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岁看到厚厚那几页纸,也愣了一会儿,倒也没再说什么。
自从信寄走了,苏岫几乎日日碰见寒岁便要问一句有没有收到回信,寒岁每每都会告诉她,白榆君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瀛海,信纸不会飞,是要车马去送的,哪能那么快,然后苏岫便改成隔两三天再问一次,最后问得寒岁看见她便绕道走。
一日,春花飞扬,苏岫从太医院回来,绕路走到定远侯府门前,看见那位老管家在门口扫着开败的桃花,她便迎上去:“您还没回老家啊?”
老管家看到她,手里动作一顿:“你怎么又来了?圣君是去打仗了,不会这么快回来。”
“我知道,您能让我进去看看么?”
老管家打量苏岫几眼,似乎有些不情愿,最后却还是说:“去吧去吧,别乱动啊,我都打扫干净了的。”
老管家看着苏岫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正要关门,却不小心碰倒了门后的包裹,一个圆润的物件,看上去红的发黑。
苏岫看到那物件滚落到自己面前,下意识停下脚步,随即心头大震,她俯身拾起,老管家连忙跑过来:“诶呦,这可是圣君给我的东西,也不知摔坏了没有。”
苏岫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这是白榆君给你的?”
“对啊。”老管家点点头,又径自嘟囔道:“这可是过江龙子,稀罕的很,若是坏了我可赔不起…”
苏岫看着手中的过江龙子,她对着东西在熟悉不过,当年孟云衡不知为何患上梦魇,总是在夜里惊醒,她便用自己周岁时的平安锁与南疆巫医换来了一对过江龙子送给师父。
那本是一对种子,又有安神助眠之效,经过这么多年,它变得更加光滑圆润,想来是被人常常握在手里把玩的缘故,但苏岫记得清清楚楚,她曾在两颗种子上都刻了图案,很小但还摸的出来,一个刻了羽芳堂的图腾,雀鸟,另一个是枣泥酥的形状。
苏岫摸着那只快被抚平的雀鸟图案,胸中起起伏伏,久久难以平复,难道白榆君就是…
“诶你这姑娘,别攥着不给我啊!”老管家急了,直接将过江龙子抢了过来。
抢完吼过,他又看了苏岫一眼,见苏岫眼眶都红了,气势便弱了弱,小声道:“小姑娘你别生气,不是我老头子小气,只是这东西圣君很是珍视的,他看我这老头子整夜睡不好觉,便把这东西给我,让我放在枕头底下,说是可以安眠,我用了之后,夜里确实睡得踏实多了。”
“他是不是还有一只…”
老管家想了想,点头道:“对啊。”随后,他又叹道:“圣君人可真好,若是旁的主子那还会管下人的死活,那还会把这样宝贝的东西借给我,我可要好好收着,到时候再还给他呢。”
“两个…都是我送的。”
苏岫轻声说道,转身向里走去,老管家闻言怔了怔,又回去继续扫他的地了。
苏岫一步步穿过堂屋和长廊,假山与池塘,才走到白榆君的卧房,房间里陈设简约干净,四面通透。
苏岫将目光落在墙边的一个深色竹雕衣架上,上面空空如也,她忽然想起,自己要假意嫁给冯知谦的前一夜,白榆君何以能一语道破,提醒她那件披风有问题,原因很简单,因为真正的披风就在白榆君自己手里。
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苏岫为何见到白榆君第一面便觉得熟悉,白榆君何以只对她与众不同,何以又对她百般纵容,因为孟云衡也是如此。
苏岫又想起,师父也不吃海物,连河里的蟹也不吃,苏岫记得有一次她还故意在师父的饭里拌了蟹粉,师父吃过后身上就起了好多红疹。
北陵薛氏最善换颜之术,白榆君就是孟云衡,孟云衡就是白榆君…
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重合。
苏岫忽而觉得心中阵阵悸动,扶着桌角才能勉强站立,她红着眼,忆起过往种种,她明明见过白榆君的字迹,她却以为字体相似只是巧合,却从未想过她的字便是这个人教出来的,怎能不像。
苏岫本该又气又恨,气他偏要一意孤行,恨他瞒得天衣无缝,却又觉得心疼更多些,她的泪水渐渐决堤,哭够了又径自笑了出来。
原来他们那么早就相识,原来她那么早就喜欢他,这似乎已经不同于普通的喜欢,而是一种刻在心尖的习惯。
在那一刻,苏岫终于明白,即使白榆君藏得再滴水不漏,在第一次见面时,她的心跳还是轻而易举地将他识破。
那一夜,晚风习习,苏岫回到长公主府时,星鹭正坐在院里绣团扇,见她情绪不对,便问道:“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苏岫笑了笑:“没什么,星鹭,明天开始教我马术吧。”
星鹭爽快答道:“好啊。”
在那之后,苏岫再也不追着寒岁问回信,而是整日到后山马场去,与那里的马儿相伴,有时逢上太医院事情多,她回来的晚,连星鹭都劝她别去,可她还是会去把马牵出来跑一跑,再喂喂马,日日如此,连夏日三伏天也没耽搁。
日复一日,月满又缺,盛夏一过,又入了秋,枫叶尽落,漫山红遍,瀛海那边一战告捷,白榆君也终于有了回信。
“渐寒添衣,勿念安好。”
仅仅八个字,不过半页纸。
见苏岫一直拿着那信纸不放,星鹭便打趣道:“行了行了,就那八个字我倒着都能写了,你就别看个没完没了了。”
星鹭话音刚落,春荣便闯了进来:“公主不好了,皇上召您进宫去,似乎有什么要事。”
苏岫和星鹭对视一眼:“这样,我陪你进宫去,正好太医院还有些…”
苏岫话还没说完,忽而不知哪里传出来一声巨响,连大地也为之颤动,星鹭连忙跑出去,与正要过来的寒岁相撞。
