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灵云脸色爆红,低头躲开李怡的视线,又偷偷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李怡这才正视康承训,正色道:“回鹘的境况,你最熟悉。我手里的物资人力随你取用,等你到了回鹘,自己拿主意去,别在这儿和我装傻充愣。”
几句话说得康承训无言以对,脸色比心情还复杂:“殿下好犀利的眼光,好阔气的手笔……在下拜服。”
这时晁灵云忽然开口:“康大哥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康承训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拒绝,便听李怡道:“谁需要你冒险了?好好给我待在长安。”
“可是想当年,我差一点就到了回鹘呢,这会儿你又不同意了。”晁灵云旧事重提,语气里颇有点惋惜。
“当年让你离开长安,只是权宜之计。”李怡放缓语调,稳住晁灵云,一只手悄悄冲康承训一挥,示意他离开。
康承训心领神会,立刻拱手告辞,溜出了静志堂。
晁灵云瞥了一眼康承训溜得飞快的背影,娇嗔:“康大哥是有多怕我?好像被火烧了屁股似的。”
“他不是怕你,是怕我。”李怡握住晁灵云的手,顿了顿,“我才是怕了你的那个。”
晁灵云扑哧一笑,往他怀里蹭了蹭:“反正你别忘了,我有能力帮忙。”
“我知道。只是你和阿姊,都是我极为珍视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将你舍出去。”
晁灵云听了李怡的表白,双颊绯红,与他温存了一会儿,才想起正事:“我听宝珞说,杨贤妃在重阳宴上提议立安王为太子,才惹得圣上龙颜大怒。”
“杨贤妃原来竟说了这个?”李怡闻言一怔,沉思片刻,才道,“看来安王是弄巧成拙了。圣上虽宠爱杨贤妃,却是个极重礼法的性子,绝不会在立嗣一事上听从后妃之言。”
“我记得你说过,圣上会优先在先帝子嗣中挑选太子?”晁灵云道。
“对,圣上早在即位之初,便曾有意传位于敬宗嫡子晋王,对其视若己出,奈何晋王于太和二年夭折,他才在太和六年立了鲁王为太子。”李怡稍加思索,便失笑道,“今日圣上知道了自己弟弟的野心,必然有所防备,这下连颍王都没机会了。”
晁灵云想了想,问:“圣上会降罪于安王吗?”
李怡摇头:“当初漳王被贬早逝,圣上心中有愧,这一次恐怕不会舍得惩罚安王。不过你瞧着吧,他应该很快就会立嗣了。”
李怡信口推测了一番,晁灵云听得将信将疑,不曾想一切都被他料中。
第206章 盯紧那个人
十月丙寅,天子立先帝幼子陈王李成美为太子,大赦天下。
储嗣既定,普天同庆。立嗣次日,天子便于会宁殿大宴群臣,备选歌舞中,左教坊的《霓裳羽衣曲》再度被点中。
消息传至偏殿,元真欣喜之余,不免心有余悸道:“老天保佑,这次可别再节外生枝了。”
晁灵云和宝珞对视一眼,齐声笑道:“师父若是担心,不如去保唐寺烧烧香啊。”
保唐寺乃是平康坊妖童媛女的幽会胜地,也是元真情郎寄居的地方。元真一听便知道自己被弟子取笑了,不禁老脸一红,啐了声:“呸!”
