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王率先直起了身,只这一眼,他便僵直在了原地。
众人对他的怪异反应心存疑虑,按理说现在漠北王得说上一些感念上苍的话,然后宣布此次祭祀仪式圆满成功,于是皆大欢喜,众人恭祝拓跋旭荣登太子之位,再祝二位新人大婚之喜。
可他此刻愣直在原地是怎么个事?
于是有胆大的臣子或是宫人偷偷抬头向祭坛看去,一眼便将他们吓得目瞪口呆,一传十,十传百,众人纷纷抬头,一并呆若木鸡。
本该燃烧的玉烛……
灭了!
跪在下首的柔妃和拓拔翎面色惨白,却依旧故作镇静,抿着唇不发一语。王后讥讽地看着她,赶尽杀绝道:“贱人,你儿子就没有当太子的命,早点死心吧。”
拓拔旭更是瞳孔瞪大,面色发白,身子都有些微的颤抖,低头看了眼跪在他身侧的“鱼听雪”,见她面色也有些不知所措,还是强撑着捏了捏她的手,压低声安慰她。
“别怕。”
六月的天,炎热无比,可“鱼听雪”被他寒凉如冰的手冻得一激灵。抬头向他看去,眸底情绪分外复杂。但他此刻并无心思去深究她眼中的恋慕?亦或是惊慌。
他自己都要面临未知却狂风暴雨般的灾祸。
“这是?这是神兽发怒了啊!”
不知是谁先颤抖着说了这句话,于是场内众人开始效仿,躁动不安,吵吵嚷嚷的声音弥漫不止。
“玉烛灭,神兽怒,灾祸临。王上,三殿下与昭宁公主的婚事不能照常进行啊!”
一位跪在文臣首排、须发皆白的老臣嘴里嚷嚷着这句话,大力地将脑袋磕在地上,祈求漠北王收回成命。周而复始,不肖多会,面前的青砖之上已淌了一滩血迹。
显然这位老臣是朝中众人的主心骨,见状也都纷纷叩首,希望漠北王不要一意孤行,若是惹得神兽大怒,遭殃的将是所有漠北子民。
拓拔野低垂着脑袋跪坐在地,众人看不到的角度里,他的神情十分得意。他悄无声息地看了眼跪在身后的臣子,那人心领神会地哭天抢地。
“王上三思,册封三殿下为太子之事尚待商榷,”他再次哭丧着一张脸哐哐磕头,“神兽都已给出警示,望王上三思啊!”
话音刚落,原本已经熄灭的三根玉烛从中间断开,跌落在地。
“大祸,大祸啊!”
一些原本还在观望的臣子此刻才真正慌了神,纷纷逼迫漠北王收回成命。
漠北王闭了闭眼,胸口不断起伏,最终归于平静。扶着铜炉站了起来,面朝众人,脸上竟罕见地带了一丝虚弱。
拓拔旭原本辩解的话此刻再不能说出口,今日若是父王一力保他,难保不会引起众怒。他又低下了头,挺直的背颓了下去。
“鱼听雪”的手握紧又松开,终是没能握上他的手。
“那众位爱卿觉得谁能胜任太子之位呢?”
众臣子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愿意当出头鸟,只有先前哭天抢地的臣子贼眉鼠眼地观望一圈,大声道:“王上,大殿下出身尊贵,实力强悍,宜为储君。”
随即又有十多位文臣武将附和着。王后和拓拔野对视一眼,嘴角勾起笑来。
其他大臣交头接耳,现如今三殿下已被排除在储君之位以外,二殿下又遭王上厌弃,唯有出自王后膝下的大殿下尚可担此一位。虽说大殿下生母出身羌族,却到底是王上的血脉,不至于偏向羌族去。
“臣等亦认为大殿下宜为储君。”
“哈哈哈!”漠北王不知被哪句话逗笑了,面上笑容分外开怀,又瞬间面无表情,睥睨着跪在地上的拓拔野。
“拓拔野,你觉得你能担起储君之位吗?”
拓拔野早已敛起面上不合时宜的阴暗表情,此刻一脸正气,他磕头道:“儿臣自知资质愚钝,不堪为储君。可如今二弟远走,三弟惹得神兽发怒,儿臣自当为两位弟弟树立表率,承担起守护漠北的重任!”
