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榆君!你是白榆君么?!”
白榆君忙将苏岫挡在身后,神色淡然道:“你怎会认得我?”
这怪人忽然声泪俱下,眼泪冲刷着脸上的泥土和血迹,流淌成两道清晰的白印。
“因为…我…我是北陵人啊,圣君,我是薛绛。”说着,他竟从脖子处撕开一层皮肤,接着撕到头顶,一张焕然一新的面容呈现在白榆君面前。
把苏岫看得目瞪口呆。
见白榆君不说话,薛绛沉默良久,才苦笑道:“我离开北陵太早,圣君定然不记得我了,可我永远忘不了北陵,忘不了圣君。”
“圣君一定知道北陵薛氏最通换颜之术,只要有一双巧手,便可成为天底下任何人的模样,我便是靠着这份手艺成了怀王的幕僚,成了他的替身。”
薛绛目光柔和,尤其是看向白榆君时,那眼神和扶风他们如出一辙,就像看着一个信奉多年的神明一般虔诚。
“我的任务原本是替怀王死一次,可我不知为何,怀王他突然死了,我也根本不知他手里的国玺究竟在何处,但我在被太后抓到时说了谎,我说我知道国玺的下落,本来我只是为了自保,想着先活下来,总有机会逃出去。”
白榆君只是站在那里,薛绛便毫无理由地信赖他,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全盘托出。
“可我终是小瞧了太后,她把我关在这里,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算我之后改口说我根本不知道国玺的下落,她也不再相信,隔一段时间便对我严刑逼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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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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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绛自言刚过不惑之年,却已是头发花白,瘦骨嶙峋,脸上沟壑初显,许是换颜之术用久了的缘故,若是光瞧这容颜,说他已经年过半百也会有人相信。
他用活动的一只手掀开衣袖,只见他的另一只手臂被铁环穿过,铁环则被扣在墙壁之上。
苏岫见了一惊,眉目间透出不忍之色,不知薛绛被这样困了多久,被豁开的伤口紫得发黑,已然结痂,好似与那铁环已长在了一起,再没有鲜血流出来。
白榆君一双鹰隼般的眼眸盯着他看了许久,语气平淡道:“你既是北陵人,也该知道,本君也是北陵薛氏之后,你所说的换颜之术,本君也略通一二,你若有半句虚言,本君会让你更痛苦。”
若不是白榆君此刻这样说,苏岫都快忘了白榆君也姓薛,也难怪她印象不深,白榆君从未主动提过自己的父母亲人,好像这位圣君就是从北陵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就连他的姓名,薛荥二字也很少有人敢唤。
白榆君显然是对薛绛所言存有疑虑,而薛绛却大笑几声,他胸前空空,骨骼明显,笑起来就像是一套骨头架子在颤动,看得人心惊胆战,怕他哪一声便散了架。
“不愧是北陵圣君,思虑实在周全,只是我已经被折磨成这副模样,生死也由不得自己,只剩下这一把骨头,还能有幸再见到圣君一面,已是上苍开恩,哪还能骗圣君什么呢。”
说着,薛绛看向远处微乎其微的光亮,眼眸中片刻闪烁微光,随即猛咳了几声,提上一口气道:“若我真的还有什么所求,便只希望圣君能用腰间利剑斩我个痛快,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我这一生胆小懦弱,委屈求全,便想在圣君面前硬气这么一次,来世还做北陵人。”
闻言,白榆君摸向缠在腰间的纯熙佩剑,似乎要如薛绛所言,给他的痛快。
苏岫却拦住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既然他想硬气一次,不如我们就用他的命博一把。”
白榆君与她对视,两人视线交汇,彼此的想法便在须臾之间相互明了,他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苏岫则上前一步,对薛绛道:“前辈,我是北陵军的医师,您能否听我一言,我有个办法能让您死得其所。”
傍晚,金乌西沉,太后正在启祥宫院内喂鸟赏花,便有侍女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在她耳畔说了什么。
太后眸光一转,眉梢瞬间带喜,头上的凤鸟步摇跟着晃了晃。
“他终于肯说了,带我去见他。”
侍女应声,转身出去备轿。
太后只带了两个贴身侍女随行,而这两个人却与普通侍女不同,她们手持配件,身形劲瘦,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恐怕也是碎瓶党的成员,其中一个侍女跳下天河,没过多久,河岸上的石板便应声而开。
另一个侍女点燃火把,跟着太后信步走进去,跳入天河的侍女很快爬上岸,守在石板前。
“薛大人,别来无恙啊。”太后走到铁栏前,如逗狗一般笑着对薛绛道。
薛绛用手拂去额前的碎发,径自道:“久未见太后,娘娘风采依旧。”
“薛大人若是早些想清楚,一早便把国玺的下落告诉哀家,那大人也该是加官进爵,享尽荣华才是,何苦在这阴冷之地,受尽苦楚呢。”
薛绛仰天大笑几声:“都怪我,总是想不通这一层。”说完,他径自嘟囔道:“这国玺…”
太后凑近道:“你说什么?在哪?”
