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长大,便不只是父子,更是君臣,猜疑忌惮,更不必说。
看了好一会,皇上才道:“玩物丧志,耽误了学业。”
裴端道:“五殿下尚且年幼,贪玩些也正常。”
皇上并非真心斥责,实际上太子与端王都勤勉好学,反而令他心中不喜,因而裴端也就顺着他的心意说些好话。
一连三日,都翻了温妃的牌子。
今夜皇上又是在钟粹宫内用晚膳,宋长瑛垂下眸子,看了眼正忙碌的下人,犹豫只片刻闪过,便冷下心来。
若是不成,恐怕连累钟粹宫上下,可她心里却坚信能成。
饭菜俱已上桌,皇上陪着温妃低声细语,偶有笑颜。裴端打一旁跪着布菜,眼神却不住飘向帘幕之外。
“你赠与信儿的,是什么木偶?”信儿是五殿下乳名。
温妃低头,脸上略有羞涩:“臣妾幼时在民间看过,想着哄信儿高兴,便差人去做的,宫内还有个,皇上要看看么?”
“差人去拿。”
“是。”温妃转头,唤宋长瑛进来:“瑛娘,去把那人偶拿来。”
那头答话,身影就动了,寻到屋里莲纹顶箱柜前,开了柜门。
屋内忽然静谧下来,只听当啷一声脆响,掉下个铜盆。
温妃似想到什么,面色刷的一下惨白。
裴端立刻起身冷喝道:“毛手毛脚的,还不快下去领罚。”
可皇上却已经察觉出异常,拦下裴端,亲自掀了帘子出去。
“谁做的?”
几个宫人已经神色惊慌地跪下,地上倒扣着个铜盆,撒了一地的纸灰,还有未烧完的纸钱。
温妃已经脚软的站不住,勉强扶着桌子撑着,张了张嘴刚要告罪,宋长瑛忽然膝行上前重重磕了个头。
“皇上饶命!是奴婢私自烧的纸钱!”
皇上紧紧皱了眉头,宫中私自祭祀向来是忌讳,虽说他并不为此动怒,倒也应该按照规矩办事,只得冷冷挥手。
“带下慎刑司吧。”
温妃浑身冷汗地软瘫在凳子上,一抬头,却发现皇上身边的内侍面色铁青,眉宇间尽是冷凝。
第二十章 试探
夜色已深,钟粹宫四处的宫灯都暗下来,只寝殿内留有昏暗的烛火。
已到就寝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宫人私烧纸钱祭祀的事情,不值当让皇帝动怒,他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温妃却好像受了惊吓一般,面色发白,心不在焉。
皇帝神色不由带了些厌弃,虽说病弱西子也是美,可总在这时候瑟瑟发抖,倒显得他强人所难:“你既然身子不适,今夜就好好休息。”
言罢,他就开始穿衣。
眼看他就要离开,温妃沾着泪光的眼角微微下垂,明明心中惶恐,却还是抓住了他的袖子。
“皇上……瑛娘在臣妾宫中伺候已久,一直本本分分,很是忠心,能否请皇上从轻发落?”
皇帝蹙眉,“若真是本本分分,怎会干出如此蠢事,朕知晓你心软,只是宫中有宫中的规矩,此事莫要再提。”
温妃瘫软在榻上,十指紧扣被褥,不敢再说话。
她父亲不过一不入流的翰林院典籍,而她从小寄人篱下,更是生得软弱胆小的性子,入宫以后成了娘娘,也总被皇后、贵妃欺压。帝王天恩喜怒无常,更使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不敢恃宠而骄,能说出这番求情的话,已经是鼓足了勇气。
……要她坦诚那宫女本是替自己揽了罪名,她更是说不出口。
承德殿。
从钟粹宫那出来时,皇帝面色就有些不虞。到了梅雨季,小指旧疾又犯,泛出酸痛,翻来覆去便睡不着。
他刚翻身坐起,已有人为他披上了衣裳。皇帝抬眼,面前便是宦官万分温顺乖巧的模样,腰还习惯性地弓着,多像是一只认主的狗。
皇帝揉了揉眉心,语气随意。
“后半夜不该是你当值吧?”
