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岫一进到侯府,便献宝似的将一个马鞍递给白榆君:“这是我做的,你以后行军用马就带着它。”
白榆君接过,那马鞍通体为黑檀木所制,韧性十足,禁得起颠簸,被以牛皮,更加柔软耐磨,鞍垫上绣有缠枝纹,绣工精巧细致,鞍桥镶有龙骨,以岫玉为饰,简朴而不失特色。
苏岫仰头看着白榆君,那神情就像一只做了好事等待摸头的小狗,而她等来的却不是摸头,只见白榆君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她听着那陌生的心跳,耳尖渐渐绯红,像黑夜里的晚霞。
“多谢你,我很喜欢。”
白榆君说完这句话,苏岫的脸颊连着耳后也一并烧了起来,半晌,才磕磕巴巴道:“我…不用,不用谢。”
随后,白榆君放开她,看着她语无伦次的样子,不禁笑道:“我送你回去。”
从定远侯府走到长公主府,原本只用半柱香的时间,两人却走了一炷香还多,苏岫讲起太医院的事,白榆君也会说几句练兵时发生的事,琐琐碎碎,可两人的目光总是落在彼此身上,那话好像总也说不完。
到了长公主府门前,苏岫才要走进去,又顿住脚步,温吞道:“街上灯少了,我有手灯,不如我再送你回去?”
她知道自己问的荒唐,白榆君听后也忍不住笑,却还是纵着她。
那一夜,短短的一段路两人也不知走了几趟,最后一趟时,苏岫忽而想起小时候听曲儿,梁山伯与祝英台里,两人反复走过的断桥,她本想与白榆君说起,却又想起梁祝的结局,忙摇了摇头,赶走自己的思绪。
见状,白榆君轻笑道:“怎么了?”
苏岫抬头看他,不自觉地笑:“没事。”
“我估计出兵就在近几日了,三日之后,我在侯府设宴,你可有空过来?”
苏岫玩笑道:“白榆君设宴款待,那我一定来。”
“好,我等你。”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约定的那天清晨,苏岫在太医院轮值结束,正要赶去定远侯府上,却被一个丫鬟拦住。
“苏医师,求求你去救救我们公主吧。”
苏岫掀开车帘一看,这丫鬟她十分眼熟,思忖片刻,便恍然道:“你是落霏身边的夏蝉?”
夏蝉见苏岫还认得自己,眼泪都快下来了,哽咽道:“难为苏医师还记得奴婢,请医师快跟奴婢去看看吧,公主重伤在床好几日,已经喂不进去药了。”
苏岫赶紧让夏蝉上来,驱车朝岳府赶去。
岳府坐落于皇城最繁华的一条街上,比起长公主府要奢靡几倍,那日正赶上休沐,岳恒和岳大人一同出去会友,都不在府上。
夏蝉引着苏岫进去,苏岫一推开正室的门,看见躺在床上的落霏,心中一惊。
只见落霏还盖着冬日的棉被,发丝凌乱,形如枯槁,看样子已是缠绵病榻许久,实在撑不过去了才来找的苏岫。
苏岫一掀开被子,只见落霏身上新伤叠着旧伤,除了撞伤还有鞭伤,双腿也有摔过的痕迹。
落霏昏昏沉沉的样子,问话也问不出来,苏岫便只好问夏蝉。
“你们公主是怎么受的伤?”
