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瑛压下心中疑惑,眨眨眼道:“这些事不是有下人么,公公交代过瑛娘不必为此操心。”
“你还好意思说,汉青汉竹告诉咱家,你根本不让下人进屋伺候就罢了,自己还不知爱惜,糟蹋咱家的宅子!”
裴端垂眼啧了一声,浓密的眼睫掩盖住眸中闪烁:“明日就令下人过来将屋子重新布置一下,你自去库房挑些东西,如此寒酸,叫人看见算什么样子。”
终归是他裴端的对食,即便是虚凰假凤,也不能落下面子。
宋长瑛自然敷衍地应了,随机坐在案前,拿了纸笔过来:“公公还是先说说那疫气吧,不限病症,但凡是公公知晓的,都可以说。”
谈到正事,裴端也不在计较她屋子摆设,仔细回想上辈子的情形后,才启唇说道:“应是五月中旬开始……”
他一边念,宋长瑛听着便写下什么。
裴端打量她字迹,见那墨许久不用,下笔已有些干涩,写得并不顺手。在御前伺候惯了,他便自然地在砚台中滴入清水,站起身执起砚石磨墨。
原先挺拔的身形微微弯腰俯身,恰挡住了落在纸上的半边烛光,御前伺候沾染的些微涎香也同他主人一样谨慎试探地送到宋长瑛鼻尖。
宋长瑛尚未抬头,侧目过去,打眼就看着一双漂亮的手。五指修长纤细,指腹捏着漆黑的砚石,重磨轻匀下,墨汁便被推入砚池,可他手仍然干净,手背上透出青色的血管。
翻手腥血雨,覆手尽风流。
脑海里跳出这样的词句,连嗓子都有些发干,宋长瑛微微蹙眉,忽然抬头,乌黑沉静的眼瞳直直对上裴端的视线。
室内顿时静谧。
他本已经是俯身低头了,宋长瑛又忽然如此,两人距离顿时被拉的太近,便气息相缠,扑面而来的热气如羽毛搔得裴端莫名有些兴奋,从指尖升起酸麻的快意来。
窗外海棠探进嫩枝,微合花苞,花瓣坠了剔透的夜露。那香气悄声浸染夜色,只把春意熏得更比酒浓。
裴端后退一步,哑声道:“你做什么……”
宋长瑛恍若未觉他的怪异,静静盯他一会,才道:“公公,你挡着光了,可以让开一些么?”
方才片刻暧昧,原本只是他自作多情的意动……裴端脸色黑了又黑,阴沉得要滴出墨来,屋内气压都地上许多。
“你!不识好歹的――”
未尽的话卡在喉咙里,裴端想要骂什么,又觉得都不适合,还是咽了下去,心里反而火气更甚。
宋长瑛心里却松快下来,与她来说,裴端这幅动不动要打要杀的令众人胆寒的样子,比他乖顺安静时,其实更好拿捏一些。
她忙道:“公公莫怪,瑛娘蠢笨,先前学女红时总不得要领,时间一长弄坏了眼睛,公公挡着些光,瑛娘便看不清了。”
因她几句话,藏在胸口的香囊开始微微发烫,裴端一身的冷气便骤然消散不见。
太监本来是残缺之人,少了孽根,本已经不把自己当男人。上辈子乃至今天之前,他都以为自己心如止水,无所欲求,只想一心把住权势。
可方才那令人失神的酥麻,分明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他攥紧五指,重新坐下,远离了正书写的少女。
有欲求如何,没有又如何,终归殊途。
裴端回到自己住处,天色已经很晚,汉青汉竹跟着进来,向他禀报。
“夫人今日出宫比寻常早半个时辰,先是去了城西同客面馆吃了面,又去逛了市集,进了执著书斋……”
汉竹一字不漏地将宋长瑛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尽数告知,才讲到一半,裴端已经挥手示意他停。
“以后夫人出行,不必拘着她,也不必如此紧跟,只要保护她安全即可。”
汉竹老实应了,汉青却道:“那夫人做了什么,可还需要告知公公?”
本要脱口而出的不必瞬间收回,裴端咬咬牙,还是道:“若有古怪蹊跷,还得告知于我。”
【作者有话要说】
裴端:不存在的东西硬了
第二十五章 青梅
京中繁华之地许多,又以茶坊酒肆最为热闹。只往着门口一站,吆喝叫卖孩童啼哭笑闹声就此起彼伏交织在一处,是宫中不曾有的随性自在。
宋长瑛听着声音,一眼望过去涌动的人流,脚步也不由轻盈起来,这才大步走进了一所茶楼。
店小二门口迎着,“姑娘里边请,楼上雅间坐啊还是?”
