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拱手一礼,向他道谢:“将军大恩,李怡感激不尽。将军想要什么,只管开口,李怡哪怕倾尽所有,也决不食言。”
“殿下放心,我想讨的赏,对殿下来说应当不是难事。”马元贽笑着啜了一口茶,缓缓道,“西川监军王践言,是我的至交好友,过几天他就会从成都回到长安。他因为一桩心病,来信托我在长安名寺为他安排一场大型法事,超度亡魂。奈何越到年底,诸寺法会越多,这会儿再由我安排,只怕得等到明年。殿下常年在荐福寺礼佛,想必与方丈熟识,此事可否请殿下代为安排?”
李怡听罢,立刻笑着答应:“将军果然找对了人,此事包在李怡身上,将军放心。”
第067章 善慧法师
马元贽与李怡商量了一番法事的细节,觉得十分满意,便告辞离去。
李怡独自坐在禅房中沉思,一直守在门外的王宗实结束了望风,刚进门,就看见他猛然起身,沉着脸痴痴地向外走。
王宗实连忙问:“殿下要去哪里?”
“去找善慧法师。”李怡回答,与王宗实错身而过,头也不回地走出禅房。
善慧法师是荐福寺负责佛事法会的维那,殿下为何要去找他?王宗实望着李怡的背影,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李怡向知客僧打听,得知善慧法师人在禅师殿,便独自前去求见。当他冒着呼啸的北风,穿过一道角门,遥遥望见禅师殿时,一阵空灵的击磬声便混在风声里,断断续续传入他的双耳。
李怡顺着那涤荡身心的禅乐,快步走向大殿,守门的小沙弥为他打开殿门,他刚跨过门槛,便看见了正在专注击磬的善慧。
善慧穿着颜色黯淡的缁衣,站在深色的磬架前,若不是他的脸庞和须眉白得几乎透明,恐怕整个人都要隐没在幽暗的大殿里。
明眼人一看就会知道,善慧患有一种名叫“羊白”的病症,正是这种与生俱来的病,让他在二十多年前,被自己的父母遗弃在荐福寺的山门外。按照善慧的说法,他就是靠着这份因缘,才比旁人少走了一段俗世里的弯路。
一生下来就皈依佛门,这等大幸,放眼天下能有几人?
此刻善慧沉浸在禅乐里,李怡便也耐心等着,直到他奏完一曲,才低声开口:“弟子李怡,前来叨扰法师。”
善慧转过身,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善哉,不知殿下前来,有何吩咐?”
李怡恭敬地还礼,与善慧一同落座,向他道明自己的来意。
善慧仔细听完李怡请托自己的事,谨慎地回答:“法事的日期,这两天便可以确定,但殿下托贫僧谱的曲子,只怕会慢些。”
“弟子知道谱曲不易,只是这一件事,关系到弟子一段勘不破的妄执,还请法师费心成全。”李怡低声恳求着,脸上不觉浮现出一抹苦笑。
善慧有一双玻璃珠般的眼睛,将李怡的一身烦恼看了个通透,不由合掌叹息:“善哉……贫僧一定尽力而为。”
纵使绛真和晁灵云如何想要息事宁人,节度使刘从谏大闹绛真娘子宅第的消息依旧不胫而走,于是转天一早,元真与宝珞便双双来到平康坊,围着晁灵云嘘寒问暖。
“你是呆啊还是傻啊?为什么不跳《朝云引》?人家刀都架在你脖子上了,骨气难道能当饭吃?”元真娘子心有余悸,一个劲地数落,完全不能理解弟子的想法,“有人想看,只要肯出钱,你就尽管跳!难道你的舞达官贵人看得,老百姓就看不得?不都是长着两个眼睛的大活人嘛!赚他个盆满钵满才是正经!”
