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罪的宫人是不能簪花抹面的,许营也送过宋长瑛一些珠钗,也从来不见她用过。
他忽然上前去,折了一段花枝回来,站定在宋长瑛面前。
“瑛、瑛姑姑……”
宋长瑛抬眼,看他神色忸怩,不禁露出几分疑惑之色。
“怎么了?”
“花、给你……你戴上。”
宋长瑛笑了一下,眉眼弯弯的,眸子像柔和的静水。
她素手接过花枝,轻轻插在发髻里,温声询问许营:“这花好看吗?”
许营瞬间脸红透了,酿跄退后一步,低着头小声道:“好,好看的……瑛姑姑是营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她问的是花,他答的是人。
裴端不可否置,只觉得花也俗,人也俗。
与宫里争奇斗艳的娘娘们相比,宋长瑛的相貌绝对算不上出挑,即使是在宫女里头,也不过是中人之姿,不过有几分亲和力在,看着顺眼罢了。
宋长瑛在男女情事上多像个不知风月的直男,哪里知道什么情人眼里出西施,她表情认真地反驳:“我不过姿色平平,天下美貌女子不知几何,所谓红颜枯骨,都是皮肉罢了,不值得着相。”
“算你有自知之明。”裴端跟在两人后头,阴恻恻地吹冷气。
许营被唬的一愣一愣,跟着傻点头,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摇头:“瑛姑姑,营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觉得瑛姑姑最好看!”
“嗯?”宋长瑛疑惑地朝他看过去。
“我……我想跟瑛姑姑……”
时下气氛刚好,景色也恰当,裴端看着两人并立在一处,那股子从今早许营敲门开始就积攒的火气好像越烧越旺了 ,烧得心脏拧紧了似的酸痛。
果不其然,许营脸红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个玉色坠子来。
“我对瑛姑姑的心意相必你早已知晓……我……这是我娘给的长命锁,还请瑛姑姑收下!”
这是要订婚的意思。
戴罪守陵的宫女,是不能嫁人的。裴端等着看他笑话,又在背后骂这许营是个蠢货笨驴,白费这些心思。
然而,宋长瑛却收下了。
“多谢。”
裴端忽然愣在原地,看着许营慢慢伸出手,牵住了宋长瑛的,与她十指交握起来。
两人继续往山上走,身影渐渐消失在梨花深处。
第四章 重回
西山有处墓地,葬的都是守陵的宫人,他们都没什么亲人,记得名字的还有个木牌插着,记不得名字的,就只有个坟包。裴端倒有很多人记得,不过是人人喊打,人人与他有过节,不给他尸体掏出来喂狗都算好的。
果然没找到自己的尸体埋在哪,裴端远远地躺在坟包上打瞌睡,时不时瞟一眼那边说话的两人。
两人在坟前打扫了枯枝,又烧了些纸钱。
宋长瑛沉默,那双眼望向灰焰吹散的远方,有几分迷惘。
她心情压抑,许营也高兴不起来,低低叹口气。
“都是些可怜人。”
这些犯了事的宫人,被日日锁在赵王陵里,吃不饱穿不暖,还动不动就受责骂鞭打,生了病,也只有宋长瑛能照料几分,都是活不了几年就去了。
“可怜么?”宋长瑛没抬头,仍旧一片片往里丢纸钱,神色冷淡:“他们许多人,手里都沾着人命,都是恶人。
“恶人?瑛姑姑是说,前些日子死在地宫里的那个太监吗?我听他们说,这个人原先在宫里,人人都怕的,他死那天,赵王陵好多人宫人都在叫好……”
宋长瑛笑了一下,只是笑不达眼底,嘴角也有几丝冷凝。
“他非但是恶人,还是灭我满门、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一字一顿,好似咬牙切齿,一直犹如深潭平静的女人,好像被人掀起来滔天波浪。
裴端被引得回头看去,蓦然对上宋长瑛的眼。
――宋长瑛恨他,恨不得噬其骨、饮其血。
那里头滚烫强烈的恨意,好像穿过这殊途的人鬼天堑,将自己剜成一片片,撕咬拉扯他的大脑,几乎魂飞魄散的疼。
裴端下意识地想逃,他身体抽搐,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他感觉自己喘不过气,身体越来越虚弱,如果是还活着的自己,他应该脸色已经煞白得像死人。
等他无意识逃到溪边,望向水面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不是错觉,他的魂魄真的越来越苍白透明……
也好。
投不投胎,于他来说,都没什么分别。
――
檐下悬了一盏昏黄的灯笼,寒风慢送,也将窗柩上的影子吹的徐徐晃动。
这夜里不过安静了片刻,恍然间,大火从屋里窜了出来,眨眼间便已热烈燃烧。宋府的下人还在惊慌逃窜,才走到门口处,就被长剑劈过去,血溅了一地,只发出了一声濒死前的惨叫。
裴端眨眼,许久才看清这地狱般的惨像,他身体僵硬得不让能动弹,还没反应过来眼下是什么情况,可已经由不得他仔细去想。
“阉狗拿命来――”
耳前炸开一声怒吼,那原本被人压着跪在地上的老者忽然挣开束缚,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刃,铺面刺过来。他避无可避,下意识扭转了老者的腕子,刀尖转向,划破了对方的脖颈。
“噗!”