至于元真娘子的小情郎,此事便说来话长了。
就在一年前,元真被两个弟子瞧出端倪,一开始还死活不肯承认,没想到两个狡黠的丫头竟顺藤摸瓜,一路跟踪元真来到保唐寺,将一对幽会中的鸳鸯抓了个正着。
好一通盘问之后,晁灵云与宝珞终于确定师父是真的老树开了花,简直欣喜若狂,恨不得放爆竹庆祝。
原来三年前长安大乱,元真仗着自己舞了半辈子宝剑,依旧在城中应酬往来。一日在街头行走时,她无意间撞上恶霸打劫,忽然想起晁灵云曾问自己的剑术能否实战,便好奇一试,这一试便救下了初来长安的杜小公子。
那一年杜小公子不过十九岁,一个地主家愣头愣脑的傻儿子,为了应试来到长安,第一眼便见识了元真冠绝大唐的风姿,就好像常年吃素的人一开荤便大嚼龙肝凤髓,从此食髓知味,眼里再进不了旁人。
元真娘子就没见过那么能死缠烂打的孩子,起初可被烦死了,为了让他好好读书,还特意请他去戏场看了一出《李娃传》,想让他警醒警醒。不料傻孩子看到一半便痴痴出神,两只发直的眼睛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元真见惯了甜言蜜语,或者威逼利诱,却没见过这样不争不求,眼泪滂沱的追求方式。就仿佛剥开所有矫饰,一下子接住了对方最赤诚的心,她慌了神,手足无措,最后只能跳下自己挖的坑,再三向小杜保证,绝不会像李娃一样抛弃他,才算哄住了傻孩子。
随后几年小杜屡试不第,倒也不曾气馁,整日乐陶陶地寄居在保唐寺中,一边读书,一边盼着元真有空前来相会。
因为年岁相差太多,元真十分羞耻,一直瞒着教坊众人与小杜谈情说爱。又因两个首席弟子都嫁入王宅,一时竟被她瞒得滴水不漏,可惜终究纸包不住火,最后还是被两个精明的弟子察觉,在保唐寺逮了个正着。
从此元真便落了把柄在晁灵云和宝珞手里,时常被她们打趣,有事没事都要叫她去保唐寺“烧香”。
元真瞪了她俩一眼,羞恼地撵人:“有这闲工夫,多去准备准备。别跟我耍嘴皮子,没羞没臊的!”
晁灵云和宝珞哈哈一笑,跑去更衣梳妆。
趁着换舞裙的间隙,晁灵云偷偷问宝珞:“圣上立陈王为太子,颍王他还好吧?”
“他好什么呀,差点不准我来献舞呢。”宝珞撇撇嘴,不屑道,“我才不理他,随他发疯去。”
晁灵云就爱她又娇又蛮的性子,忍不住笑道:“你啊,一定是颍王前世的冤家。”
“巧了,他也是那么说。”宝珞乐了,一边对着镜子描眉画鬓,一边洋洋自得,“他心里可恼我呢,我就跟他说,我这辈子就是来找他报仇的,要我乖乖听他的,除非到死那天。”
“你这嘴真是欠打!”晁灵云啐了她一口,又好奇地问,“颍王他怎么回你?”
宝珞哈哈笑道:“他让我还是别死了,反正他天生富贵腰杆壮,可以由着我折腾。”
她边说边比划,笑得神采飞扬,晁灵云也跟着笑,就在二人肆无忌惮地拿颍王说笑时,一名宫女忽然走进偏殿,找到了宝珞:“娘子,颍王让奴婢前来捎句话。”
宝珞立刻噤声,有点心虚地问:“颍王要对我说什么?”
那宫女凑到宝珞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晁灵云在一旁看着她们,见宝珞露出一脸迷惘的神情,十分好奇她听到了什么。
等到那宫女行礼告退后,她便问宝珞:“颍王给你捎了什么话?”
“他让我盯着刘楚材,”宝珞满头雾水,对晁灵云道,“今天刘楚材不是要耍竿嘛,颍王说大宴结束的时候,他要带走刘楚材,让我帮他盯着点,别让人跑了。”
刘楚材是教坊里耍竿木的伶人,晁灵云和宝珞都认识,颍王忽然盯上这么个人,让她们都有些想不通。
“颍王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何要带走刘楚材呢?”晁灵云问。
宝珞摇摇头,抱怨道:“他这人总是这样,做事掐头去尾,让人摸不着头脑。”
晁灵云看着宝珞,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迟疑道:“我记得,庄恪太子生前很宠信刘楚材。”
“这我知道啊,”宝珞顺口道,紧跟着脸色却变了,“你的意思是……颍王他要查庄恪太子的事?他疯了吗?”