这一番话说的大义凛然,仿佛他真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担任储君,可在场哪个人又是省油的灯,谁还能不清楚他的那点小心思。于是众大臣眼观鼻鼻观心,默契地不去掺和父子俩的龃龉。
漠北王哼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道:“倘若寡人不许呢?你拓拔野德行有亏,如何担当得起储君重任?”
“父王!”
拓拔野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他的眸子逐渐变得阴沉:“儿臣是您的儿子,您为何要如此揣度儿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辱儿臣!”
王后镇定自若地跪在一侧,反正今日无论如何都会以她们母子的胜利落幕,此刻他拓拔幺再如何反对,一会不还得束手就擒。
“如今是连人话都听不懂了?寡人说了,你德行有亏,不配为储君!”
此话一出,拓拔野阴沉的脸变得阴森,他仰天大笑,笑够了缓缓站起身来,指着他怒喝:“您既然如此不给儿臣面子,儿臣也不必再当您是父王。”
“动手!”
他爆喝一声,面容扭曲,神色竟有些疯狂。
转瞬间祭台之上先前司礼的内侍眸光一凛,袖中掉落出一柄匕首,抬手就要朝漠北王刺去。电光石火间拓拔旭单腿横扫,内侍被撂翻在地,被他死死按住。
“大哥,你……”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台下那个男子,最终徒留叹息。
拓拔野不甚在意地笑笑,反正他还有舅舅给的羌族人手,一个小小内侍,死就死了。
可出乎他意料的,祭台四周并未有任何人影出现,更遑论羌族暗卫。
刹那间他的脑中像有烟花爆开,“轰”一声炸得他面色惨白,目露惊恐。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不是……”
“不是安排了杀手来刺杀寡人?”漠北王自祭台之上走下,一步一步像踩踏在他为数不多的骨气上。
“不,不——”
他不可置信地转向暗卫藏身之处,却只见满墙失了气息的尸身和刺目血迹。
“父王饶命,父王饶命。”短暂的慌神之后,他“咚”一声跪倒在地,哐哐叩头。
王后亦伏倒在地,脊背不住地颤抖,嘴里喊着饶命。
漠北王一脚将他踹飞出去,语气冷漠至极:“身为我漠北王子,却与羌族暗度陈仓,此为不忠;夺位不成,便欲刺杀寡人,此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辈,不配为寡人之子。”
“父王饶命,儿臣知错,儿臣是被舅舅蛊惑了,说要助我夺下王位,儿臣鬼迷心窍了父王!。”
“王上饶命啊!”王后膝行着向前,拽住他的袍角,不住恳求。美艳面庞上清泪不住滚落,更加惹人怜爱,可漠北王早已不愿再看她一眼。
他厌恶地甩开她的拖拽,负手而立,背影冷酷:“来人,剥去拓拔野的王子服制,贬为庶人,押入大狱。王后知情不报,与子同罪,废黜王后之位,幽禁未央宫,永世不得出。”
王后与拓拔野被人拖了下去,凄厉的声音响彻在整座王宫,倒真会叫人误以为他们受了天大的冤屈。
一系列的变故惊得在场众人不知作何反应,只有少数的知情人士淡然自若,等待着漠北王接下来的命令。
“拓拔野为登位储君,在玉烛熄灭和断裂之事上做了手脚,是以拓拔旭仍为我漠北储君,与昭宁公主的婚事按时进行。”
他巡视一圈或跪或站的众朝臣,发出疑问:“有异议吗?”