寒岁揽住她,安抚道:“公主别怕,是李诛徽的叛军,火药声都传到这了,就算还未打进皇城,怕也是到泓河了。”
苏岫立即陪着星鹭进宫,寒岁和春荣也跟着,一到宫里,只见殿上文武百官跪了一片,岳恒也跪在其中。
“皇上,扶风将军被李诛徽的调虎离山之计蒙蔽,如今李氏起义军就快兵临城下,依臣愚见,皇上您还是快逃吧,南下也好,东去也罢,总要先留住国之根本,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几位尚书联合附议,皇上却坚决道:“朕不走,大周的子民都在这里,朕也要在这。”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焦急地在原地踱步,见星鹭进来,立即将她引到后殿。
星鹭的手被兄长紧紧攥着,她想起上一次兄长这样拉着她的手,还是小时候,他们两个偷跑出宫去玩,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两个小人彼此紧握着对方的手,才不会被人潮冲散。
“鹭儿,皇城怕是不安全了,你快逃吧,多带着金银,逃得越远越好。”
星鹭眼里噙着泪,神情却坚决道:“皇兄,国难当头,既然一国之君都不走,我身为一国公主又怎么能先逃呢?”
“鹭儿,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更是我唯一的软肋,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
皇上活音刚落,星鹭便觉得眼前一黑,顷刻间昏了过去,寒岁从背后抱住她,苏岫则悄然取下她身上那根不起眼的银针。
皇上与苏岫对视一眼,随即和寒岁叮嘱道:“把鹭儿带到安全的地方,不要让任何人找到她。”
寒岁毅然点头,抱着星鹭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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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血染泓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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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皇帝忽然后退一步朝苏岫拘了一礼。
苏岫惶恐道:“这微臣怎敢承受,陛下快快请起。”
“还要多亏你,不然还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把鹭儿劝走,我总要让她活下去。”
苏岫知道皇上的言外之意是,这座城以及城里的人,或许要保不住了。
“等到晚上,鹭儿他们也走远了,你便也离开吧,你们这样分开,便不容易人生疑。”
“陛下,您真的不走么?”
苏岫语气十分平缓,就好像只是问他今晚要不要用膳一般平常。
“朕不会走,如果朕真的逃了,那史官后世又该怎么看待朕,看待徽周,那暴乱之徒岂不成了名正言顺之辈,朕定要与这皇城,与这皇城百姓共存亡。”
皇上的脸色也没有什么波澜,目光却尤为坚定,与他之前唯唯诺诺,决断不定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苏岫倏地笑了笑:“陛下,微臣也不会走,微臣要等一个人,在他出现之前,微臣哪也不去。”
就这样,苏岫又回到了净烟阁,城墙之外,不分昼夜,硝烟四起,太医院里,也是人心惶惶。
而在泓河下游,星鹭和寒岁正乘舟远行,星鹭在浓浓夜色中醒来,一睁开眼便是月明星稀的夜空,她正枕在寒岁的怀里。
“你醒了。”
寒岁扶起她,坦然道:“你别怪陛下和苏医师,要怪就怪我吧,是我要把你带走。”
星鹭看着他眼里的璀璨星河,悄然叹了口气:“罢了,你知道的,我谁也不会怪。”
她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她能明白皇兄为什么这样做,她只是悲恸,今生今世,这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我们从这里走水路去瀛海,找我主人,有他在便一定会护你周全。”
寒岁这样说着,手里熟练地划着船桨,这样的场景他已经在心中想过多次,带着心爱的人离开那座城,去找新的生活。
“星鹭!等等我!”
一阵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寒岁与星鹭一齐转头,只见落霏从不远处划船而来,她褪去平时的华服,只着素衣短衫,划船的动作依然笨拙,咫尺之间,她却要使足力气,两只船才勉强相靠。
星鹭见到她显然十分惊喜:“你也逃出来了?”
“是啊,在岳家再待下去不是死便是当亡国公主,到那时我的日子便更过不下去了,倒不如现在逃出来,却没想到在这遇见你。”
寒岁见两位公主在船尾聊天,便径自到船头划船,这样又能保持船只的平衡。
说到这,星鹭眼里又染上忧色,她轻叹道:“皇兄让我逃出来,可他自己却还在城中。”
“那…不如我带你回去见他。”
落霏的话音忽而变得阴冷,星鹭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把蛮力揽住脖颈,直接被拽进了河里。
“星鹭!”
