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男子嗤笑一声,竟现出些悲凉来:“朝廷钦派?父母官?”
“小兄弟,那是你们西楚所为,”他烦躁地灌了口酒,“番禺这块鸟不拉屎的破地,早在很多年前便被朝廷放弃了,不然也不会将江湖势力驱逐到这里,任百姓生灭。”
鱼听雪抿了抿唇,无从反驳。毕竟据她目前所了解到的,的确如此。
漠北王登基初始,突然大刀阔斧地改革,一众江湖势力散得散、逃得逃,最终也只有番禺这个地方接收了所剩不多的江湖人马。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反倒是成了这里的心腹大患。
她抿了口酒,醇香美酒在舌尖炸开,却颇觉得几分苦涩。
她摇了摇头,也不知该如何评判他的这一行为。这一举措致使很多城镇都不再受匪莽惊扰,可后果却需要番禺郡来承担,虽然总体上利大于弊,可番禺却何其无辜。
“朝廷不会放弃番禺。”她喝完一蛊酒,也只能无力地说出这句话。
同桌众人古怪地看着她,毕竟她一个西楚商人,有何立场、有何底气说出这句话?
只是还不待他们发问,便被前方的吵嚷吸引了注意。鱼听雪也转身看向戏台。
只见戏台上伶人尚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尹青山却毫无顾忌地拉扯着一位花旦,要将他拖下台去,嘴里还兴奋地辱骂着。
“你个不知好歹的贱人,能被老子看上是你祖宗八代修来的福分,还敢拒绝老子?”
鱼听雪看不见花旦说了什么,只能看到他面上令人窒息的绝望,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随着摇晃的脑袋四处掉落。
“瘦子,这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个花旦吧?”独眼男子震惊地看着台上发生的一幕,转头看向同样瞪大了眼的瘦高男子。
瘦高男子收回视线,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也没见过啊。”
“可惜了,”独眼男子叹了口气,“不管是不是,被这家伙逮到手里,他有没有命活都两说。”
“真是可惜了。”说着他似是不忍再看,转回了身子,闷头灌酒。
花旦惊慌的惨叫令吵嚷的酒馆安静了下来,于是愈显凄厉。
鱼听雪的眉心越蹙越紧,放在桌上的手逐渐握成了拳。
“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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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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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并没有让戏台之上的闹剧有所停歇,只有鱼听雪附近几人诧异地看着她。
这男子莫不是脑子不太好使?这种情况下还敢当出头鸟,活腻歪了?
她却顾不上去思考周遭人的眼神,艰难地穿梭在桌椅缝隙间。那花旦被尹青山扇了一巴掌,面颊顷刻间红肿隆起,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大人,大人饶命。小的就是一个卑贱的戏子,怎敢污大人尊眼,还请您大人有大量,放小的一条生路。”说着脑袋哐哐磕在地上,同台伶人无不动容,可这副低三下四的模样却更让尹青山兽性大发。
他蹲下身掐住他的下巴,目露凶狠:“在这番禺城内,还从没有人敢拒绝老子。你不过一个低贱戏子,是不想活了吗?”
花旦双目悲戚,悦如百灵的嗓音早已嘶哑不堪,却依旧在低声求饶。
“再问你一遍,从,还是不从?”
说着他那双宽大手掌逐渐下移,看似轻松地掐住了花旦脖颈,可花旦双目瞬间瞪大,急速充血,几乎要爆了出来,张大嘴艰难呼吸着。
可即便一条人命即将要死在眼前,巴勒与肖石宇依旧在酒桌上谈笑风生,竟是一点都未动阻止的心思。
鱼听雪甫一行至戏台之下,见此状况便知今日这场祸事恐是难以阻止,但花旦濒死的惨状刺激得她心内腾起熊熊怒火,愤怒瞬间盖过了理智,她来不及思考就要跨步登上戏台。
“放开哥哥,放开他。”
只是未等她出声,戏台后面传来一道稚嫩压抑的哭声,她循声望去,一个约摸八九岁,扎着双丫髻的红衣小姑娘哭着跑上了戏台。
“予乐,下去。”花旦原本紧闭的双目猛然睁开,神情狰狞,挣扎着向小姑娘使眼色。
可小姑娘恍若未闻,跑到他身旁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小脸上满是泪水:“求求大人放过我哥哥,求求您了,予乐给您当牛做马,求您发发慈悲。”
尹青山狠毒的神色一怔,慢慢浮上一丝坏笑,箍着花旦的大手松了些。
“予乐!”