“不了,我就要那窗边的就好。”
小二有些惊讶,不过还是很快点头。他们这自然也多有夫人姑娘来吃茶,但茶馆里三教九流,不识礼数的人多着,总是怕有不长眼的喝多了找姑娘家闹事。
宋长瑛径直在一楼寻了个稍偏的角落坐下
那小二跟着过来,擦了擦桌子,“小的给您擦擦,姑娘喝点什么,水果零嘴也有的。”
随意点了些东西,茶馆里重要的其实并不是口腹之欲,而是听说书。
才坐了一会,已经听到许多闲话。
什么城北江大人家的小儿子得了失心疯,什么李记猪肉脯的称缺斤少两,这其中说的最多的,确实宋长瑛认识的人,裴端。
自然是没有好话,无非是说他宦官惑主欺瞒皇帝,残害忠良,滥杀百姓之类。
倒是和宫里的传言没什么区别……
她低头喝了口茶,眼角忽然瞥见窗外匆匆掠过抹熟悉的衣角,宋长瑛收回视线,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忽然间,面前停下一个男子,目光在宋长瑛身上打量几眼,直接落座在宋长瑛对面。他衣着不凡,长得也算俊郎,只是眉目间带着几分虚浮的浪荡,落在宋长瑛脸上的目光也有几分邪气。
“良辰美景,姑娘怎么一个人吃茶?”
宋长瑛故作忧愁,眉眼微垂:“自然是心中烦闷,无处排解……”
难得路上搭讪不被姑娘慌张地躲开,这公子心里砰砰直跳,被鼓励着靠近宋长瑛,就这么拉上了对方的手握在手心。
“免贵姓孙,姑娘有什么烦忧,尽可――”
话还没说话,手腕就传来一股剧痛,不知从哪跳出个少年,满脸怒意地盯着他。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碰我家夫人!”
汉竹正要发怒,宋长瑛的眼神不轻不淡地落在他身上打量,随意问道:“你跟着我?”
汉竹一慌:“夫人见谅,公……老爷说让小的保护夫人安全。”
他有些站立不安地等着宋长瑛发火,对方却缓慢地收回视线,站起身来:“将人打发走吧。”
那被忽略的孙公子恼怒道:“给本公子站住!什么夫人老爷!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宋长瑛回头瞥了他一眼,微微含笑:“公子是谁确实不知,想来公子应该是有个当大官的爹,身上一股吃奶的味。”
周围一片哄笑声,那孙公子恼羞得满面通红,自然也说不出拿他爹来压人的话了。
重新找了个位置落座,宋长瑛一边喝茶,一边暗暗观察汉竹处理那孙公子。前几日裴端没询问自己出宫行踪时,她就隐约担心对方会派人跟着自己,只是今日才发现踪影,这才故意引对方出来。毕竟与其在暗处盯着自己,不如放在自己眼下,反而好周旋一些。
坐着等待片刻,说书的先生已经上台开讲。
汉竹处理完那孙公子,才恭恭敬敬地站在宋长瑛身边。
“你也坐吧。”见他要拒绝,宋长瑛补充道:“莫要太引人注意。”
汉竹这才拘谨地落座,只是才听了说书的讲上两句,汉竹面色一白。
这出说的是前朝宦官王贤媚主惑乱朝纲的折子,可话里话外暗示的分明就是如今的司礼监掌印裴端。
“夫、夫人,”汉竹眉头紧锁:“要不要带人把他们抓起来!”
“抓起来?”宋长瑛挑眉:“公公都没抓人,你抓他做什么。”
裴端在朝廷得罪的是内阁大臣,天下文人又是他们的学生,说书传唱,民间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名声。可裴端并没有严令打杀这些议论他的人,不如说,这般坏名声实则是上面默许的――或者说,是皇帝默许的。一个嚣张狠辣无法无天,又奴颜媚主而权势滔天的宦官,因为一些小事处理掉触他眉头的大臣,才极为合理。
太子一脉的不少官员,可都是以得罪裴端的名义处置的。
宋长瑛仍在想她宋家的事。
宋家出事那时,太后尚在,皇帝也还仰仗皇后与贵妃一脉相制衡。她父亲虽然与皇后母家多有相交,却远在边关,影响不到京中局势,即便是为了剪除太子羽翼,也不该先从宋家动手。
况且那时候,皇帝还并未宠信宦官,宦官没有如此大的权柄,只以匿田罪支锦衣卫抓人,按律不当治她父亲死罪才是。
要了解其中蹊跷,恐怕还要看到宋府抄家的卷宗。
大理寺恐怕保存有一份,司礼监的都谕司中应该也能查探到些许消息。
当初自己进宫,虽然是为了逃脱官兵追捕,却也存了一份去宫中查探的心思,如今时机已经合适。
两人又坐着听了一会,宋长瑛知晓已经听不到更多的消息,便站起身走了,只是没有直接回府。
宋长瑛找了许多家书斋,进去便让老板将医术典籍拿出来统统买下。汉竹跟在后头掏银子,没走几家,他手上已经抱了好大一摞书,挡着视野,差点让他跟不上宋长瑛的步子。
“汉竹,”宋长瑛忽然停下脚步,道:“你在外面等一下吧……”
汉竹为难:“可是夫人,公公交代要保护你的安全。”
宋长瑛一指前方店铺:“我在布庄订了成衣,恐怕要进去试试,你也要跟着吗?”
