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照样以清淡为主。
戚粼还纳闷郑砚澜今天竟然没叫她起来吃早饭,倏然想到他睡得比自己还晚,打破作息规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毕竟他也是血肉之躯,不是一板一眼的机器。
她乐意看郑砚澜走出无伤大雅的寻常边界,特地确认:“你今天是不是也赖床了?”
郑砚澜掀起眼皮看她,她眸中闪着烁烁精光,似乎已有预设的答案,只等着自己说出来。
“嗯。”
“世界奇观。”
戚粼简直要起立鼓掌,倒不是她幸灾乐祸,喜欢看郑砚澜熬夜失眠,而是他雷打不动的铁律生物钟实在太深入人心,即使郑砚澜之前已经数度为了陪她而推迟休息时间,通常最晚也都会在凌晨一点前下线。
当然,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戚粼为了不耽误他休息,到点就说自己乏了让他也退下。因为就算郑砚澜凌晨一点睡觉,第二天也会在早上七点起床,准时准点堪比人形闹钟。
由此可见,令戚粼啧啧称奇的不是他熬夜,而是赖床。
毕竟熬夜对大部分人都是小case,而赖床才是最难克服的终极大boss。
而骁勇善战的郑砚澜,居然也有退败的一天,多新鲜。
为了不让自己的嘴脸显得过于丑恶,戚粼收拾好表情,佯装正经:“烟草里含有尼古丁,会刺激中枢神经,从而进一步导致失眠。”言外之意是,吸烟百害而无一利,戒烟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这话若是换了别的人,她断然不会说,也懒得管。一方面跟她无关,另一方面现在抽烟司空见惯,反复提及多半只会显得她无趣古板。但对方是郑砚澜,戚粼反省自己在他面前或许始终有些还没纠正过来的骄纵,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啰嗦,对方都不会不耐烦。
如她所料,郑砚澜果然没有产生任何被人说教的不适,也没有告诉她其实她搞反了两者的因果关系。
只淡淡地点了个头:“好。”示意自己听进去了。
戚粼就像一个嘴硬心软的家长,看郑砚澜温驯至此,又陡然生出愧疚,担心自己随口的碎碎念,会增加对方的心理压力。
便转移话题:“我们今天去医院的时候,路过药房的话我想买两瓶褪黑素。”
在她心里,安抚一个人的方法就是交换和坦白自己与之相似的处境,让双方处在同一水平线,不说抱团取暖,至少心理上没那么孤单。
郑砚澜夹菜的手一顿:“褪黑素容易产生依赖,谷维素加维生素B副作用小一点,不过还是挂个号问问医生怎么说更可靠。”
“行。”
戚粼没细想,接着埋头吃饭,只当这是他浏览读物和网站时看到的医学常识。
郑砚澜直接拿起手机问:“你自己挂还是我帮你?”
没想到他这么积极,戚粼前脚刚答应他去看医生,也没理由后脚就反悔。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戚粼只得放下筷子:“我自己来吧。”
一一走完线上流程,戚粼把手机亮给郑砚澜看,证明自己没有敷衍了事。
“前面的号都没有了,最早也要排到下周三。”
郑砚澜看见预约成功的界面显示神经内科,静了静:“再约一个心理科。”
戚粼像被刺了一下,表情一时没控制住,有些错愕。
“神经内科的诊疗主要是为了排除器质性病变。”郑砚澜寻到她的手,指腹试探地摩挲她的手背,“如果这方面没有问题,医生也会建议你考虑心理方面的因素影响。”
“别担心,我们只是去看看,如果没事最好,如果生病了就听医生的话,对症下药,都是一样的。”
戚粼没说话,用严肃而探究的目光望着他。
这是一种防卫的姿态,因为郑砚澜某种程度上已经看穿了她。
对视良久,郑砚澜坐过来,张开手把她抱进怀里,感受到些许的挣扎后,轻柔地抚摸她略显僵硬的脊背。
“沛沛。”他开口,语调像叹息。
“你也不想失眠,想每天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对不对?”