花旦刚得以呼吸,便厉声呵斥她:“下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哥哥,”小姑娘声音颤抖,眼睛里包满了泪水,瘦小的身子一步未退,反而向前膝行两步,拽住尹青山的衣角,“大人,您放过我哥哥吧,求求您了。”
尹青山也未踢开她,眯着一双三角眼阴测测地看着花旦,出声威胁:“我看你这妹妹也颇有姿色。”
小姑娘闻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抽泣声消失在喉间,惊恐地望着他。花旦浑身一震,抗拒的眼中出现绝望,无力呢喃一句:“她还只是个孩子。”
尹青山高大身躯靠近他耳语,亲密至极,也不知他说了什么,花旦的身子颓了下来,低着脑袋道:“放过我妹妹。”
“哈哈哈哈!”尹青山大笑着松开手,顺势摸了把他的脸,故作疼惜道:“早这样不就好了。瞧瞧这张脸蛋,打成这样老子都心疼坏了。”
花旦不敢闪躲,赴死般紧闭着双目。
“哥哥。”小姑娘啜泣着喊他,瘦弱肩头不断颤抖,声音里难掩心疼。
此时,戏台之下突然响起不合时宜的掌声,肖石宇抚着掌赞叹道:“尹兄果真英雄,竟能收服此等美人,以后在你身边做个金丝雀,还怕咱们弟兄见不到这天下第一戏子吗?”
“哈哈哈,”尹青山猖狂笑着走下戏台,在空中虚点了点他,“老肖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憋什么坏。喜欢那小姑娘就带走吧,在身边养个两年,就能做你第十八房小妾了。”
巴勒面上浮起会心笑意,戏谑拍了拍肖石宇肩膀,后者以扇掩面,眸中精光却暴露了他的心思。
“你说过不会伤害我妹妹!”花旦面上浮起怒气,不知哪里爆发出的力气,抽出发簪箭步冲上前就要刺向他。
尹青山跟后背长了眼似得一脚踹在他胸口,倒飞而出:“下贱东西也配跟老子谈条件,逗狗玩罢了。”
小姑娘哭嚎着扑在花旦身上,他嘴里不断涌出鲜血,很快便将小姑娘的衣衫染了个透。
尹青山觉得被拂了面子,还要再抬脚踹向二人,花旦拼死将妹妹护在了身下。
鱼听雪目睹了事情经过,此刻再难以装聋作哑,断喝一声:“尹帮主手下留情。”
可这一声并未能让他收回脚,花旦嘴中再次喷出血来,吐了小姑娘一脸。她惊慌地去擦他嘴角的血,却越擦越多。
尹青山转过身来,眸光嗜血,他倒想看看是哪个不想活的又来触他的眉头。
鱼听雪心下有些慌乱,却只能硬着头皮扬起笑,朝他抱了抱拳:“尹帮主是这番禺城内的大人物,何苦与这戏子多生争吵,不免有些玷污您的身份。依在下来看,他们连给帮主端茶倒水都不配,不如就此让这戏子离去,免得污了您的尊眼。”
她这一番话既抬高了尹青山,又贬低了花旦兄妹,如果番禺是个正常郡县,对方是个正常人,倒也会就驴下坡。可惜这里是番禺,尹青山更是这城中霸主,她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你又是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东西,也敢质疑老子?”
他居高临下地瞪着她,却也只是嘴上咒骂。毕竟敢在这里出言阻止他的人,超不出一把手,而眼前这个男子,面容虽普通,周身气度却不凡,难保不会是哪里的大人物。
鱼听雪作了一揖,温和笑道:“在下祝迎朝,途径番禺稍作歇息。”
话音刚落尹青山猖獗大笑,指着她对巴勒和肖石宇说:“看到了吗?这年头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触老子眉头了。”
巴勒二人亦笑出了声,仿佛她方才所讲是什么惊天大笑话。
鱼听雪心下愈发慌乱,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衫,眼角瞥到昏死过去的花旦和压抑啜泣的小姑娘,这慌乱便褪去了几分,理智逐渐回归。
“尹帮主如何才能放这对兄妹安然离去?”
尹青山随意瞥了眼鼻青脸肿的花旦,又狞笑着看向她:“简单。你来跟我走如何?你这张脸虽不出色,可身段却比他更勾人,正经人老子还没试过呢。”
说着就要抬手去拉扯她,鱼听雪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他得手。
“嗖——”
速度之快看不清是何物的东西从二人中间飞了过去,尹青山心有余悸地收回了手,怒喝道。
“谁?给老子滚出来。”
酒馆众人瞠目结舌,这番禺城内还有同这青衣男子一样痴傻的人在?
“抱歉,”巴勒身后一个紫衣男子出了声,指间还转着另一支筷子,面上却不见一丝歉意,“手滑。”
众人哄堂大笑。尹青山面色沉了下来,朝台下帮派子弟使了眼色,紫衣男子被包围了起来,他刚抬起脚要走下台去,又被出声拦住。
“在下祝迎朝,乃是朝廷钦派番禺郡郡尉,”她突然大声说,快走两步堵在他面前,深深作了一揖,听不出情绪地问:“尹帮主可否给在下一个面子,不再计较今日之事。”
此话一出,不说尹青山和馆内百姓是何反应,单是巴勒便变了脸色。
他堂堂番禺郡郡丞,为何在此之前未曾接到要上任新郡尉的消息,朝廷是不将他放在眼里,还是意欲褫夺他郡丞的职位?