谁也没想到,薛绛猛地向前一冲,扣在墙壁上的铁环将他的上臂撕下一整块肉来,他也不在乎,只顾着死死抓住太后的胳膊。
太后躲闪不及,还不待她身后的侍女冲上来,她的胸前便被结结实实地扎了一刀,那刀小巧,被薛绛握在手心许久,已与淌出来的热血一般温暖。
“太后!”
侍女冲上来捂住太后胸前的伤口,门口守着的那个也闻声赶过来。
太后眼神死死盯着薛绛,此时的薛绛手里还紧紧握着小刀,似乎感受不到疼一样,两人都想饿狼盯着猎物一般盯着彼此,分不清谁是饿狼,谁是猎物。
苏岫和白榆君就躲在不远处观察动静,却听到一声剧烈的响动,震彻天际,像是有什么从那石板之后燃烧炸开,比过年时放的所有烟花都要响上百倍,山川河流都跟着战栗。
想来是太后黔驴技穷,启动了早就埋在隧道深处的火药。
火药的波动瞬间蔓延到二人身边,如一股强悍凛冽的掌风,一阵耳鸣过后,两人一齐被扇入天河之中。
白榆君在那个瞬间下意识将苏岫推远,自己承受着更多火药的余波,落入水中后便一味地下沉,他本就水性不好,来不及闭气就已经呛水。
不断有沙石被冲击着落入天河,天河之水变得模糊,苏岫在一片混沌之中游了许久,或许也没有那么久,可她心急如焚,刻钟便似经年漫长。
终于找到了已经失去意识,正在不断下沉的白榆君,苏岫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他一并捞了上来。
苏岫觉得自己的半条命已经祭在了天河里,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河水顺着发丝不断滴落。
而白榆君还在一旁不省人事,苏岫一边不断按压他的胸口,想将呛进去的水都排出来,一边又想起一个干脆利落的法子,便是渡气。
这个想法一经出现,苏岫的耳尖便开始烧了起来,她又想起中了‘还乡散’后看到的幻象。
星鹭看到的幻象是皇兄和寒岁,落霏看到的则是逝去的父母,而苏岫的父母已经逝去太久,她将师父看成唯一的亲人,故而看见师父的幻影并不奇怪。
可那幻象里却还有白榆君,且苏岫还梦见与他…
苏岫一咬牙,干脆将眼睛紧闭,不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随后俯身对着白榆君的双唇覆了上去。
只是渡气而已,我又是医师,这不过是救人的一个法子罢了。
苏岫这样安抚自己躁动的内心,连续渡气几次后,白榆君果然吐了不少水出来,就在苏岫要继续的时候,远处传来阵阵熟悉的呼喊声。
“主人!苏医师!”
原是扶风和姜寻找了过来,身后还跟着黄岱,他们三个今日便要离开净烟阁到新队伍里任职。
军职调动是件麻烦事,这消息来的突然,他们本想着要跟白榆君辞别,却遍寻不见,与下人四处打探,才找了过来。
苏岫连忙直起身来,欲盖弥彰地站起身来转了一圈,又手足无措地坐到白榆君身边。
随后,白榆君又咳了几口水,眼睛才睁开一半,扶风便扑上来:“主人这是怎么了!主人!”
“你…你先起来…”白榆君急着开口,又被水呛了一下,才道:“我本来没事,都要被你给压出事了。”
扶风赶忙起身,黄岱和姜寻也围上来,问清楚前因后果,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废墟残骸。
三人都十分不可置信,恍如梦境一般。
太后,这个他们嘴里的妖后,不知做了多少回梦都是要手刃这个女人,而今她就这样化作了那一捧土?!
不止是他们,皇上还有星鹭,乃至宫里所有人,都被这件事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由于没有找到尸骨,皇上便只能下旨立上一个衣冠冢,将太后葬入皇陵。
即便太后在位时,做了太多不光彩的恶事,杀了太多不该杀的忠臣,但她一旦离去,便像是给受了剑伤的病人骤然拔剑,那必然是鲜血淋漓,恐性命堪忧。
一夜之间,朝野上下,动荡不安,难以制衡的权力,权倾朝野的佞臣,犯上作乱的叛贼,虎视眈眈的外邦,这一切的一切都落到了年轻的皇上手里。
徽周在风雨中飘摇,是倾覆,还是重振,皇上被这问题压得彻夜难眠,他看惯了别人杀伐果决,到了他自己便变得优柔寡断,可他已经来不及再思虑。
隔日早朝,多年臣服于徽周的东瀛国忽而派使臣前来,说是东瀛天皇正值壮年,想向皇帝讨要一位公主和亲。
如今正儿八经还未出嫁的公主便只剩下星鹭一个,这事人尽皆知,东瀛又怎么会没有打探到这个消息,他们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无非是见徽周内乱,便想着从外面再分一杯羹。
若是能讨到公主自然是好,可若讨不到,两国便必然要刀光相见。
星鹭听闻此事,并没有急着进宫,反倒是在屋里悠闲地坐着缝制春衣,春荣却急道:“公主,都这个时候了,您怎么不知道着急啊,要不您进宫求求皇上。”
寒岁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他心里清楚,如果星鹭知道自己可以平息一场战火,那她必然会义无反顾地献身。
如他所想,星鹭笑道:“皇兄自有定夺,你就别急了,坐下帮我理理线。”
而另一边,皇帝下了早朝,便把自己关在勤政殿里,谁都知道他在为什么事烦心,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内监来报:“皇上,白榆君在殿外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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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定远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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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臣请兵出征,不破东瀛,誓不回还。”白榆君在殿上开门见山道。
闻言,皇上自是喜不自胜,当即拟旨,让白榆君签下军令状,生怕他再反悔。
与其同时,苏岫跑到长公主府上,和星鹭说了这事,让她宽心。
“白榆君要向东瀛发兵?”