听了苏岫的问话,夏蝉便哭了起来。
苏岫等不及追问道:“你先别哭了,快说啊。”
“不是奴婢不愿意说,实在是此事太难以启齿。”夏蝉斟酌片刻,终于还是说了:“我们公主身上的伤都是驸马爷打的…”
苏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待她反问,夏蝉便先跪下来,哭道:“苏医师,奴婢就算长了九个脑袋也不敢随便说这种事开玩笑,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不是因为这个,奴婢也不会特地跑到宫里求你。”
一朝尊贵的嫡公主到了夫家却被虐待打骂,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嫡公主所有的骄傲和自尊怕是要被世人的唾沫星子淹个彻底。
半晌,苏岫冷静下来,将夏蝉扶起来,温声道:“你先别急,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跟我讲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夏蝉擦干眼泪道:“驸马爷本就不喜欢公主,你也知道公主是娇纵惯了的,一开始他还能事事让着公主,纵着公主,两人还相敬如宾,日子算得上和和睦睦,可没过多久,他便开始与公主发生争执,有一回,他借着酒劲竟打了公主一巴掌,虽然之后他也认错了,但从那开始,他便原形毕露了。”
“后来,他多次打骂公主,有时根本不是公主惹到他,而是他在朝中碰壁,或是其他事不顺,他也拿公主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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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一诺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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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蝉止不住地流泪,声音颤抖道:“每一次打过公主后,他都会道歉,甚至在公主门前一跪就是一天,可下一次该打还是照打,打得最重的便是这次了,原本只是小事,可他却请出麒麟鞭来,公主在躲的时候,不慎失足从高台摔了下去,便…便如此了。”
“麒麟鞭?他哪来的那么大胆子…”
苏岫嘴上这样说,可她心里清楚,连徽周的覆灭都是朝夕之间的事,更遑论是一个嫡公主,她不过是盛世的陪衬,乱世将不再重视这样的吉祥物。
落霏仍是昏迷不醒,苏岫有满腔的话想与她说,最后也只能与夏蝉道:“想来此番过后,落霏那在春闺里便做的梦也该醒了,你要告诫你家公主,头脑清醒些,若是这日子真没得可过,她到底还是个公主,也还可像宫中皇兄请来一纸和离书,再回宫过原来的日子便是,何苦在这里受苦。”
说完,苏岫给落霏搭了脉,心中已有药方:“落霏是因伤势迁延不愈所致的正气衰微,痰蒙清窍,故而难以清醒,我开些扶正祛邪的药给你,你到药铺去抓好药,回来熬就是。”
苏岫匆忙写下药方,便要离去,夏蝉忙拦着她:“苏医师记得要从西侧的小门离开,莫要撞见了岳少爷才是。”
见苏岫双眉一皱,夏蝉连忙解释道:“岳少爷自然不许这样的家丑外传,所以这些天也没有请医师过来瞧,外人也都不知道这事。”
苏岫冷哼道:“他不过是怕他落下一个苛待公主的罪名。”
不料,她话音刚落,屋门便被一股外力推开,夏蝉一见来人便瞬间跪下,抖若筛糠:“少…少爷!”
那是苏岫第一次见到岳恒,那个人人相传的京城贵公子,他果真如传闻中一般玉树临风,眉如月,眸若星,一举一动皆是丰神俊朗。
岳恒也上下打量了苏岫几眼,随即对夏蝉轻蔑道:“是你找了医师过来?我家夫人只是偶感风寒,何病之有,你这个丫鬟只会吃里扒外,我尚还在府中,何时轮到你来主事了?”
夏蝉匍匐在地上,微声道:“还请少爷宽心,苏医师定不会把诊治公主之事外传…”
不待她说完,岳恒便厉声打断道:“你能替她保证么?你可知什么人嘴最严?”
夏蝉不敢抬头,就在她沉默的刹那,忽而冲进来一名小厮,手握麻绳,朝苏岫而去。
苏岫向后一仰,灵巧躲过,冷声道:“岳少爷可是要灭口?”
岳恒温文一笑:“你这个医师倒是聪明。”
他话音未落,另一位小厮悄然绕到苏岫身后,抬起手里的棍子朝那纤细的脖颈重重落下,苏岫躲闪不及,被打得晕了过去。
“死人嘴才最严。”
当此之时,在定远侯府上,白榆君正摆了好几桌好酒好菜,宴请的都是他军中的将领。
这些人中,只有零星几个是从前便跟着他的北陵人,其余的对他而言都是新人,而在这断断数月之中,他的言行也已经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席间,白榆君提起一杯酒,起身朗声道:“来!我说上几句,今日宴请各位,吃的便是送行饭,喝的便是阳关酒,那东瀛人欺我疆土,犯我河山,我们岂能容他!”