晁灵云被她这一通数落,满肚子委屈,梗着脖子为自己辩护:“师父有所不知,其实在我阿姊这里,能登门的都不是寒门或者白丁。只是关于弟子的谣言实在是传得太难听,凡是来这里想要观舞的客人,没一个不是色眯眯的,根本不是真心想看舞,所以弟子才不愿意跳。”
“心是假的,钱是真的啊,你何必这么钻牛角尖呢?”元真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就说过去你在官宴上遇到的那些人,又有几个不是将我们视为玩物呢?不过是装得道貌岸然而已。”
晁灵云听了元真的劝说,低着头好半天没说话,等到再开口时,依旧死不悔改:“弟子就是不想跳。”
元真嘴都说干了,气得只能干瞪眼,这时宝珞摸了摸晁灵云脖子上结痂的伤痕,心疼道:“师父你就少说两句吧,你不懂师妹的心,我懂——这次她栽了那么大的一个跟头,追根究底,都是因为跳了《朝云引》!现如今她心伤未愈,肯定是一跳舞就犯恶心,你再这样责怪她,只会雪上加霜。”
宝珞的分析简直是越描越黑,晁灵云哭笑不得,从来不会因为宿醉而发昏的脑袋,忽然开始头疼欲裂。
元真实在是觉得自己这两个弟子都不靠谱,决定去找聪明人说话,就如何撬开晁灵云的榆木脑袋这个问题,和绛真好好聊一聊。
等到师父离开,宝珞便趁着四下无人,对晁灵云道:“我们的师父的确是个舞呆子,一介女流在平康坊讨生活,哪有她想得那么容易呢?其实我早就已经料到,你迟早会遇上刘从谏那样的客人。灵云啊,往后日子还长着,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呢?”
对于师姊提出的问题,晁灵云其实没什么想法,倒也不瞒她:“我没仔细想过,只要日子还过得去,那就过一天算一天吧。”
“你不能这样得过且过!”宝珞连连摇头,盯着晁灵云看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道,“既然你没什么想法,我心里倒有一个主意,已经思量了很久,你不妨先听听,如何?”
晁灵云被她欲言又止的态度弄得有点糊涂,点着头答应:“师姊但说无妨。”
宝珞得了她的同意,话还没说出口,两眼就已经发出光来,双颊也是一片绯红:“我觉得……颍王他除了脾气差点,人还是不错的。”
晁灵云在确定自己没听错的一瞬间,目瞪口呆,只觉得头顶打下来一道听不见声音的霹雳,将自己的脑袋都烧焦了。
“师姊啊……我谢谢你……”她望着异想天开的宝珞,简直哭笑不得,“你这份好意,我心领了。”
宝珞就知道她不会答应,郁闷地叹了口气:“好吧,我知道你要强。”
“这不是要强。”晁灵云无力地扶额,“师姊你喜欢颍王,我不喜欢。就算你不吃醋,我也不至于为了一口安稳饭,就把自己给搭进去呀。”
“光王你不要,颍王也不行,那你谁都不靠,就一心待在火坑里吗?”宝珞是真心替晁灵云着急,皱着眉头看了她半天,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你是军户出身,会的是正经的刀法,颍王其实一直在招贤纳士,你要不要受雇于他?”
第068章 买盐
宝珞的提议实在让晁灵云有点惊讶,怔忡地问:“师姊,你要我去拿刀杀人吗?”
“想什么呢,”宝珞被逗得咯咯笑,拍了一下她的手,“他也就是打打猎。”
晁灵云看着乐呵呵的宝珞,心想师姊和师父的思路还真是半斤八两。
拜托,连一个哑巴王都能折腾出这么多事来,害她差点死无葬身之地,颍王那里只会水更深好吗!
“师姊,我觉得自己还是适合比较简单的生活。”晁灵云委婉地表示,“在这里的日子看着似乎委屈,其实习惯了也还好。像刘从谏那样的客人毕竟是凤毛麟角,对付一般的客人,只要多灌他喝酒就行了,若是一壶不行,就两壶。”
宝珞着急地瞪着晁灵云,还想开口劝说,却被她态度坚决地打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如今哪敢再侍奉权贵?颍王哪怕人再好,那也是天之骄子,身边人没一个不是做小伏低的,那种动辄得咎的日子,我可是过够了。”
晁灵云说得头头是道,然而她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想法,却是不敢也不能说出来——李瀍与李怡这两个人,一个张扬跋扈,一个暗中图谋,如今就已经能看出敌对的苗头,将来势必要有二虎相争的一天。她既然明知道这一点,就必须离李瀍远一些,否则岂不是与自己远离李怡的意愿背道而驰?