“这只是我的猜想,毕竟刘楚材除了庄恪太子这一层关系,只会耍竿木而已。”晁灵云若有所思道,“庄恪太子确实死得蹊跷。也许颍王已经查到了什么,必须拿住刘楚材,他自己在大宴上不方便行动,才要你帮忙盯人。”
“就算他要抓人,非得今天吗?”宝珞明丽的脸染上一层阴郁,失落道,“你也别跟我说颍王是为了庄恪太子了。他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做这些肯定是为了他自己。我劝了他多少次,让他安安生生地和我过日子,他非但不听,这次居然还要差遣起我来。《霓裳羽衣曲》对我而言有多重要,他难道不知道吗?我根本不想,也不能分心!”
看着伤心失望的宝珞,晁灵云只能劝她:“你别生气,这样更跳不好《霓裳羽衣曲》。”
“好,我不生气。”宝珞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他一直当自己的事是大事,我的舞只是供人消遣的玩意。哼,我偏不!那刘楚材谁爱盯谁盯去。”说完便转身对着镜子,继续化妆。
晁灵云看着她执拗的背影,不由心生怅然,叹了一口气。在野心勃勃的颍王身边,还能活得那么纯粹,只有宝珞才是元真娘子真正的弟子。
不是不羡慕这般单纯的赤子之心,但一想到有可能被蒙蔽的天子,还有旁观大局的李怡,晁灵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在准备《霓裳羽衣曲》的同时,抽空去看了一眼刘楚材。
那刘楚材与庄恪太子年龄相仿,今年不过才十四岁,青葱少年默默搂着自己的长竿,站在一群耍百戏的半大小子里,倒透出几分与年岁不相称的沉静。
看着是个稳当的性子,不用担心他会乱跑,晁灵云怕被宝珞发现,偷看了片刻便回归舞队。
哪知不过瞬息工夫,就听见教坊使焦急的声音传来:“刘楚材呢!刘楚材跑哪儿去了!”
晁灵云心中一紧,与宝珞对视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前去一看究竟。
只见教坊使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乱转:“竿木戏一会儿就要上了,他死哪儿去了!”
“莫非去如厕了?”
“已经去找过了,没有!”教坊使急得满头大汗,骂骂咧咧,“挨千刀的臭小子,等我找到他,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晁灵云心里有预感,刘楚材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便忍不住插了一句口:“大人莫急,我记得刘楚材的弟弟也在学竿木,万不得已,可以替他上场。”
教坊使一愣,虽没回晁灵云的话,脸色已缓和了不少。他冲晁灵云点了一下头,随后便唤住到处找人的刘父:“刘大,别找了,你家二郎的‘龙游九天’练得怎么样?”
“回大人的话,二郎差不多有大郎八九成的功夫,顶替他也不是不行,就是我得在底下看着点,以防万一。”
“行,先这么预备着,快替你二郎扮上。”教坊使松了口气,不耐烦地挥手,“你们一个个都忙完了吗?少在这儿看热闹!”
众人四散开,晁灵云和宝珞也回归舞队。半道上,宝珞悄声问晁灵云:“是不是他等不及,提前将刘楚材抓走了?”
“想抓刘楚材的,不一定只有颍王一个。”晁灵云摇摇头,压着嗓子回答。
第207章 翠翘的秘密
会宁殿中,锵锵间丝生,济济罗簪裾,飨宴正酣。
天子李昂高居御座之上,看着众臣向自己、向太子庆贺,唇角虽始终浮着一丝笑,凉意却随着下咽的素酒,染上心头。
此刻殿中央正耍着一场竿木戏,取了龙游九天的好彩头,一个十来岁的童子在三丈高的竿木顶端旋转翻飞,险象环生,引得观者阵阵惊呼。
李昂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忽然发现那竿木底下,一个神色紧张的大汉仰望着竿头童子,正围着竿木不停打转。
“那个绕着竿木打转的是什么人?”李昂问王福荃。
王福荃正看到精彩处,不假思索地回答:“回陛下,那人是耍竿童子的父亲。”
李昂一怔,心头一直莫可名状的沉重情绪,至此终于清晰起来。
他,一个膝下无子的孤家寡人,在这场立嗣大宴上强颜欢笑,接受所有人的道贺,是何等的滑稽。
“朕贵为天子,不能全一子……”两行清泪滑落脸颊,李昂看着王福荃惶恐地跪在自己脚下,低声道,“朕知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你不必劝朕……传朕旨意,庄恪太子薨逝当日,于少阳院受杖的伶人宫女,全数来会宁殿!”