众人一连三声:“不能!”
“明朝我们便要启程,势必将那东瀛恶鬼杀个片甲不留,也让他们看看我大周将士的厉害!”
众人又是连呼三声,气势澎湃,山河震颤,说罢,白榆君带头,将瓷碗齐齐摔在地上,碎片横飞。
酒过三巡,白榆君尚未喝醉,他端起酒杯:“好了,各位兄弟,今日便不留你们不醉不归了,明日还要趁早启程,喝醉了反倒误事。”
说罢,整个院落内乌泱泱的人群纷纷向白榆君施礼告辞,没怎么醉的扶着醉的不省人事的,没一会儿功夫便散的差不多了。
白榆君神智尚且清明,他看了一眼身边从始至终空着的一个位置,愣了会儿神,几个小厮以为他喝醉了不能走路,忙过来扶着他:“圣君快回去歇息吧。”
白榆君这才回过神来,随口应了一声,正要回屋,又依依不舍地看了眼门口,算得上知趣的一个小厮一边扶着他,一边问道:“圣君是在等谁么?还有哪位将军没来?”
“没有,我没等谁。”
次日,苏岫被颈后的疼痛唤醒,她一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长公主府上的卧房,不待她下床,星鹭便走了过来:“你可算醒了,你若是再不醒,我便要进宫找你的同行来给你瞧瞧,是不是脑子被敲坏了。”
“我…我是怎么回来的?”苏岫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后颈,问道。
“还能是怎么回来,是夏蝉偷偷跑出来找我,我便去岳府要人了,且说那岳恒真是人面兽心,竟要把你捆了沉河,亏得我去,我这个长公主的面子他还是顾及几分,也不敢当着我的面动我的人。”
“那你见落霏醒了没有?”
星鹭叹道:“半睡半醒吧,我见夏蝉正在给她喂药,我也没与她说上话,这夫婿还是从前她日日盼着的,只可惜…”
苏岫默然片刻,忽而想起了什么,猛然起身道:“遭了!我误了件大事!”
星鹭见苏岫这样着急,问道:“这是怎么了?什么事啊?”
苏岫连外衫也来不及披,只顾着将鞋穿好,就要往屋外跑,又回头对星鹭道:“等我回来再与你说。”
定远侯府门前十分寂静,连鸟雀都少有,与昨晚的人影错落,喧扰不宁相比,实在截然不同。
苏岫跑到紧闭的大门前,用力叩了几声,等了许久,才有个老管家不紧不慢地过来开门:“谁啊…”
“劳烦您,请问白榆君还在么?”
苏岫咽了下口水,指尖发凉,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却还是听到了她不愿听到的答案。
“你说圣君么?一大早侯爷便领兵走了,这会儿都快出关了吧,你来的太迟了,回吧。”
说完,老管家便急着关门,苏岫连忙拦道:“不好意思,我再问一下,白榆君有没有留下什么驻军地址,方便有人给他写信什么的?”
老管家摇摇头,银发随风飘扬,嗓音沙哑低沉:“圣君…在京中无亲无故,谁会给他写信,就算有,他也不会把地址留给我这个老头子,难道指望我给他写么?好了好了,你快些走吧,我收拾完还要回老家去呢!”
“您要回老家?您不留在侯府么?”
