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真是恨铁不成钢。
秀女们都在偷笑,德妃亲自保举的人竟这样上不了台面,连耿氏也不着痕迹露出抹窃喜之色,她因家世平平,原指望借着钮祜禄氏的东风混入府中,再伺机邀宠,可能自立门户,又何必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呢?钮祜禄氏越不堪,越能显得她出色来,思及此处,耿氏不禁挺了挺胸脯,她对自个儿的容貌还是挺自信的。
这些个暗流涌动,云莺都看在眼里,但未置一词,只待宫女前来奉茶时,装作不小心地把茶杯倾翻在钮祜禄氏身上。
钮祜禄氏哎哟一声,还好那茶水放到半温,并不算烫,可这身刚做的衣裳全糟蹋了。
当然她并不敢表示不满,只欠了欠身,打算默默退回到人堆里去。
云莺却殷切道:“不妨事,正好我带了替换衣裳,你跟我身量差不多,估计穿得下。”
还不待钮祜禄氏提出抗议,云莺便拉起她的手,脚不沾地向内殿去了。
打一巴掌再赏颗糖,这侧福晋能占领贝勒府半壁江山,果然有其厉害之处,众秀女不免咋舌,暗自庆幸德妃挑中的不是自个儿,否则恐怕也要被瓜尔佳氏针对了。
独福晋轻轻摇头,她倒知道云莺不是那种人,可未免太爱管闲事了。
寝殿里头,钮祜禄氏局促不安地被云莺按在梳妆镜前,说好来更衣的,云莺却不慌不忙叫人打洗脸水来,显然是想来个大改造。
钮祜禄氏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有央求道:“侧福晋……”
云莺在宫里待了这些年,好歹修炼出几分气势,沉声道:“别动。”
钮祜禄氏便不敢作声了,任由云莺帮她匀了面,又把一坨凉凉滑滑的东西挤到她脸上,莫不是想毁她容?钮祜禄氏心内悚然。
然而并无想象中的刺痛,反而异常舒坦,那脂膏与她素日所用的大不相同,又香又润,且又好闻,若非碍于面子,钮祜禄氏恨不得舔上一口试试。
可随即云莺却又拿张丝帕将那团红红白白的物事慢慢拭去,原来不是在上妆,而是卸妆。
等去掉那些乌七八糟,镜子里露出张恬静脸庞,五官并不惊艳,但清爽自然,看着叫人十分舒服,不说是大家闺秀,也可说小家碧玉了。
云莺笑道:“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这样不就很好?”
钮祜禄氏有些羞惭,“臣女陋质,不敢与侧福晋相较。”
我也没让你跟我比啊。云莺有些无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凡事只有适合自己才是最好,你说对不对?”
钮祜禄氏望着镜中素面,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云莺又帮她找了件天青色实地纱的宫装,钮祜禄氏生得古朴大气,太鲜艳的颜色反而与她不相宜,就得沉淀出书卷气才好。
果不其然,经云莺巧手改造,钮祜禄氏端的如换了个人般,袅袅婷婷,手执团扇,如古画里走出的班婕妤般,一肌一容,尽态极妍,容貌虽非绝佳,那股子沉凝厚重的气质,却无端将周遭这些莺莺燕燕都给压了下去。
德妃方露出满意之色,万幸没令她失望,这瓜尔佳氏果然有些本领。
钮祜禄氏重得赏识,立刻成了众人关心的焦点,齐齐簇拥过去,耿氏更是分外殷勤,早把方才那股子轻蔑抛诸脑后,一心一意奉承起来。
看着气定神闲并衔着微微自得的云莺,福晋唯有叹息,她自认没有云莺这般胸怀,能对竞争对手尚且善视,若非有着先来后到之别,大约云莺比她更适合当这个主母罢。
殊不知被众星拱月的钮祜禄氏正欲哭无泪,她故意画了个丑妆,又挑了一身不合时宜的丑衣裳,就为了大选的时候能早些被涮下去,岂料瓜尔佳主子却生得一双慧眼,生生把她这颗明珠挖掘出来,这叫她怎生是好?
两世为人,她一点都不想回去四贝勒府,再伺候那块不近人情的老木头了!
