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放在台阶的鞠球不知被谁踢了一脚,滴溜溜滚到篱笆中去,弘晖哎呀一声,急忙跑过去捡拾,这颗鞠球是他趁着学习空暇亲手编织的,爱逾珍宝,连额娘都没告诉,当然不肯轻易弄脏了。
李氏又扯了扯儿子衣角,指着不远处蹲下的弘晖道:“你大哥跟你玩捉迷藏呢,还不快过去抓他?”
弘昐果然咧着嘴笑起来,摸了摸唇边汤汁,拍着手兴冲冲朝围篱跑去。
李氏望着已经松脱不堪重负的砖墙,以及顶上那个摇摇坠坠的花盆,目中微微闪过一丝恻隐,但很快便横了横心。
她这是替天行道。
第96章 愧悔
噩耗传来时, 云莺正在永和宫同德妃、福晋等商量侍妾入府后的住所安排事宜,在德妃看来这是不容更改的一件事,云莺也只好听之任之。
彼时她对未来仍怀着平淡美好的憧憬, 生命里最凶险的意外也不过是四爷要去钮祜禄氏房里就寝——她做了许久的心里建设才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 他们注定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她不能用自己的三观去强制他的三观,何况,她有什么资格抗议,本身君臣间就隔着鸿沟。
幸而钮祜禄氏为人尚不坏,无论她是否表里如一, 云莺都决定相信她是单纯的,在后宅里,多个朋友总比多个对手要好,不是么?
可她却想不到会横生周折。
苏培盛跌跌撞撞进来,向来最重礼数的他此时竟难得失态, 惊慌失措道:“福晋、侧福晋,你们快回去看看吧。”
云莺回到府里, 西苑已团团围了一屋子人,啜泣声不绝于耳。挽星亦满面是泪,哽咽着向她讲述事情经过,原来弘曜去找两个哥哥玩耍,可巧看到围篱上的花盆将要砸到弘晖背上,便义无反顾上前替他挡下, 后颈上流了好多血, 这会子人已昏迷了。
她跪在地上嚎啕请罪, 早知如此,说什么也得跟去东院, 不至于弄出这桩祸事来。
云莺反倒神色平静将她搀起,“不怪你,只怪咱们将他教得太好。”
脑中却有种紧缩的疼痛,仿佛一排针密密麻麻扎在囟门处,她不自禁地露出抹苦笑:扪心自问,她难道就没有错吗?不是没看出李氏心怀叵测,可她天真地以为那只是李氏跟福晋之间的过节,自己可以隔岸观火,然,老天爷却容不得一点私心,到底还是将她搅和了进去。
云莺深吸口气,这种时候她不能乱,连挽星都跟慌脚鸡似的,若她再闹,当真没个主心骨了。
寝殿里头太医正在有条不紊给病榻上的小阿哥施治,云莺看着染血的白布条,心中不由一阵酸楚,太医们见状亦捏了把汗,然云莺深知轻重缓急,这会子若以性命相胁,恐怕反而忙中出错,因此只从容道:“诸位大人尽展所学即可,安人事听天命罢。”
难得遇见个不吵不闹的,太医们皆松口气,难怪侧福晋最得宠爱,确有可取之处,听闻正院里头,连素来雍容的那拉福晋都大发雷霆,要砍了大夫的头呢——弘晖阿哥虽说没受伤,可不知是受惊过度还是怎么着,整个人抽搐不止,手脚冰冷,心慌气短,瞧着也不大好。
云莺知道弘晖有从胎里带来的哮症,可此时也顾不上旁人了,她只木木地坐在藤椅上,不知魂之所至,挽星几番想请她用膳却又不敢,只得叫厨房将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
直至一张披风将她裹起、让她落入温暖的怀抱,云莺方才意识到四爷回来了,她恍惚看着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四爷却是心有灵犀,“抱歉,我来迟了。”
说着将一个锦盒交给她,里头是保命丸、至宝丹等几种十分贵重的丸药以及几支上好的千年山参。
原来他并非存心耽搁,而是先去了趟御药房。
四爷安慰道:“放心,咱们弘曜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可如果,弘曜本就是不该存在这世上的人呢?云莺默默将这句话咽了回去,她不敢赌万一,只能祈祷老天尚有一念之仁,既然赐予她这份珍贵礼物,就别轻易收回。
倘能顺利度过此劫,她甘愿折寿十年——要知她这副身子本来能活八十六岁呢。
许是云莺祝祷起了作用,到晚间,弘曜情形果然好些,出血已经止住了,体温也并未继续走低,而是渐有回升之像,只是两眼仍紧紧阖着。
刘太医显然有些心虚,“各人体质不同,不拘多久才能苏醒,也许两三日,也许五六日。”
他尚未说完的是,就算醒来,也未见得恢复如初,那花盆正磕在玉枕穴上,万一变得像弘昐阿哥那样……他可就不敢保证了,谁情愿府里多出个傻子呢?