“奴才是见着皇上似乎身子有些不适,怕长安值夜疏忽,与他换了班。”
皇帝点了点头,“他确实不如你贴心。”
裴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眼帝王,又柔顺地垂首,从怀里拿出个牡丹木雕的盒子来,呈上去道:“皇上,这是前些日子准噶尔进献的璧山药玉,奴才将其打成了玉戒,戴在手上或能缓解皇上湿寒之痛。”
皇帝接过那戒指,触之细腻柔滑,更难得是散发出淡淡的暖意,他抬眼再次打量这个一直伺候自己起居,替自己处置阴司的宦官。
“准噶尔进献的贡品朕都曾过目,这是你自己寻来的吧?”
“是!”裴端连忙跪下,“还请皇上治罪!”
“罢了。”皇帝将戒指戴上,果然消解了大半痛意,他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一手向下拍了拍裴端的肩膀:“你深夜前来献宝,也算忠心耿耿。你可有什么赏赐要求?”
他不是个被宦官耍得团团转的庸帝,恰恰相反,是他眼光毒辣,挑出这些可堪大用的阉人,成了自己手里最锋利的刀。既能除去自己眼中钉,收揽权利,又可保全名声,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而这些阉人,更是全仰仗他的宠信而活,更不敢有二心。如此一来,有些什么小要求,皇帝也并不放在心上,任由他们心意。
“奴才不敢。”
“有话便说。”
“是。”裴端这才微微抬头,低声道:“今日温妃宫中犯忌讳的那名宫女,是前年冬才进宫的,不大懂规矩,是其母过世,不能身前尽孝,这才犯了糊涂,还请皇上谅她初犯……”
年俞四十的皇帝忽然眼神冷峻下来,盯着他看许久,似是要把对方看透,最后缓缓吐出两个字。
“混账!”
那宫女即再不通礼数,也不会将烧纸钱的铜盆藏在温妃宫中,无非是替主子顶包。温妃毕竟是五殿下母亲,若是真的明了,不能不罚,却又不能过火,遂皇帝懒得拆穿同她计较,装个糊涂罢了。只是这个阉人,不该枉自揣测他的心思,竟撒谎妄图利用他失母之痛取得宽宏。
“奴才知错!”他立刻扑通一声跪下,身子颤颤发抖。
“给朕说实话,若有一个字隐瞒,你就跟那婢子一起发去慎刑司!”
裴端仓惶道:“回禀陛下,那瑛娘父母曾于奴才有恩,应下了入宫要照顾其女,也是奴才将她调去了钟粹宫。”
“仅是如此?”皇帝收回目光,不浅不淡地开口:“如你所说,你将其调入钟粹宫,恩情已经还尽,再没有旁的?”