第95章 人心
钮祜禄氏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仍有种不真实感。
数月前她还是在寿康宫颐养天年的孝圣皇太后, 眼睛一闭一睁,却回到青春少艾时,看着镜中久违的年轻容颜, 钮祜禄氏竟会一阵恍惚, 那些富贵尊荣,到底是她真实经历过的,还是做了场大梦?多年的宫廷生活并未使她增长过多智慧,却也历练出心胸与沉稳,她决定静观其变,直至选秀的消息传来, 钮祜禄氏方才得以肯定,她的确回到了康熙四十三年,而她梦到的一切,也真真切切曾发生过。
可她一点都不想再经历了,没错, 和雍正朝的那些嫔妃、她的同僚们比起来,自己已经够幸运了, 虽然不算得宠,却健康长寿、无灾无难,不必同皇后、齐妃、年贵妃那般颠沛流离,子嗣虽然不多,万幸老天爷给了她一个弘历,不但承继大统, 还聪明孝顺, “以天下养”, 但,一个女人若是将终身全牵挂在儿子身上, 那也没什么意思。
何况,宫里再怎么安富尊荣,也比不得宫外自由,钮祜禄氏天生得一副无欲无求的脾气,当太后的日子再好,到现在也着实腻味了,更别提在那之前还得熬三十年——有必要这么磋磨自己么?
想起四爷的冷脾气,钮祜禄氏滴溜溜打了个寒噤,那人这辈子虽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没动她一个手指头,但,钮祜禄氏仍然一见了他就发颤,她能熬过那些岁月,很大程度归功于她小心谨慎。钮祜禄氏亲眼目睹皇后丧子之后日复一日憔悴麻木,齐妃从得宠到失宠,最后沦为只能靠尖酸刻薄吸引注意的失德妇人;年氏你说她过得好吧,却终日缠绵病榻,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又一个接一个的死,还得为她哥哥年羹尧操心,那样沉闷逼仄的空气,连打个呵欠都得静悄悄的,生怕被人听去,钮祜禄氏只要一想起,就觉得浑身发麻。
她承认雍正是个好皇帝、好政客,但她绝不认为他是个合格的丈夫、体贴的阿玛,既然预知了前路,为何还要委屈自己去到他身边呢?
因此选秀时钮祜禄氏才故意藏拙,人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就只会在炕屏上绣两只鸭子;人家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她却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这样上不了台面的秀女,指定是要被刷下去的,怎料德妃一句话,偏偏就留了她牌子,她千算万算都算不到这出!
耿氏不无妒恨看着对面,方才席间找下人打听她才知道,原来德妃娘娘不喜欢花枝招展嘴乖伶俐的,就爱忠厚老实口不能言的,能生会养即可,这钮祜禄氏呆呆笨笨,岂知正投了德妃的缘,真是傻人有傻福。
耿氏眼珠一转,拉着钮祜禄氏手道:“你可知方才侧福晋为何那般热切?”
钮祜禄氏摇头,前世她根本不知道这号人物呢,甫一听说侧福晋进宫,还以为是当年的齐妃李氏,见了面却完全不像——她记得四爷偏爱小白花似的美人,娇滴滴的、越内秀越好,莫非转了性了?
耿氏道:“岂不闻笑里藏刀四个字?听闻侧福晋在贝勒府里一手遮天,连福晋那拉氏都被挤兑得没地方站,她自然不愿有人跟她争夺宠爱的。”
钮祜禄氏笑道:“如此,她更不该待我好了。”
耿氏咬着嘴唇,神神秘秘道:“这就是她的心术了,与其来个容貌手段远胜于她的,倒不如你这样老实的方便拿捏,先想法子将你赚入府中,再慢慢收拾,你孤身一人,又没个膀臂,即便被她磋磨死了,怕是也没处伸冤罢。”
说来说去,还是想自己扶她一把。钮祜禄氏没料到耿氏年轻时会是这种德性,她跟耿氏虽是同批进府的,起初却交往不深,后来经历了齐妃年贵妃种种起落,倒是生出几分患难与共的感情来。耿氏的确生得比她强,但,有什么用?她那点向上爬的心机,四爷一眼就看明白了,到最后也不过落得困锁深宅的下场。
那样的日子,一眼就能望得到头,钮祜禄氏不胜唏嘘,难道重来一遭,还要活得跟雕塑一样么?
面对耿氏的殷切,钮祜禄氏只淡淡道:“妹妹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留意提防的。”
耿氏自以为得了意,扭着纤腰一步三晃地离去,她才不会傻到本末倒置呢,就算投了德妃娘娘的缘又如何?入府之后朝夕相对的可是四爷,男人可不会喜欢毫无风情的女子。
她这种自以为是的风情倒不讨厌。钮祜禄氏忍俊不禁,想起自己当了太后之后想请耿氏赏脸跳支舞儿,耿氏总是扭扭捏捏的,没准还觉得自己作践她呢,但她只是单纯欣赏而已——红颜未老恩先断,她也好,耿氏也罢,着实都不该埋没在重门深锁的宫禁里。
*
云莺跟福晋进宫一趟,明显松了口气,脸上自然而然露出喜色来。
四爷瞧见她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就来劲,掐了掐她脸道:“看得怎么样?”
他自己还没见过那几个未过门的“侍妾”呢,虽则德妃也给他下了帖子,四爷只以朝政繁忙为由婉拒了——根本他就没打算府里再添新人,若是为子嗣艰难,老八膝下一个都没有,他好歹算有三个,人家都不急,他有何可急?