可对云莺来说,她只求保住弘曜性命已是万幸,至于其他已别无所求。
一天之内屡经起落,云莺几乎喜极而泣,可随即理智回笼,想起四爷寸步不离守在弘曜床畔,传出去怕是不好听,因劝他去正院看看,听说大阿哥也不太好呢。
四爷道:“不是受了点惊吓么?想必喝些安神汤就无碍了。”
云莺欲言又止,她虽然答应对福晋保守秘密,可都到这关口了,难道还能藏着掖着?因道:“无论如何,您先过去看看吧。”
四爷从她眼神里读懂她的暗示,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一言不发起身离开。
云莺就不过去讨嫌了,区区哮症而已,用不着大惊小怪,她跟福晋本就只几分面子情,谁都不会真心关切彼此,何况,难免有几分怨言——归根究底,弘曜这回都是替他大哥挡了灾,否则病榻上昏迷不醒的就该是弘晖了。
挽星这会儿方有胆呈上碗鲜虾云吞面来,“您喝点面汤暖暖胃吧。”
云莺正好觉得有些饿了,顺势接过,又嗔道:“刚才怎么不送?”
挽星巧舌如簧,“那会子还没熟呢。”
云团面要得多少工夫,一烫就起锅的玩意儿,但云莺也听得出挽星言外之意:四爷到正院那边福晋肯定要备膳的,若推称已经用过,不是白白给她拉仇恨?
所以说古代女人难做,生死关头都不忘勾心斗角呢。
云莺摇头,“她这会儿怕是顾不上我了。”
闹出这样大的事,李氏难道还能独善其身?福晋只怕生吃了她的心都有。
挽星道:“您也怀疑是李格格所为?”
不是怀疑,是肯定,李氏这样注重吃穿享受的人,哪里会发现围墙快破败倒塌了还不上报修补,还故意把盆鲜花摆上去?倘说她安着好心,傻子都不肯相信。
只是云莺再想不到李氏会连亲骨肉都利用,她以为推到弘昐身上便可万事大吉了?殊不知四爷只是看在弘昐面子才对李氏意存怜惜,如今发现李氏连母爱都大打折扣,恐怕难以再忍耐。
挽星唏嘘不已,“李格格倒是一箭双雕。”
伤了三阿哥,又吓着了大阿哥,这下府里几兄弟可谓平起平坐了——因为自己落魄,就见不得别人好,天底下竟会有这种人!
云莺不觉得李氏故意坑害弘曜,毕竟弘曜凑巧经过谁都想不到,可无论如何,弘曜总是因她而受难,这回,云莺说什么都不会伸出援手。
李氏若还有几分理智,最好祈祷小阿哥们都平安无事,否则,莫说扫地出门,等待她的怕只有死路一条。
弘曜到底底子康健,将息几日后,气色已好转许多,伤口也结上薄薄痂皮,云莺劫后余生,决定到地藏庙里多进几炷香,再供奉一盏大海灯,好保佑我儿今生今世无灾无难。
相形之下,大阿哥就没这般好运了,一剂剂平喘解痉的丸药喂下去,仍不见好,四爷无法,只得破例将院判大人请来。
然,杨院判把完脉后也只摇头,“令公子命里如此,贝勒爷还请节哀罢。”
看福晋面色苍白,苏媪终是耐不住了,怒声道:“你们这群庸医,区区哮症而已,怎么会治不好?”