裴端再次磕了个头:“皇上恕罪,奴才还想向皇上再求个赏赐。”
伏在地上的脊背佝偻,仿佛是天生的奴才骨头,温顺得不行,皇帝心里舒服不少,冷淡道:“你说。”
裴端这才抬头,他脸颊苍白,眼睛却已经红透了,泪珠子含在眼眶里,将落不落地,十分可怜:“奴才是皇上即位那年入的宫,父母皆不在人世,亦无兄弟姐妹。奴已是残缺之人,注定一生伶仃,不敢有什么妄想、只希望……与瑛娘做个伴,如此而已,还请皇上饶她一命……”
语未毕,眼泪已掉了下来,啪嗒啪嗒地打在地上。
帝王低头看他,这个伺候自己十余年起居的宦官话语里满是苦涩,泪带几分自伤。
是了,这不过是个残缺不全的阉人,是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奴才。再给他多大宠信,那也是自己手中的蚂蚱,只能仰仗自己而活,不必猜疑。
他叹口气,终于也有几分心软,疲倦地开口。
“你已是四品内监总管,按照祖制,可在宫外建宅成家,明日你便去东河边挑一所喜欢的院子,那离宫内近,来往当差也方便。”帝王抚摸着手上温暖的药玉,眉头终于舒展,轻轻阖眼:“至于那瑛娘,你若喜欢,便一同搬去,只是将她调离钟粹宫,莫要让朕看见她。”
裴端连忙恭恭敬敬地磕头,语带哭腔:“奴才谢皇上隆恩。”
“退下吧。”
帝王已经歇下,裴端悄无声息地出了寝宫。
一合上门,他面无表情,唯有眼眸中是森然冰冷,沉得如同不化寒冰,腰身也挺拔直起,没有方才在殿内半分佝偻。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嘴都没亲,但是开始婚后生活了
第二十一章 对食
藏青的身影走下台阶,长安就已经迎了过来,看到裴端额头上的淤青,方知师傅刚刚在里头的凶险,不由怨道:“这瑛姑娘也太没分寸……害得您这样……”
“愚笨!姑娘家里人早在她进宫前已不在了,她怎么会私下祭奠家人。”
虽这么说,裴端也不由得怨怼宋长瑛如此妇人之仁,不过是个伺候了半年的主子,何至于为了她担起大罪。可,就是因为宋长瑛是这样的人,才会在见着自己奄奄一息的仇人,还愿意予他一点温暖和体面。
长安有些难以置信,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那姑娘怎么跳出来……”
“无非是替温妃娘娘担下罪名罢了。”
温妃娘娘父亲前几天被发配,途中支撑不住就去世了,算算日子,今天刚好是头七。
仔细算算,这事也是皇上为了削弱太子势力引得言官不满,温大人才进言,惹怒了皇上。只是上辈子,帝王却是发现了温妃私下祭奠一事,自从禁足了温妃,她郁结在心,不久便病逝了。
但,那件事,他明明记得是江连海从中作梗,收买了钟粹宫的下人故意捅到皇上面前的,如今江连海已死……大约是贵妃娘娘身边其他人出的手罢。
大抵他重生一遭,变的只有原本借着江连海关系,投靠贵妃一派与自己为敌的宋长瑛,居然成了他的……对食。
裴端心里一紧。
雪夜里,打着灯笼踏雪而行的女子,她身旁面容模糊的人为她撑伞,两个人日日夜夜同进同出。到了三春月,两人携手同游,折花弄雨,如这世间任何一对夫妻一般生活。
他的脚步停顿片刻,脑海里便瞬息而过许多画面,却蓦然记起许营的面容,瞬间便从这足叫他沉溺的虚假幻想里清醒过来。
他非是故意要向皇帝要人。
只是方才试探周旋,已知帝王对自己起疑,轻易不会允他要求。他才顺势留个把柄,让帝王以为自己仍然尽在掌握。
毕竟,皇帝虽然看不上他一个太监,到底放权过多有些忌惮。自己也算是向他示弱,留个把柄在他手里,才能更放心地用着。
与他而言,结为对食,不过缓兵之计,怎可有此幻想,简直……
下作。
他垂下眼,抓着灯笼的五指攥得青白。
早已多次疏远与她,万没料到还是牵连甚多。
若不是自己插手她与江连海之间的事,私下对食,也不会闹得如此势大。如今局面,乃是皇帝亲自下旨,虽然救了她的命,只怕也坏了她的名声。若是宋长瑛出宫后那许营心中芥蒂,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他心里已经是一团乱麻,到了关押宋长瑛的刑狱外,居然心生退意,不敢往前。
江连海是个卑贱的阉人不错,他裴端又是什么风光霁月的君子么?