“今天听到你说想去药房买褪黑素的时候,其实我很高兴,说明你开始重视睡眠问题了。我之前一直想跟你提这件事,但担心你不愿意,或者说了会让你更加反感和不安。”
“就像感冒发烧一样,如果是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们就去找专业人士寻求帮助。这是很正常的人类社会运转的秩序和准则。你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也不需要因此有额外的心理负担,你只是暂时遇到了一点麻烦,需要采取一些更有针对性的建议和措施。”
郑砚澜在她耳边低语,戚粼深呼吸一口气,继续保持沉默。
她不断告诉自己,失眠,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十个年轻人里面有八个都做不到早起早睡,所以不会对她造成显著的影响和伤害。也告诉自己,正因为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如果她说出自己正为此感到困扰,就是她小题大做了,会被人看不起,这是属于弱者的自怜。
她以为她已经对这两点接受良好,接受失眠是人之常情,接受活着就必须隐藏自己的孱弱和疾病。
但郑砚澜温柔地、毫不费力地将她努力维持的表象击穿。有人愿意理解她,她就真的感觉到了委屈。
胸口处泅着冰冰凉凉的湿意,郑砚澜意识到不对,想把怀里的人扶起来,戚粼却拼命往他怀里钻,死活不肯露脸。
郑砚澜的血液凝固又消融,下巴抵着她的头顶,用臂膀筑起一个遮风避雨的巢,更紧密地包围她,安慰她。
“没关系,我和你一起。”
戚粼身形一滞。
时间随着这句话的尾音遽然回到他们初遇那年,戚粼站在学校新修的教学楼前,四年级和长大在她心里遥远,当时的郑砚澜也站在身边,用相同的话劝慰她。
短暂的空白后,画面又闪现至梦中复习过的,和郑砚澜在一起的第一天。
这么多年,他们在彼此生命里扮演过邻里、同学、朋友、恋人,几乎所有他们能担当的角色。
每一种身份里,郑砚澜都无可指摘,言行举止恰如其分。
无论哪种身份,无非都是换个名义,常伴于彼此左右。
十年,从开始到现在,他们之前难以定义的情谊仍在继续,从未断绝,在她的生命里几乎象征着无限延伸的永恒。
感动之余,戚粼生出一股冲动,想问问他会不会一直陪着自己身边,永永远远。
但梦醒时分,她比任何时刻都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已经分手,不再是男女朋友。她没有资格和立场对他提出这种要求、或者说类似撒娇的质问。
她也不是没想过复合的可能,但当初是郑砚澜主动提的分手,她想,郑砚澜是真的不喜欢她,只把她当朋友。她想在郑砚澜面前维持体面,不要做死乞白赖求复合的前女友。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像一株藤蔓攀上郑砚澜的背,企图留住眼前的温存。
第25章 吃丈夫的螳螂
郑砚澜每隔一小段时间就叫一声“沛沛”,很简单的音节,可每一次他这样叫她,戚粼就感觉有一朵积雨云飘到头顶,好像承载了太多难以负荷的情感,下一秒就要降下水来。
戚粼含含糊糊地应一声,没等到下文,也不追问。
良久,情绪逐渐恢复平稳,戚粼从郑砚澜怀里退出来,低着头说:“时间不早了,我回宿舍换一下衣服。”虽然没有哭出声,但她的嗓音还是不可避免地变得沙哑,戚粼清了清喉咙,“然后去医院。”
郑砚澜抬起她的下巴,一错不错地端详她的眼睛和鼻头泛着冻伤一般的红。
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戚粼往下扒拉郑砚澜的手,脑袋向后躲闪。
郑砚澜却一手掌过她的后脑勺,强迫她和自己对视。
搞什么?戚粼被他的动作激得有些恼羞成怒,就这么看别人出糗吗。郑砚澜在她面前少有如此强势的时刻,一直以来,他对自己不说百依百顺,至少在绝大部分事情上,察觉到她的不乐意之后,他都不会再勉强。
今天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刚才还在温柔地安抚她,现在却明知她的抗拒,也不肯放她走。
盛着薄怒的眼神刚剜过去,对上郑砚澜的视线,戚粼一怔,怒火顷刻间被郑砚澜眼里的情绪浇熄。
......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的......悲伤?
对视半晌,戚粼先受不了地移开目光。
郑砚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为什么不看我。”
“......”
戚粼手指攥住他的衣角,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因为看到你的表情,我很难过。”
“嗯。”郑砚澜说,“我也是,看到你伤心,我也很难过。”
果然,戚粼感同身受地点头:“我以后不这样了。”
“不这样了?”
郑砚澜重复一遍她的话,轻笑一声,听起来却入坠冰窖,“不在我面前哭,还是不再伤心?”
他的心情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回答有所缓和,戚粼斟酌了一下用词:“我以后,尽量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你。”
话刚出口额头就被赏了一指轻弹。
头一回被如此对待,尽管没什么痛感,戚粼还是捂住额头,震惊地望向郑砚澜。
这人怎么回事,居然还动手了!