杨院判诧道:“哮症?这分明是心症,且是胎里带来弱疾。”
长长叹了口气,“若早些发现,幼时便下药施针,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可惜,为时已晚……”
福晋难以置信望着他,剧烈的愧悔涌上心头,猛然咳出口鲜血来。
第97章 悲喜
来去的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 可大阿哥的呼吸还是渐次微弱下去,只剩下苟延残喘。
福晋既那日吐血之后,精神便有些不济, 可她仍强撑着守在弘晖床畔, 寸步不离。
至于四爷则是彻底冷了心肠,事已至此,他已无力去追究福晋当初的隐瞒,只是沉重而悲怆地望着病榻上他的长子,那本来是个好孩子,也曾对他寄予厚望, 但,终究是落幕了。
夫妻俩都知趣地远着彼此,四爷只在福晋休息的间歇过来,即便碰巧撞上了,也是相顾无言, 徒增静默。
云莺摸着儿子圆滚滚的脑袋,很是踌躇要不要告诉他实情, 他跟他大哥那么要好,论理,是该去送一送吧?但,小孩子未曾经历生死,又哪晓得离别之恸,即便见了, 也不过白惹伤心。
好在太医嘱咐, 弘曜虽未伤筋动骨, 手足却有些挫伤,还是该静养些日子方得万全, 云莺于是顺理成章将弘曜拘在屋里,她自个儿就更不好过去了,虽则弘曜替弘晖挡了灾,现下看来也不过杯水车薪,且大阿哥如此一走,弘曜便成了最大的受益人,福晋会否感激她还是两说呢。
还是少惹是非为妙。
她这厢打定主意坐如钟,那头李氏却没闲着,得知苏培盛奉命将她送往庵堂落发,如闻晴天霹雳,哭哭啼啼就要去求情,可四爷在正院,哪里容得她去打扰,又是威逼又是利诱,软硬兼施那帮人愣不给她开门,李氏无法,只得求得云莺跟前,表示她已然知错,愿意痛改前非,再说了,大阿哥又不是她害死的,那不是福晋自个儿耽误治疗么?
云莺瞅着她理直气壮的模样,当真是服气了,敢情世上还真有人觉得犯了错能不受惩罚?何况李氏针对的虽不是弘曜,可到底弘曜是因她而受伤的,怎么好意思找苦主伸冤?
云莺深吸口气,“姐姐聪慧,自然知晓苏培盛的意思便是贝勒爷的意思,金口玉言怎么好驳回?”
李氏讪讪道:“兴许爷只是一时动气……”
她敢对弘晖动手,也是吃准了四爷不会赐死,贝勒府干不来这等生死打杀之事,拼着把福晋拉下马也罢了,虽然阴差阳错,她这计划也成功了一半,就连福晋也吃了挂落,在她看来,自己也算半个有功之人,若非如此,只怕大阿哥这个病秧子还要成为世子呢!
当然,四爷总得做做样子,方能平息物议,可她料定最坏的计划也不过是发落到庄子上,有吃有喝,清静些也能自足,可再想不到四爷竟要她落发出家!她哪里就肯斩断红尘了!
云莺头回发现有人比自己还蠢,去庄子?想得倒好!固然吃喝不愁,可四通八达,人家要害你不过一指头的事,乌拉那拉家也不是没人,设若福晋起了歹心,李氏以为自己还能保得性命么?
经云莺这么一分析,李氏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却仍嘴硬道:“贝勒爷在,她怎么敢下毒手?”
云莺淡淡道:“你干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爷肯留你一命已属勉强,指望他来保你?就算福晋不动手,那庄子里鱼龙混杂,又都是些粗汉,谁知道有哪个贪财好色的,你自己掂量掂量,可能过得舒服?”
李氏摸了摸自己风韵犹存的脸庞,不禁花容失色,这会子倒真觉得四爷有意保全她了,寺院里好歹戒卫森严,监寺尼姑彼此都有个照应,虽然清苦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云莺所言入情入理,李氏不得不心服口服,可她仍抱着一丝侥幸,或许四爷看在弘昐面上,能饶过她?
然而云莺的话令她心凉了,“你连亲骨肉都舍得利用,怎么配做弘昐的额娘?”
弘昐是傻儿不假,可他是四爷的孩子,同样也是皇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四爷不会容许任何人凌驾在皇权之上,李氏的自作聪明,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氏到底灰溜溜地离开了,大约她心里也有那么点对不住,还弘昐一个清白的身世,是她这个额娘唯一能做的了。
四爷心中有杆秤,自然不会迁怒到弘昐头上,他只是个无知无觉的可怜人,生在皇家是他最大的幸运,亦是最大的不幸。
可关于弘昐的归属却成了问题,弘晖眼看着不中用了,其实福晋若有意,不妨将弘昐收继过来,她是嫡母,教养庶子本是分内职责,还可显得以怨报德。
但,看福晋的样子显然无心理会此事,至于云莺,她虽然不忌惮抚养傻儿,可想起弘曜的伤,多少有些介怀,她到底做不得肚里能撑船的宰相,只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而已。
于是顺理成章的,弘昐落到了宋氏处,她本就抚养着李氏的二格格,如此一来,姐弟俩终于又团聚了。
宋氏颇感庆幸,她才不在乎傻儿不傻儿的,有子万事足,比起无依无靠的女人,至少她膝下圆满,虽说弘昐承继不了爵位,将来这家私总归有她一份哩。
云莺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如今她这寒舍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人人把她当菩萨看了,宋氏的意思亦兼顾讨好,以后说不得要在她手底讨生活哩。
云莺只安静地端详着一派淡然的弘昐,当个傻子或许也是好事,无知无觉,自然也就无哀无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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