听到苏岫这样问,老管家不耐烦道:“留在这有什么用?主子都走了,还能不能回来都不一定呢,我留在这喝西北风么,你这个姑娘说话可真有意思…”
说罢,老管家便把门关上,留苏岫一人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愣着,她心里空落落地难受,她知道自己该回到长公主府上去,在这站着人也不会再回来,可她就是挪不动脚步。
倏忽之间,她眼前的光亮被一个人影挡住,她抬头一看,是寒岁。
对啊,还有寒岁!他一定知道如何联络白榆君。
见苏岫眼睛又亮起来,寒岁便抢先说道:“我可以给你主人的驻军位置,只是…我觉得主人有些生你的气了。”
苏岫听得心急如焚,只道:“我会与他解释的,昨日确实是我不好。”
“你确实不好,主人昨日一定等了你一天,我们北陵人最在乎信誉,一诺千金重,这么些年,我没见过主人与谁生过气,是你先食言的,是你辜负了他。”
苏岫料到寒岁说话直,却也没想到他说话竟这么冲。
苏岫不禁心道,是啊,他是没跟别人生过气,谁要是敢惹他,直接被一刀捅死,或者一个子窠打死了,我能活到现在,多亏你主人开恩。
可她万万不敢将心声说出口,只好温吞道:“别…别说的这么严重嘛,不至于用‘辜负’两个字…”
寒岁却打断她:“你一点都不在乎我主人么?一点都不喜欢他么?你如果不在乎他,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日日招惹他,招惹过后,又这般不负责。”
苏岫被他说的更摸不着头脑了,还不等她解释,寒岁便拂袖离去,只撂下一句:“罢了,不与你争辩,你也不要写信去惹主人心烦。”
苏岫没办法,只好去找星鹭,让星鹭来替她出出主意。
她把这事的来龙去脉与星鹭说过,随后又叹气道:“得,我现下又把寒岁给得罪了,也不知我是哪句说错了,如今还要劳烦你去帮我劝和劝和,我定要写信给白榆君,跟他解释清楚,昨日真的不是我故意爽约。”
星鹭忍俊不禁道:“聪慧如你,也会遇到这般棘手的事,那我且问你,你喜不喜欢白榆君?”
苏岫并不清楚喜欢的含义,如何才算是喜欢一个人呢,这两个字总有不同的存在方式,像芊葳和静渊那般,或是像星鹭与寒岁这般,都算得上是喜欢,那她与白榆君又算得什么呢?
她沉静片刻,才问道:“你觉得…什么才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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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过江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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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本就很难说,便说我今儿喜欢茉莉花,兴许我明儿就不喜欢了,喜欢太过轻易,似羽毛似微尘,风一吹便散,并不难得,唯有真心与爱方才要紧。”
苏岫似懂非懂地看着星鹭:“那你…是真心爱寒岁的,是不是?”
星鹭的脸顷刻间红起来,那抹红像是天边最瑰丽的火烧云,是天下最好的胭脂也拟不出的色彩。
她轻轻点头:“这事旁人左右不得,总要你自己体会,我只问你,哪日我们三个穷途末路,你让我和落霏回宫去找白榆君,那为何你单单只是信他?还有这些日子你白天在太医院忙碌,回来还要连夜为他做的马鞍,我不相信你为谁都这样做,还有你日日都往定远侯府跑,纵是两个院子离的近,你跑的也太勤了些。”
苏岫被星鹭说的哑口无言,分明是她早就该想明白的事,却要等到今天,让别人来点破。
“好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会去劝寒岁的,你放心去写信,让他一并帮你寄过去就是。”
星鹭的声音总是又轻又柔,苏岫想起孟云衡的声音也是这样温柔,她小时候在苏府时练字不认真,先生说她写出来的字比狗爪子按的泥印还难认,到了羽芳堂便是孟云衡教她写。
如今苏岫练得一手好字,字的比划藏锋也与孟云衡的字体相似,她写在信纸上仔仔细细地交代了她那天失约的前因后果,又真心诚意地致歉,最后还事无巨细地问候了白榆君的近况,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纸,一直写到笔墨干涩才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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