宝珞见没法说服她,只得叹着气作罢:“好,好,我说不过你。你觉得现在的日子是自由自在的,就先这么过吧,等何时遇到了难处,再来和我说。”
“谢谢师姊,”晁灵云挽紧宝珞的胳膊,由衷向她道谢,“你对我真好!”
其实也不怪师父和师姊为她担心,自从无故经历这一场风波,连一向从容的绛真都有些受到了影响。绛真成天都在担心,刘从谏那一晚没能得逞,随时都有可能再次上门,来找她们的麻烦。
这块心病,恐怕要等到刘从谏离京才能治愈。
相比之下,去年才入唐的晁灵云简直就是初生牛犊,尽管吃过一次亏,仍然意识不到刘从谏到底有多可怕。
这天午后,她刚戴上帷帽准备出门,绛真就像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她身后,不安地问:“你要出门?去哪里?”
“陪厨娘去买盐,顺便逛逛东市。”晁灵云转身回答。
“厨娘出去买盐,你又何必跟着去。宅中的饭菜也没几顿是自己烧的,怎么那么快就缺盐了?”绛真不满地嘀咕,蹙眉劝道,“要不你们先等等,一会儿张大郎来了,让他陪着你们去。”
“阿姊,你太紧张了,刘从谏不会出现在东市的。”晁灵云安抚绛真,又指着自己的脑袋,“何况我还戴着帷帽呢,哪有那么容易被认出来?”
绛真也知道是自己理亏,踟蹰了好一会儿,才不放心地叮嘱:“那你快去快回,在外面小心些,别将脸露出来。”
“知道,阿姊放心。”
晁灵云跟着厨娘,骑驴前往东市,自从住进绛真宅中,她出来跑动的机会反而不多,心里早就已经憋得慌。
一进东市,望见琳琅满目的食肆幌子,晁灵云立刻将绛真的叮嘱抛在脑后,撩开帷帽面纱,从街头优哉游哉地吃到巷尾。
近来正是腌渍食物的时节,盐十分难买。厨娘挤在人群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买好了盐,拎着盐包找到晁灵云时,她正扶着墙,往前方十步远的烤肉肆艰难挪步。
“娘子,咱们该回了。”厨娘见晁灵云撑得路都走不动,好心劝道,“别再吃了,一会儿上驴,仔细被颠得吐一身。”
晁灵云摸摸肚皮,觉得厨娘说得有理,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弃了前方的烤肉。
她见厨娘两手都拎着沉重的盐袋,便拿过一只来帮她拎着,笑问:“买那么多?”
“这几天我腌的菜蔬肉蛋,要吃一整年呢。”厨娘笑着回答,又道,“娘子们十指不沾阳春水,哪会留心这个。”显然是刚刚出门前,偷听到了绛真娘子的嘀咕。
晁灵云笑笑,将盐包搭在驴背上,与厨娘一同回平康坊。
待到她渐行渐远,直至背影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湮没,一道恋恋不舍的目光才黯然收回。
康承训吹着口哨,步履轻快地爬上酒楼,闪身进入雅间看到李怡,粲然一笑:“殿下,成了。”
李怡顿时心中一松,问:“曲谱送出去了?”
康承训点点头,主动走上前,替李怡关上窗户:“外面风大,殿下当心受寒。”
李怡也不理他,径自追问:“你是如何送出去的?”
康承训笑嘻嘻地回答:“我打点了市署的典事,扮成卖盐的小厮,趁着替那厨娘称盐的机会,用曲谱包着盐送出去了。”
李怡听罢,有点担忧地问:“万一那厨娘不识曲谱,将它当废纸给扔了呢?”