热血喷洒而出,溅了他满身满脸。
“宋大人!宋大人!”“夫君、”“爹爹!”
那些被押在地上的人都凄厉哭喊起来,索命恶鬼一样地往裴端脚下扑。
――宋大人、什么宋大人……
他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却还觉得喘不上气,酿跄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偏偏一手摸到尚温热宋贺的脑袋,对上那人死不瞑目的眼。惊慌之中,裴端狼狈地往外爬。
他又杀了宋贺、又杀了宋贺。
他忍不住心惊胆战,喉咙像是被一双冰冷的手掐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气声。
有人低低笑着走近,居高临下地看他,掐着尖细的嗓子,阴阳怪气地开口。
“裴公公,这是怎么了,这么狼狈?被一把刀吓得像狗一样到处爬。”
周围人也跟着哄笑起来,那是和裴端一同接了皇令前来的王德兴,两人素来不对付。裴端脑子里一团乱麻,哪里还有心思同他斗嘴,他扶着墙角晃悠地站起来,无头苍蝇似的往宋府外走。
怎么办?
他还活着,没有魂飞魄散,也没有投胎。
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还活着。
滴答、滴答。
好像是水滴落在泥土里的声音,明明微不可闻,在这地狱似的惨叫哭喊里,居然如此显眼。
裴端猛然看向巷子角落,那里堆放了许多杂物,俱是司礼监的人放火烧宋宅前搬出来的值钱的东西。只是那地上,不知为何有几滴洇湿的深色。
他一步步走近,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便紧绷起来,她将呼吸放的更加绵长浅淡,暗自从袖中掏出短刃。
裴端停在几步之外,忽然觉得嘴里宋贺的血味烫着舌尖,腥冲得让人头晕,他转过身,长久地伫立在此。
宋长瑛。
宋长瑛。
是你要来向我寻仇?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篇女主疯狂给男主捅刀子捅到她终于觉得复仇差不多了可以原谅对方的文,he,大概率虐男,虐到啥程度看女主心情,估摸也不会很虐。
男主是重生了。
第五章 再见
宋长瑛咬着牙,她已竭力控制自己颤抖了,可是身体还是忍不住战栗,听到里面传来呼喊宋大人的声音,眼眶蓦地一酸,忍了多时的泪滚了出来。
滴答。
这声音细微,按说是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可分明有人靠近了她。
宋长瑛紧紧掐住自己,恨自己软弱胆怯,终于不再发抖,呼吸也尽量放轻放缓。同时从袖中拿出娘亲给她防身的刀,她脑海里已经演练无数遍,若是对方再走近,她会杀了他。
――哒。
脚步声终于停了,宋长瑛松了口气。
至此,宋府的大火烧到第二天天明才过去,司礼监的人也直到天明方才离开。而宋长瑛从出逃宋府开始,就快马加鞭逃出凉州。
终于从自己藏身的地方钻出来,寻了个隐蔽的地方落脚。
安全了。
一整夜未曾合眼,高度紧绷的思绪突然断开,宋长瑛眼前一黑,摇晃着向前栽倒。这样实打实栽在地上,恐怕免不了磕得头破血流。
幸而,有人拉住了她的手。
宋长瑛立刻回头,裴端的视线就猝不及防迎上了她的脸。
她模样狼狈,发髻散乱,脸上也灰扑扑的,唯有那双眼睛澄亮,仅混沌了片刻后,又变得炯炯有神,透出股凌厉的坚韧来。
裴端不由怔住,他虽然疑心对方就是在宋家灭门里逃出来的宋长瑛跟了一路,却还是重生后第一次看对方正脸。
显得稚嫩、却更有锋芒。与二十年后的宋长瑛相比,她好像从沉沉的静水变为了湍流。
裴端只觉得危险,果然下一瞬间,宋长瑛手中的刀子就抵在了他腹部,冰冷冷地划破了衣料,只磨在肌肤上。
“你是谁?”
她声音暗哑,似乎是被烟火熏的。
“……”裴端想说话,可他发现自己竟浑身颤栗,舌肌咽肌均不受控了,竟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宋长瑛自然发现自己刀尖抵住的身体抖得厉害,她仔细打量一番,对方瞧着不过十几岁,容貌秀美,若不看那几分阴柔,还当是哪家的小公子,再见他这一身穿着,宋长瑛心里已然明了。
这应当是个太监。
“为什么跟着我!”