怕不是知晓宋长瑛做过自己的对食,将她当成同自己狼狈为奸、为害朝臣的同党了。
指尖抚了抚腰上针脚粗乱的香囊,他闭上眼,只觉得胸口尽是酸涩。
好半天才哑声道:“长安,你拿了令牌放姑娘回去,好生安顿着,不可冒犯,也……暂时莫要提到我。”
他这个罪魁祸首,哪里有脸去救宋长瑛,哪里有资格受着她的感激。
――
“开门!皇上口谕,还不快把姑娘放了!”
外面传来声响,宋长瑛几乎是在一瞬间睁开了眼,紧绷了整晚的心终于放下。
长安恭恭敬敬走进来,轻手轻脚替她打开镣铐,殷勤笑道:“姑娘请回去歇息吧,过一阵子便要同我们师傅搬出宫去住了。”
宋长瑛并不惊讶,只道:“皇上的意思?”
长安含笑:“自然是天家旨意。”
以身犯险走这一步棋,幸好是成了,不至于连累钟粹宫上下,否则她良心难安。她虽然借江连海一事谨慎试探过裴端在御前的影响,也利用了温妃愧疚为自己求情,可到底拿不准裴端会不会为了自己冒险。
幸而,她赌赢了。
有了这层身份,进出司礼监便容易许多,又是住在宫外,想要联系父亲的学生相助,也更方便。
她平安从慎刑司回来后,第一个见她的居然是温妃,对方已然担心愧疚一晚上,看她无事,才松口气。
“这事是本宫对不住你……”
“娘娘,瑛是伺候您的人,这么做本就是应该的。”何况,本就是她故意的。
温妃更加动容,擦去眼泪拉着她的手:“眼下皇上要你调离钟粹宫,本宫无论如何心里不安,你可愿意去信儿宫中当差?”
宋长瑛微微一怔,心中不免有几分难言。
她到底是利用了这位好哭好骗的妹妹……也罢,就当回报她的恩情,替她好好照顾五殿下便是。
春三月尽了,四月初,草长莺飞,红泥宫墙中芳菲灼灼,香气烂漫。
一连数天,裴端都躲着钟粹宫。
宋长瑛曾来感谢,也只见到过长安,只说公公忙着,不曾透露他半点消息。宋长瑛数次碰壁,便不再前来。但宫中消息已经传的沸沸扬扬,皇帝亲自命人让她搬去与裴端同住,便等于是谕旨赐婚,哪里瞒得了人。
等她走了,躲在屋内的裴端才敢出来,神情恍惚地看一眼女子离去的背影。
即便他冷落地过于明显,事情已经定下,东河边的住宅也已经选好,只待良辰吉日,便迁府落户了。
长安有些艳羡地看着那住宅图,心里感叹不知自己何日才能有师傅这般荣宠,一辈子在宫里监舍待到老死到底不甘心。
“对了师傅,”李长安看满足了,才道:“温妃娘娘将姑娘调去了五殿下那当差,不知……?”
裴端有些讶然,居然阴差阳错将原先端王身边的人,调去了未来的帝王身边。
他略略思衬,如今正是太子与端王相斗胶着之时,皇上刚过壮年,已有老去之势,只将戒备放在两位成人的皇子身上。五殿下那边无人注意,反而更安全。
倒也不失为好去处。
“随她吧。”
【作者有话要说】
赶在端午结束前加更了,祝大家节日快乐。
其实今天不是很开心,主要是因为钱的事,所以祝大家发大财,有花不完的钱。
第二十二章 新婚
宦官娶亲,终究不是什么光鲜事。虽得皇上口谕,也不能大肆操办,何况只是过个场面。只一顶小轿抬着姑娘,便送进了新宅。
然而与同僚喝杯酒,吃个席总还是要的。裴端喝得不多,却也有些微微的醉意,直打发了一群阴阳怪气起哄的太监,步履缓慢地走到新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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