“殿下放心,那厨娘不是个糊涂人,看见我拿字纸包盐的时候,她的脸上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就算她不识曲谱,也会敬惜字纸,将那张纸交给绛真娘子过目的。”康承训自信满满地回答,在李怡对面坐下,望着他坏笑,“古有买椟还珠,今有卖盐送谱。殿下费尽心机,这般用情至深,连我都要感动坏了。”
李怡横了他一眼,拿起酒壶斟了一杯热酒,慰劳他:“辛苦了。”
“不敢,”康承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被冷风吹了大半天的肠胃经热酒一浇,让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殿下执意要让晁娘子偶得曲谱,我就多花些力气,这倒也罢了。我只担心一点,等回头绛真娘子得到新曲,会不会愿意将曲子让给晁娘子呢?”
李怡微微一笑,回想起绛真娘子,只记得无论是当初在角抵坊,还是后来在宅第客堂,这女子在言行间总是对晁灵云百般回护。
为那明明前途未卜,还能无忧无虑吃遍整条街的丫头操碎一颗心的人,又何止他一个呢?
李怡默默饮尽杯中酒,苦笑着告诉康承训:“你放心,绛真是个聪明人,会知道如何抓住这份偶得的曲谱,将之发扬光大。”
第069章 寂寞翻新曲
傍晚,暴饮暴食的晁灵云回到家,果然一进门就嚷嚷着肚子疼。
绛真顿时满脸紧张,晁灵云怕她担心,赶紧解释:“我没事,就是有点积食,先前在东市的时候吃多了。”
绛真松了口气,瞪她一眼:“你啊,真是没心没肺。”
晁灵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摸着肚皮笑道:“没心没肺,才有肚子装美味啊。”
“你消停些吧,别仗着年纪小,把肠胃给折腾坏了。”绛真苦口婆心地劝了两句,又吩咐,“今晚你就别见客了,先禁一天酒,就你那喝法,连我看了都害怕。”
“阿姊别担心,我一向是铁打的脾胃,”晁灵云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先去厨房讨点醋喝,消消食。”
厨房里,厨娘将新雪似的细盐倒进罐子,在昏暗的光线里展开包盐的字纸,两眼对着纸上的曲谱,陷入沉思。
晁灵云跨过厨房的门槛时,恰好瞧见这一幕,却没有在意,只顾捂着肚子问:“大娘,我有点积食,醋瓶在哪儿?快递给我喝两口。”
“空口喝醋怎使得?我这里有开胃的酸浆,娘子稍等。”厨娘回过神,在去取酸浆前,将手中的字纸递给晁灵云,“娘子先看看这个。”
晁灵云接过字纸看了一眼,纳闷地说:“这是曲谱嘛,怎么会拿这个包盐?”
“用废弃的字纸包盐,倒是常有的事。”厨娘倒好了一碗酸浆,递给晁灵云,意味深长地笑道,“然而这张字纸却大有古怪,假若老身没看错,这纸上的曲谱可不简单,应是一支前所未有的新曲。”
“前所未有的新曲?”晁灵云惊讶极了,连忙又去看那曲谱,猛一下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想想又觉得不对劲,狐疑地盯着厨娘问,“大娘,你敢说出‘前所未有’这四个字,难道……你能识遍这天下所有的曲子吗?”
“老身年轻的时候,吃的也是娘子现在这行饭,”厨娘掠了一下自己花白的鬓发,带着几许对往昔岁月的羞赧,淡然道,“这天下的曲子,只要是曾在长安平康坊演奏过的,老身都能记得。”
这天下的曲子,又有几只不曾在平康坊演奏过呢?晁灵云顿时浑身来了劲,几大口将酸汤灌下肚,一抹嘴,拉着厨娘就走:“大娘,我们先去找阿姊!”
晁灵云带着厨娘找到绛真,兴奋地说完来龙去脉,将曲谱交给她:“阿姊,你说这事稀奇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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