她手上再次使了几分力气,刀尖划破裴端的皮肤,渗出血丝来。
活了几十年的裴端没这么窝囊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辈子做鬼做久了,没人和他说过话,舌头也生疏了。他又想,或许老天让他重活一次,就是要让宋长瑛亲手手刃自己报仇。于是便放弃了挣扎,低垂着头不再试图动用自己的口舌。
面前的小太监仍然没有答话,只是抖得更加厉害。
宋长瑛拧了拧眉,冷声道:“你是个哑巴?还能在宫里当差?”
裴端只能摇摇头。
“算了。”
太监也就罢了,还是个哑巴,这种人恐怕不会是派来抓她的。宋长瑛又想起方才是这小太监拉了自己一把,终于还是放下了刀。
她没有杀过人,狠心做出这番举动,已经是为难,却还是沉着嗓子威胁对方。
“离开这里,不许多言,否则我会杀了你。”
说完这句话,她又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只是再强撑着,精神已经不济,只能扶着墙缓缓蹲下。
她昏睡过去。
仍然保持那样蹲下的姿势,一只手还紧攥着刀,胳膊上的肌肉也紧绷着,血沿着寒刃渗进泥土里,染成黑红的一片。
裴端没有靠近,他知道对方只是暂时放松了意识,犹如一只危险的困兽,时刻警惕着周围得动向,一旦自己碰她,那刀子会毫不犹豫地切开他的皮肉。
遂,他从怀里拿出两个凉透的包子,又掏出一瓶伤药放在地上,默默离开了。
他上辈子杀了宋贺以后,因为第一次杀人,虽然也是胆战心惊,但在王德兴那群人面前强撑着,并没有离开宋宅,眼睁睁看着宋家人在他面前一个个人头落地,血肉都溅在他身上。自然也没有发现逃出去的宋长瑛,不过她既然上辈子能活下来甚至能进宫,想来应该也是早有人接应。
宋家大多数人已在抄家之时跟着宋贺自绝,仅有零星几个关系不密切的后人,尚在人世。
【作者有话要说】
设定是男主年纪比女主小一两岁。
女主感情很慢热很慢热那种,男主大概就是甘心做女主的狗(bushi)
第六章 入宫
裴端回京路上就病倒了,他烧得厉害,昏昏沉沉的梦里都是宋长瑛的眼睛,带着恨的,又冷厉又执着。
他其实不该出现在宋长瑛面前,他没有什么求生欲,上辈子早也活够了,没什么意思。裴端告诉自己应该等,等宋长瑛进宫,等她杀自己,那时候他一定不挣扎,一定不叫人捉拿宋长瑛,让宋长瑛手刃自己。
一定、一定是因为宋长瑛没能报仇,这因果不能了断,他才会被困着在一世里,不能轮回。
裴端缠绵病榻半个月有余,回宫领赏的人里自然没有他,等他终于清醒能起身了,已经被分配了个永巷掌事的闲职。
与上辈子自己从贺家倒台开始步步往上的路全然不同了。
晌午,他干爹泰安从太后娘娘的慈宁宫回来,由王兴德搀着推了门进来看他。
“可还好些了?”
裴端起身行礼,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话。
“不过杀了个人,瞧把他吓得,话也说不出了……”
王兴德还要再说上几句,泰安却抬手把他拦下了。
他接过裴端给他倒的茶,打量自己这个躬着身消瘦了许多的干儿子,才离宫替皇上干这腌赞事几天,回来就变了个人似的。
“既然能起了,一会便让长安陪你去请医官这哑疾怎么回事,你该知道分寸,若是还好不了,咱家也保不了你。”
宫里可没有说不了话的奴才,太监又不可能像宫女一样出宫过正常人的日子去,若是哑疾不好,恐怕要发放到那偏远荒凉之地守陵了。
裴端点头答应,用过午饭后便去了太医院请诊。
宫里的规矩,除非主子吩咐,这些医官是不会给他们这些奴才出诊的,再大的病痛,也只能拖着病体亲去才行,用的一汤一药都得清楚记在案上。
长安替他拿了药,两个人从太医院出来,远远瞧见几个宫女过来,穿着有几分眼熟。
裴端重生以后就一直在生着病,来不及理清思绪,盯着那宫女服,一时想不起来这是那个局里的。瞧着看了一会,里面好似起了冲突,领头一个宫女停了下来,好像是在教训后头的。
长安见他目光落在那群宫女身上,便解释道:“那是永巷的苏姑姑,今日带的新入宫的宫女。”
裴端点头,才想起来,如今他应该是永巷的管事了。
“瑛娘!你来宫里也有十多日了,怎么还犯如此蠢事!”
裴端往前的脚步猛地顿住。
那被训斥的女子并未多做可怜情态,温声请罪:“奴婢知错,还请姑姑责罚。”
初入宫就进永巷,要么是身份低微、要么是宫内受了罚的,宋长瑛罪臣之女的身份,自然是顶替了别人的名字入宫,要不起眼,便是这永巷最合适了。
永巷里无非是干一些替美人主子制被浆洗衣物的粗活,宋长瑛再怎么镇定,也是个千金小姐,初入宫中,想是做不来这些也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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