三人饮酒行令,辅以弹唱助兴,直到天明才散。
待到送走了马元贽,绛真回到内室,晁灵云便迫不及待地问:“原来阿姊与马将军已经这么熟了,那我们为郎君昭雪的计划,阿姊可有对他透露?”
“时机未到。”绛真摇摇头,无奈地回答,“马将军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他可以与我寻欢作乐,却远未到相互交心的程度,若是太早说出来,被他知道我是怀着目的接近他,只怕弄巧成拙。”
晁灵云听了绛真的话,有点不以为然:“昨夜他为了阿姊,不惜得罪刘从谏,何况那刘从谏背后还站着一个王守澄呢?阿姊与他就算尚未交心,也绝不是泛泛之交吧?”
“其实吧……虽然我很庆幸,但昨夜马将军竟然那么及时地出现,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的。”绛真思来想去,却如云山雾罩,只得叮嘱晁灵云,“此事到底有些蹊跷,在我同意之前,今后你与他哪怕经常碰面,也不可贸然试探。”
就在姊妹二人密谈之际,马元贽已借着礼佛之名,进入荐福寺,被知客僧引入一间禅房喝茶。
禅房中自然早有一人——李怡已从另一名知客僧那里得到消息,此刻见马元贽进门,便起身相迎:“不知将军前来,有失远迎。”
马元贽笑呵呵地在一张绳床上坐下,开门见山道:“我是来向殿下讨赏的。”
李怡淡淡一笑,为马元贽奉上一碗茶,轻声问:“将军此话何解?”
“此时说来话长。”一提起神策军营里那些破事,马元贽也是一言难尽,尽量简明扼要地告诉李怡,“数日前,我得知昭义节度使刘从谏提前入京,秘密在王守澄那里落脚,便一直派眼线盯着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结果昨夜我在听眼线密报时,得知刘从谏在王守澄的酒宴上听说了晁娘子的逸闻,便领着一队人马前往平康坊猎艳……”
马元贽说到此处,李怡已是脸色剧变,脱口问道:“她没事吧?”
“殿下放心,当然不会有事。毕竟她可是殿下亲口嘱托,要我暗中照应的人嘛。”马元贽见李怡脸色苍白,连忙开口让他定心,“那刘从谏为人暴戾,我一听说他这般作为,就知道事情不妙。等我快马加鞭赶到那里,果然就看见那厮正在刁难二位娘子,好在有我及时解围,并未酿成大祸。”
马元贽解释完来龙去脉,笑着向李怡邀功:“殿下此前在闲谈中得知我认识绛真娘子,便托我暗中照顾她那个妹妹,结果昨夜便撞上这个事,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吗?殿下托付对了人,我也不负殿下所托,殿下难道不应该表示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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