刚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听见:“戚粼。”
郑砚澜的声音很冷静,像要宣布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戚粼被他的语气感染,停下动作,静静聆听。
“我很了解你。你的情绪是好是坏,不用说,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说话的方式直白到残忍,戚粼心脏一紧,血液都凝结了大半,无数往事涌现心头,似乎都在佐证这句话的真实,也让她过去自以为的隐藏显得万分拙稚。
仿佛黑暗中的一切都在阳光下摊开,无处遁形,戚粼悄然乱了阵脚,不知道郑砚澜配合她演了这么久,为什么要在今天将真相揭露,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
她讨厌这种被人剖开的感觉,就像一只面对命运的摆弄无能为力的小白鼠。
戚粼严阵以待,随时准备面对郑砚澜冷静的剖析和评判,并打算用比他更冷漠的态度回敬。郑砚澜的声音却在此时沉缓下来:
“有些事,你不愿意说,我也不想勉强,我能感觉到你的抵触。”
“但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连问都不问我一句,就用你认为好的方式,推开我。”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觉得你的情绪对我来说是一种负担。我想要分担你的所有心情,不管是好是坏。你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只能有快乐,不能有悲伤吗?世界上没有那样的关系,也没有从不悲伤却能懂得快乐的人。”
——等来的不是说教式的审判,预想中的对峙也没有上演,戚粼哑然。
“戚粼,”郑砚澜的脸上又露出那种悲伤的,好像轻易就能被她打败的表情,“我对你很不好吗?”
“没有。”戚粼即答,“你对我很好,真的。”说着,她有点心酸,“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一次都没有。”
戚粼看着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小时候,母亲像把风筝抛弃在天空一样抛下她。
因为你和我分手了。她在心里回答。
尽管用不到“抛弃”这么严重的字眼,尽管我们还是朋友。
你说得对,其实我很黏人。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恨不得和对方粘黏到没有一丝空隙,严丝合缝到任何东西都没办法乘虚而入,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变迭。
听到你说分手的时候,我的心猛烈地跳动,然后跳动的那部分就死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我其实也有所预料。不如说我一直活在这样的恐惧和不安中,头脑中模拟演练过太多次,我以为我已经对这件事足够熟悉,如果哪一天真的分手,我也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然而直到灾难真正降临,我才明白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
这当然不是你的错,两个人在一起讲究的是你情我愿。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我又一次被放弃了。
或许我不该使用如此自怨自艾的词汇。我们只是不适合,不适合做情侣,只适合做朋友。
或许我根本不具备跟任何人成为情侣、发展亲密关系的能力。
所以我不想离你太近,一旦靠近你,你的温柔就会把我笼络,让我忍不住依赖你。
如果要问你有什么不可饶恕的缺点,我会说,你做朋友做得太称职,让我觉得,就算是男朋友,家人,也不过如此。
但很明显,我们之间已经断绝了这种可能。
我曾经在心里发誓,我要慢慢摆脱对你的依赖,摆脱你对我的影响。我和你的心灵,要保持在一个安全而稳妥的距离,这样我就不会再患得患失。
所以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总有一天,我可以彻底放弃。
“又想到哪里去了。”
内心独白被打断,郑砚澜捏捏她的脸,颇为无奈,“走神这么久,都想了什么,跟我说说,嗯?”
戚粼看着郑砚澜一如既往的,英俊的脸庞,最后一句话不断在她耳畔回响:总有一天我可以彻底放弃——
就从现在开始练习,戚粼拂掉他的手,看见他露出有些错愕的神情。
她现在的样子应该很可恶吧?戚粼自嘲地想,她若即若离,阴晴不定,总让人摸不着头脑。被她喜欢上的人,只会受委屈。
各种各样的情绪都冗杂在身体中,找不到出口,久而久之融合在一起,就变成一个丑陋臃肿的怪物。
现在这只怪物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了真面目:
“我在想,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是有点太近了。”
“比如刚才这样的动作。”戚粼面无表情说,“异性之间太超过了,即使是朋友。以后如果你有女朋友了,会吃醋的。”
“谢谢你带我去医院,在我回不了宿舍的情况下还把我带回公寓。你心地善良为朋友着想,一直以来是我考虑不周,失了分寸,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以后就保持基本的联络,不要有多余的肢体接触,就做普通朋友,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郑砚澜视线锁定在她身上,安静地听完,唇角一勾,戏谑地笑了:“普通朋友?这就是你听了我说的话,思考之后得出的结论?”
“我不同意。”他说,用居高临下的眼神逼视她,“戚粼,你到底想要什么,不要说违心的话。”
郑砚澜语气笃定,似乎断定了戚粼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说的不是真心话。要不是对象和时机不对,戚粼简直要对着这句话幻视网络段子里的普信男发言。
烦死了。
她觉得自己现在立刻马上就应该去心理科就诊。因为她的情绪实在是太反复无常,短短几分钟,她已经把愧疚、恋慕、漠然、恼怒几种情绪,过山车似的挨个经历了个遍。
到底要她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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