“你如何能证明你是朝廷钦派郡尉?本官并未接到消息。”他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冷着脸看她,摆足了官架子。
鱼听雪颔首笑言道:“下官前日刚到番禺,暂未来得及去衙门递交敕碟和告身①,还望巴郡丞见谅。”
巴勒冷哼一声:“敕碟呢,拿来我瞧瞧。”
“在下官家中,并未随身携带。”
“那你就不能证明自己的郡尉身份,”巴勒的老脸上露出笑来,眼底却狠毒无比,“况且就算你是朝廷钦派,也不过是一小小郡尉,竟敢如此猖狂?”
“尹帮主,我看这人在诓骗于你,今日若是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日后这番禺郡中的人都敢骑在你头上了。”
尹青山原本就阴沉的脸此刻愈发黑云密布,抬手就要向鱼听雪抓去。
巴勒脸上的笑意敛去一些,眼底却更加幸灾乐祸。
郡尉官职虽在郡丞之下,却有权调动地方驻军,连郡丞都要礼让三分。番禺郡郡尉一职空悬多年,是以郡中兵马调动权尽数落于他一人之手,他可不想有人来分走自己的权力。
这男子若真是朝廷钦派郡尉,被尹青山毙命于此,可与他这个郡丞无关;若不是,也不过是死了一条猫狗般的贱命。无论如何,他都是得益者。
肖石宇精如黄鼠狼的目光在巴勒与尹青山身上滴溜溜转了两圈,最终依旧以扇挡面,稳坐观戏。
毕竟事不关己,就要高高挂起。
戏台之下都是观戏者,那戏台之上自然就是唱戏的。
不知何时,那紫衣男子已从台下掠至台上,在千钧一发之时拦住了尹青山的拳头,挡在了鱼听雪身前。
鱼听雪愣了下,她刚才自爆身份,便是不想将他牵扯其中,怎么这人又凑了上来。
而且这背影,怎么越看越熟悉?
“尹帮主好身手,”紫衣男子抚掌赞道,“早就听闻十年前的江湖中,尹帮主排得进前二十,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可尹青山却并没有被夸赞的喜悦,反倒眸光森然。
他轻而易举地就拦下了自己的一拳,此刻说这话,无异于是在羞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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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敕碟:一种委任状,由吏部发出,上面有吏部大印,用以证明官员身份。官员到达当地政府报备后,需将其交给政府备案审查。
告身:一种详细的身份证明,记录了官员的个人信息,包括姓名、籍贯、年龄等。告身并不需要上缴,可以由官员长期保存。
第43章 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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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账!”
他说着再次抡起拳头朝紫衣男子砸了过去,鱼听雪尚来不及反应,便被他推到了一旁。他灵巧避开拳风如虎的尹青山,旋身一转到了他身后,一脚踹向他的膝窝。
尹青山猝不及防跪倒在地,戏台之下的帮派子弟见状冲上前来将他团团围住,巴勒和肖石宇也阴沉着脸站了起来。
“杂碎,老子要杀你满门,要撅你祖坟!”
“啊!”
紫衣男子一脚踩在尹青山脑袋上,狠狠碾压,挑眉问:“我的祖坟,你敢撅吗?”
鱼听雪心下更加焦急,今日之事是她一力沾染,与这男子无关,若因自己的缘故而让他受伤,实非她所愿。
“各位英雄,有话好好说,可别伤了和气。”
她刚要出声,一道窈窕身影便从自己面前经过,嗓音温和带着劝阻之意。
月娘?
鱼听雪愣愣地看着她挤上了戏台,三言两语便将紫衣男子劝到了一旁,又将尹青山扶了起来,温和笑着擦拭他身上沾染的尘土。
“今日本是好心请了戏班子,哪曾想给各位添了这么大的堵,是君月的错,”月娘福了福身,歉意诚挚,“尹帮主能否给君月一个面子,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
尹青山大力推开她,叫嚷着冲向紫衣男子:“你沈老板的面子是大,可在这番禺,老子才是霸主。老子要让这杂碎知道招惹老子的后果!”
鱼听雪极为诧异,之前只以为月娘是个颇有医术的大夫,可今日这局面她都能说得上话,而且看那尹青山的样子,似是对她也有些忌惮。
她瞥了眼巴勒和肖石宇,二人面上不复先前幸灾乐祸的表情,反倒有了蠢蠢欲动的意味?
这月娘到底是何来历?
“尹帮主,”月娘忙笑着堵在二人中间,“您一介大人物,何苦与他们一般见识,实在有损身份。”
紫衣男子顺势靠在柱子上,脸上竟还有笑意,尹青山的怒气更盛,抬手就要去推开月娘,却在半空中被拦了下来。
肖石宇拍了拍他,朝月娘拱手道:“沈老板的面子我等自是要给,只是今日之事,尹兄所受屈辱实在是大。我听闻尹兄与焚乌阁最近在争北郊的一座山,您看?”
月娘瞬间心领神会,笑道:“自然,焚乌阁那边我去说,北郊的山必是尹帮主的囊中之物。”
尹青山先前还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在肖石宇一阵耳语后,沉着脸大步出了酒馆。
巴勒见这戏唱不起来了,上前道:“今日若不是沈老板,还不知要如何收场,沈老板实乃女中豪杰。”
月娘颔首笑道:“郡丞客气了,即便没有君月,还有您在这里主持大局,想来是不会出人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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