苏岫坐下喝了口水,点头道:“千真万确,他已经去找皇上了。”
“主人想对东瀛出兵也是情理中事。”
寒岁起身给苏岫和星鹭倒茶,解释道:“北陵与东瀛积怨已久,北陵西边是茫茫戈壁,只要东面才有些草原,可东瀛人也指着那片放牧,还是前一任圣君在的时候,提出要将那片绿地平等画割,东瀛与北陵各一半,东瀛人不愿意,还立斩了我们的使臣,这梁子便是结下了,此后的许多年也一直都有摩擦。”
闻言,星鹭心中宽慰不少,道:“原来如此。”
等不到第二天早朝,皇上当夜就派人去回绝了东瀛使臣,也算是下了战书,使臣一走,白榆君在宫外的侯府也跟着修好了。
亏着工部派人年前年后紧忙活,才赶在节骨眼上把这府邸修缮完成,定远侯府与长公主府只隔了一条街。
这下净烟阁便只剩下苏岫一人,难免冷清,她本想搬到侯府住上几天,给新府邸借借人气,不料被白榆君严词拒绝,她便只好搬到长公主府住下,与星鹭做个伴。
搬进去时,星鹭还听着苏岫不住地埋怨着:“有个新房子很了不起嘛,那么大个宅子,屋子多的事,怎么就不能让我过去住两天。”
星鹭笑着引她到堂屋坐下,给她沏了盏牛乳茶。
“好了,到我这里不是也一样么,给你最喜欢喝的茶,我还特地加了饴糖,你喝了消消气。”
星鹭安顿好苏岫带来的随身物品,又随口道:“许是白榆君这些天练兵辛苦,不愿你在那里打搅,对了,你可知他何时出兵?”
苏岫摇摇头:“时候还未定,想来整顿练兵,还要准备铠甲和粮草,怎么也要一月有余吧。如今,东瀛人虎视眈眈,还是要尽早准备才是。”
“不过,白榆君一直是百战百胜,我倒不为担心,况且东瀛人一直崇尚近身肉搏,对骑术并不擅长,而白榆君最善用骑兵,两军若在平原交战,我军定占优势。”
说着,她仰头喝了一口牛乳茶,笑道:“对了,星鹭,过些日子,等天气暖和些,我想向你请教马术,不知你肯不肯教我?”
星鹭欣然应下:“那自然可以,虽然我技艺不精,但总还是学过些,像马球骑射这些我都可以教你,只是,你怎么突然想学这个?”
苏岫莞尔:“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草长莺飞,纸鸢漫天,春日的皇城,处处是欢歌笑语,生机盎然,而皇城之外却一直战火绵延,危机四伏。
自慎王伏诛,北陵招安后,天下群雄又源源不断地产生新的割据,想要推翻徽周的势力此起彼伏,从未停歇。
春雨节时,白榆君收到扶风的来信,说是近日,东南五州一带有一支起义军尤为猖狂,已拿下黔州以东的几个小城,正朝着他驻守的黔州而来。
虽然扶风与那军队头目李氏还未曾正面交锋,但他李诛徽的名号已是传遍大江南北。
白榆君打趣地在信上回应,光看这名字倒是野心勃勃,随后他又叮嘱扶风一切小心,莫要轻敌。
那个春天,白榆君忙于练兵,时常早出晚归,苏岫在太医院轮值后出宫到侯府去,十次有八次见不到他,那八次里还有一半是,看见他后说不上几句话便有人来催。
一日,白榆君练兵回来已是夜里,街上亮着的夜灯不多,昏暗中只见有一个人提着手灯站在侯府门前,他分明已在远处便认出那是谁,却还不敢相信,直到走进了,他才敢确信。
那人正是苏岫。
白榆君脚步一顿,神情有些恍惚,不知想到了什么,愣怔许久,还是苏岫迎上来笑道:“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害得我等了你好久,如今虽已是春天,但乍暖还寒,我手都快…”
苏岫还没说完,白榆君温热的手掌便覆了上来,她微微一怔,连要说什么也一并忘了。
“是有些凉。”白榆君拂过她微凉的指尖,随即收回手,一开口本想说‘以后’二字,却又想到未必还会有以后,便生硬道:“别再门口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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