寒岁亲眼看见落霏和星鹭一齐沉入水中,随后落霏划来的那条船上竟又站起来了一个人,那人正是身着黑衣的岳恒。
登时夜色正浓,他们竟没有注意那船上还藏着一个人!
只见岳恒也跃入水中,三人霎时没了踪影。
寒岁也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可他水性本就不好,再加上夜里水中视线更是昏暗,他闭气许久也没有再水下找到半点踪迹,只能先浮上来,看着那孤零零的两只船。
初秋的寒风袭来,寒岁却没有感到丝毫凉意,只有心中无尽的愤恨,他攥紧拳头,砸向河面,激起朵朵徒劳无功的浪花。
不知过多久,星鹭被人拽着脖领从水里捞到岸上,像是冷汤下锅,没来得及烧水就被捞出来的饺子,身上挂着汤汤水水,她下意识地吐了好几口水,接着随风哆嗦起来。
这里是泓河岸边,临岸还有一件茅草屋,星鹭就在这草屋门前。
有人伸出微凉的手掌握住星鹭的脸颊,她一仰头,映入眼帘的是岳恒的容颜,他身着玄色长袍,浸水后色泽更加深沉,几乎与黑夜混为一色,一把轻巧的佩剑坠于腰间,只可惜再俊朗的面容此时此刻也变得狰狞起来。
“长公主,别来无恙啊。”岳恒笑着,两颊浮起两洼对称别致的酒窝来,让他的笑容里平添了几分年幼孩童的天真顽劣。
星鹭噙着水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看向瘫在水泊里的落霏,落霏察觉到她的目光,立即躲闪起来,好像那目光似火,落到她身上就要将她烧死一般,她根本不敢和星鹭对视,只是执着地看着岸边的石子:“我…我也是没办法,我如果不来骗你,我…就会被打死…到时候我们都得死!”
她从呢喃到咆哮,渐渐失了理智。
星鹭终于不再看她,而是仰头盯着岳恒:“岳少爷,你把我抓过来有何打算?”
“长公主聪慧过人,自然猜得到,再说,贱内已然与你说过,我们要带你回去见你的皇兄啊。”
落霏缩到角落瑟瑟发抖,水珠从发梢滴落到眉梢眼角,星鹭了然道:“你是想用我逼得皇兄自己让位?”
岳恒松开星鹭的脸颊,朗声笑道:“不愧是长公主,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左右这大周也走到头了,只要长公主配合,那便是大家都受益的事,到时候我升官发财,你也还是尊贵的公主。”
水珠从星鹭脸上纷纷滑落,她唇角带着讽刺的笑:“是那李氏答应你的?”
“自然,李大人金口玉言,定不会有误,而且这样一来你那个草包皇兄也不会有什么事,只要他把皇位和传国玉玺交出来,我们就都不用死了,李大人还会尊称他为太上皇。”
岳恒说完这些,看着星鹭脸上那默然的笑意,忽而便冷笑道:“不急,长公主,我们有的是时间,就看是你拖得起,还是皇城耗得起。”
就在他话音将落未落之际,星鹭骤然扑了上来,抽出他腰间的利刃。
佩剑一经出鞘,茅草屋里便钻出十几个男子,个个手握利器,像是岳家自己的护卫军。
在那一刹,岳恒十分想用最恶毒的语言讽刺星鹭的不自量力,因为如果星鹭用这把剑刺向他,那他便能瞬间将剑轻而易举地夺回来,且他自己还会毫发无损。
两人之间的力量太过悬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想在这么近的距离之间行刺另一个习武的男子,实在可笑。
更何况,岳恒还带了这么多人。
可星鹭却没有将剑锋对准岳恒,而是直接放在了自己脆弱的颈间,这倒是让岳恒慌了,他立即道:“长公主!你这是干什么?!”
星鹭将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像是围起来一个锋利的银色围巾,笑得分外俏皮,说道:“走投无路,泓河自刎。”
“别!”“不要啊!”
落霏与岳恒几乎同时开口,前者或许是真心不想让星鹭就这样死了,而后者则是担心自己白跑一趟,还落得个逼死公主的恶名,他要怪也只能怪自己轻敌,从没想过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公主,竟然这么不怕死。
“你们想让我活,很简单,我要见到寒岁,现在,立即,马上,见到了他我才有心情考虑要不要跟你们回去。”
岳恒即刻如离弦之箭般沿着河岸跑去寻找寒岁,身后的护卫军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而落霏则留了下来,星鹭看了看她,嘴角还噙着笑:“我的好妹妹,和我说说话吧,我没怪你。”
闻言,落霏一怔,好像多年生锈的铁器一般慢慢转动脖子,直至与星鹭四目相对。
“谁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我不怪你。”星鹭又重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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