何况,四爷已经自请下月前去查探黄河河源,并绘制成图进献,这原是个苦差事,皇子们都不愿意插手,康熙只指派了一个二等侍卫拉锡,可四爷想着,水利河工向来关乎民生大计,若此事办得不好,恐怕贻害匪浅,办得好也罢了,且他甚少有能单独出门的机会,以往不是随皇阿玛出巡,就是跟老三他们领命去皇陵祭祀,又怎及办几件实事来得体面?
四爷把这话一说,康熙自然欣慰不已,几个儿子中,老四在他看来是最踏实厚道的,虽然未具经世之才,当个能臣绰绰有余,看他素日跟太子交好,也有心让他助其膀臂——康熙近来虽对太子颇有猜忌,可说到底,也想不出比保成更适合当储君的。
四爷谢了恩,又再度重申自己不缺内眷,选秀之时无须为他留心了。
康熙打趣道:“朕却风闻你额娘帮你挑了好几个人,皆是绝色。”
四爷气定神闲,“儿只闻色是刮骨钢刀,不愿为此乱了心智,更不愿有负皇阿玛所托。”
康熙笑道:“不是因为府里那位如花美眷?”
四爷微微脸红,“她倒不是爱吃醋之人。”
这话当然是给云莺脸上贴金,然而如今瞅着娇妾脸上喜滋滋模样,四爷不免怀疑起来,也许他错估了云莺心胸,她当真海纳百川?
故而才有方才一问。
云莺微微抿唇,“模样不消说是极好的,您见了就知道了,可见艳福不浅呢!”
居然这样豁达,四爷冷哼,“也好,那爷就等着你笑纳。”
本是气她太过贤惠,然而云莺太过迟钝,压根没察觉出四爷情绪,反而在那自顾自盘算新人入府该赏些什么东西:不能太过简薄,侧福晋的位份在这儿呢;也不能太隆重,压过福晋就有失礼数了。
忽然感觉一阵吃痛,原是四爷在她腰间重重拧了一把,云莺仿若踩着尾巴的母猫一般惊叫起来,“您做什么?”
见四爷气色不善,云莺方才后知后觉,笑着戳了戳他胸口,“难道怕我谎报军情?”
四爷真怀疑她脑子怎么长的,非得南辕北辙吗?
好在云莺随即便粲然一笑,转口道:“不过嘛,终究是白玉微瑕,一个脸上有点麻子,另一个嘛,下巴足足有这么宽,您见了一定会吃惊的。”
自个儿觉得乐不可支,捧着肚子坐在地上。
四爷心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你就为这个高兴?”
“不然呢?”云莺白他两眼,“您以为我当真希望招进个才色双绝的与我分宠呐?”
四爷头回庆幸额娘做了件好事,虽然是白费功夫,他且不忙着告诉云莺自己已到御前回绝,反而佯作正色,“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可你也知晓爷向来是个重视内在之人。”
云莺一听便急了,忙上前抱着他,眼神幽怨,“我也是秀外慧中呢。”
别把她当花瓶好么?人家也是很有内在美的——除非站她面前的是个瞎子。
四爷忍俊不禁。
东苑里,李氏坐在廊下打扇,含笑望着面前嬉笑打闹的孩童们,又让侍女们端出解暑的香薷饮来。
弘晖一饮而尽,脸上红喷喷汗津津的,“李额娘,今儿我过来的事,还请别传到正院里。”
李氏笑盈盈的,“这是自然。”
福晋防她跟防贼似的,李氏怎么会去招她?可是福晋再想不到,万事过犹不及,她愈是严防死守,弘晖贪玩的心便越强烈,这不就偷偷溜出来了?
显然福晋没把哮症之事告诉大阿哥,她不敢。
李氏柔声道:“够不够?我叫人再去煮些。”
弘晖腼腆摇头,“不用,这就很好了。”
昨儿他关在屋里背了一天书,脑子都木木的,好容易呼吸点新鲜空气,当然舍不得轻易回去。
幸好福晋忙着选秀之事,他才侥幸挪出点空闲。
李氏道:“望子成龙,你额娘也是为你好。”
弘晖脸上有些怅然,“可我只想当一只普通的黄雀,能自由自在翱翔林中就很好了。”
李氏心中狠狠刺痛了一下,弘昐如今倒是黄雀,但,离了贝勒府,也不过手无缚鸡之力,白白任人宰割。
凭什么她的孩子前途尽毁,福晋的孩子却生下来就是人中龙凤呢?
诚然这个孩子对她十分仰赖尊重,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提醒着李氏血淋淋的现实,也好,既然他觉得福晋给他的压迫太重,那么自己从此帮他解脱,不是皆大欢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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