汉竹脸上一红,犹豫了一下乖乖站在门口。
“那小的就在外面等夫人您出来。”
支开汉竹,自然是有人要见,屋内已有人在等她。
那是个眉目清朗温和,颇为秀气的书生,虽然穿着简朴,但干净素雅,显得沉静内敛,唯有微抿的嘴唇显露出几分焦急。
宋长瑛才推门,他已匆匆站起来相迎,张了张嘴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半天才吐出一句:“长瑛……你、真的还活着……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京城……你……”
宋长瑛对他微微颔首,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淮安哥哥,你先坐下吧。”
为免他担忧,宋长瑛将自己如何偶尔在宋府抄家时出逃,又险之又险地顶替了病死的宫女入宫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她虽然说的简单冷静,顾淮安却知道当中有许多凶险,差一点两人就再不能相见。他一时面露愧疚之色,低垂着头:“我、宋家出事以后,父亲便将我锁在屋内不许我出来,竟是一点忙也帮不上你。”
宋长瑛摇了摇头:“此乃天家旨意,你一介白衣,又能如何呢?”
顾淮安原是父亲所资助的书院里的学生,因文采出众尤其得宋贺喜欢。
顾淮安面色瞬间白了,慌忙道:“我同母亲来京,参加今年的春闱,如今已是贡士,只等六月后殿试若能金榜题名,我便能入朝为官,定会替宋伯父平反。”
平反么?
宋长瑛不知说什么好,暗觉顾淮安天真。
说实话,宋长瑛很清楚,以朝廷每月给四品大臣的俸禄,是不可能供起宋府一家人的花销的,更别说资助什么学生读书了。
“你不必如此,何况我父亲也许并不无辜,倒时候平反不成反而连累自己的仕途,你莫要忘了你母亲供你寒窗十年苦读。”
“那我该帮你些什么……”
顾淮安心中的愧疚不安被她三两句话挑到顶点,越发觉得自己无能。宋长瑛这才缓慢开口,提出自己的请求。
“淮安哥哥,我听说你如今是受大理寺丞张蕴赏识,在他家中读书,可否请你帮忙……调出我宋府一案的卷宗。”
顾淮安只稍稍思虑,便答应了下来:“我知长瑛你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我、我确实无能,但若你有需要,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神色太过郑重,宋长瑛心生退意,轻声道:“淮安哥哥太过严重了,宋家恩情,何至于你如此。”
“不是宋家恩情……”顾淮安红着脸犹犹豫豫,而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从腰上解下一鸳鸯玉佩:“宋家出事后,父亲就让两家婚约解除了,可我、我从未答应过,若你还愿意,待到淮安金榜题名,定然履行诺言!”
宋长瑛忍不住惊讶,那订婚的玉佩,早让她当了换了碎银,谁知对方居然还心心念着。她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想法,只觉得思绪沉沉,一团乱麻。
“淮安哥哥,眼下我恐怕不能应你……。”
她和顾淮安也算得上青梅竹马,虽然亲事是父母之命,但宋长瑛并不是勉强,宋家出事之前,她也一直默认了顾淮安就是她未来的丈夫。可事实难料,如今她已经是裴端的对食,纵然在一个太监府中没有正经名分,也不可能说嫁人就嫁人了。
顾淮安眼眶隐隐发红,却还是强忍声音。
“我、可以等你,没关系。”
“你等我做什么呢?”宋长瑛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不得不狠心道:“你以为,我一个宫女,如何能出宫与你见面。”
“你应当知晓司礼监掌印裴端吧?我如今,已是他的对食了。”
此话一出,顾淮安跌坐在凳子上,再无法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情敌已经出现~
第二十六章 无措
正在外头捧着书的汉竹等了又等,还不见宋长瑛出来,他心里有些着急,又不敢进去,正犹豫着,眼前出现道熟悉的身影。
他连忙道了声老爷。
裴端瞧见他皱了皱眉:“你怎么在这?不是让你跟着夫人,你手里抓的是什么?”
汉竹为难道:“这些都是夫人买的。”
“你叫她发现了?”
汉竹低下头,面露羞愧:“属下无能……”
“罢了,”裴端摆手,他既然叫人跟着,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夫人哪去了?”
“夫人在里面……”
闻言,裴端抬腿就要进去,汉竹继续道:“在里面换衣服!”
踏进成衣铺的脚步蓦然停住,裴端回头狠狠白了汉竹一样,暗骂他怎么话不说尽,而后默不作声地守在门口。
汉竹两个手捧着一大摞医术,胳膊都有些打颤,他忍不住往边上靠了靠借力撑着自己,偏头瞅见裴端白皙的脸颊上有抹绯红,好似害羞什么。
那不是老爷的夫人么,怎么也不能进去?
他在心里困惑了一瞬。
两人又站了一会,直到裴端面色越来越沉,即将强行进去找人时,宋长瑛终于被掌柜一脸殷勤地送了出来。
“夫人您放心,你要的成衣都是手艺顶好的绣娘做的,保准合您心意,一会儿我就叫伙计们给您送到府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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