王福荃浑身一震,颤声吩咐左右:“圣上有旨,尔等速去传召!”
“是。”数名内侍疾步跑出会宁殿。
殿中众人此时已察觉不对,纷纷放下杯筷,惶恐低头,不敢直视落泪的天子,其中尤以杨贤妃的脸色最难看。
表演“龙游九天”的童子滑下竿木,躲在父亲怀里,懵懂地睁大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爹爹,是我耍得不好吗?”
“不,不是。”刘大搂着小儿子,双手止不住地发颤。
圣上要拿的人里面,有他的大郎啊。
眼看长子就要凶多吉少,卑微的伶人眼含热泪,却连一声“开恩”都不敢求,只能在教坊使警告的眼神下,绝望地退出会宁殿。
偏殿里,圣上要找伶人兴师问罪的消息已经传开,唇亡齿寒,众人皆忧惧不已,哪还顾得上准备乐舞。
“这回是圣上要抓刘楚材了。”宝珞紧张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现在谁都不知道刘楚材在哪儿。”晁灵云话音一顿,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我去找找他。”
她知道出去盲目地寻人,其实希望很渺茫,却还是想碰碰运气。
“我也去,”宝珞立刻附和,“事情闹成这样,今日《霓裳羽衣曲》肯定是跳不成了,我好歹要弄清楚这里头究竟是什么名堂,不然也太冤了。”
晁灵云点点头,二人便去找元真,只说要出去打探打探。元真当她们两人是去找光王和颍王,这节骨眼上,能多知道点消息总是好的,因此元真想也不想便点头答应。
二人快步跑出会宁殿,面对巍巍大明宫,宝珞想了想,对晁灵云道:“我们分头去找。若是谁有收获,就回来跟另一个人通气。”
“好。”晁灵云点头答应,与宝珞分头跑开。
也许是上天眷顾,晁灵云在会宁殿附近找了没多久,便看见一名舞姬神色慌张地溜出会宁殿,跑进了一条僻静的宫道。
晁灵云一眼便认出那舞姬是翠翘的弟子,她心念一转,决定悄悄跟在那舞姬身后。
舞姬浑然不知自己已被人跟踪,一路跑进一座偏殿,晁灵云默念了一声“天助我也”,猫着腰摸到大殿背光的一侧,用发簪捅开窗纸往里窥视。
连着刚刚进殿的舞姬,偏殿中此刻有六个人,其中一个趴在地上的正是刘楚材,站着的五人一个是翠翘,其余四人有两名是她的弟子,另有两名面生的内侍,晁灵云并不认识。
刚进殿的舞姬正气喘吁吁地向翠翘报信:“师父,圣上命人传召刘楚材呢。”
这消息显然让翠翘吃了一惊:“怎会那么巧?这下倒不便把人直接弄死了,莫非是谁走漏了风声……”
“呵呵呵……”趴在地上的刘楚材忽然笑出声,抬起被揍得肿胀的脸,盯着翠翘问,“贱人,你怕了吗?”
翠翘瞬间面孔扭曲,一脚踢在刘楚材脸上:“我怕什么?”
“怕什么?当然是怕你那点勾当,被圣上察觉啊!”刘楚材唾出一口血沫,冷笑,“自太子薨逝,这一年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根本就是安王的人。当初我等被杨贤妃杖责,你巴巴地跑去少阳院,我还以为你只是去献殷勤,结果太子当夜暴薨,你敢不敢说,你当初到底去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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