--------------------
第41章 青衫男子
==================
“父王。”
拓拔旭眼尾发红,动容地望着漠北王宽厚却不再挺直的背影。父王总是这样,为母妃遮挡多年的风雨,宠爱无边,对他给予独一份的偏爱。
对他而言,他不单纯是一国之君,也不是一家之父。更似智慧无边的先贤良师,像参天大树下提供养分的根须,像沉默不语却遮挡风雪的山隘,值得他一生追逐和仰望。
柔妃和拓拔翎早已被先前的突发状况吓得瘫软在地,美丽面庞上不见一丝血色,漠北王弯腰扶起了二人,轻声安慰了两句。
众位大臣见此状况心下便不太高兴,一代枭雄怎能被儿女情长所困,况且她来自西楚,谁知道心底存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只是他们也只能在心底发发牢骚,毕竟谁都记得四年前因着柔妃宠冠六宫,后宫怨愤波及到了前朝安定,赵御史在光钦殿磕头磕到死,也没能动摇她一丝一毫的地位。事后也只得到了王上的“厚葬”二字。
所幸柔妃似乎并没有其他心思,这些年来除了引得众妃怨妒、后宫不宁以外,还算忠实。否则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哪怕是冒着被诛九族的风险,也得除掉她。
“这……”磕头磕破了脑门的老臣迟疑地看了眼断裂的香烛,提了建议:“王上,不若再上香一次,请示天意,也好叫三殿下的储君之位名正言顺,否则日后难免落人口实。”
这话虽存着些私心,却到底也是真正为漠北着想的,其余众臣也纷纷附和。
拓拔旭不愿叫父王为难:“父王,儿臣愿再次请示上苍,如若儿臣并非天定之人,自当退位让贤。”
漠北王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胜有声。随后便在众人的注视下再次点燃玉烛,插到了硕大铜炉中,而此次的玉烛燃烧得很正常,烟雾向上方飘去,烟灰掉落在炉中。
“无甚异常,诸位可放心了?”漠北王面上浮现笑意,看向臣子的眼神都和善许多。
“老臣已无异议。”那位老臣额头凝结了一大块血迹,被身侧学生搀扶着,面色苍白,担忧之色退去不少。众人亦纷纷表示赞同。
“嘭嘭嘭——”
连环礼炮在天际炸开,轰隆声音响彻在大半个呼兰城中,经久不歇。
此时,呼兰城郊。
一名棕发微卷的紫衣男子端坐在纯黑烈马之上,面无表情地遥遥望着王宫的方向,待看到礼炮在天际爆开,便调转马头,向南方疾驰而去。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同一地点处又有一辆低调简朴的马车驶过,方向略有偏差。
**
盛夏的尾巴悄然离去,金秋便循着微凉的雨丝无声降临。
七月初五,了忧酒馆。
番禺郡最隐蔽的一处酒馆里,今天一改往日门可罗雀的冷清状态,几乎座无虚席。那些来迟了未曾抢到位置的,便闹着让老板在馆外街道上支起了凉棚,打定主意不能白跑一趟。
若要问为何?
那便是这了忧酒馆的老板花重金请来了西楚名号最为响亮的戏曲班子,今日要在这酒馆里登台唱戏。
酒馆内人声鼎沸,人人脸上洋溢着喜悦之色。却在左侧角落里,坐着一青衫男子,安稳沉静,周遭吵嚷与他格格不入。男子面容普通,勉强称得上清秀。
面前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碟拍黄瓜,外加一瓶白瓷酒蛊,酒蛊之上画有一副风吹竹影图,风雅至极。男子抬手倒了一盏,仰头慢饮。
“这沈老板真是大手笔啊,此次能请来孙班主,肯定花了不少银子。”
“谁说不是呢?这孙班主名满天下,每次出台都不下这个数,”瘦高男子说着神秘兮兮地伸出五个手指。
同桌饮酒之人讶异道:“五十两?”
“五百两!”瘦高男子摆了摆手,扔了粒花生米进嘴,愈发吹嘘,“可你们知道这孙班主出台价格为何如此高吗?”
“为何?”众人一时都被他所言吸引了注意力,放下手中物什侧耳细听。
青衫男子亦侧了侧身子。
瘦高男子清了清嗓,瞬间成了周围焦点:“这孙班主台中有个花旦,姓甚名谁不知道,虽为男子,却以美貌风情冠绝天下,很多达官显贵都是奔着他的名头才不惜重砸千金,只为一睹绝世容颜。”
“你吹呢吧?一个男人能美到哪里去?太假了。”
众人一片唏嘘之声,摆摆手坐回了原位,根本不信他所言。瘦高男子见无人信他,竟急红了眼,当即就要拍桌而起。
“你们这些。”
“别说了。”他正要怒声喝骂,身旁一人眼疾手快地拉着他坐回原位,压低嗓音提醒道。
“郡丞和尹帮主、肖帮主来了。”
此话一出,原本还在喧闹不停的酒馆瞬间安静了下来,齐齐望向出现在门口的三道身影。
魁梧壮硕、高矮不一的三道人影有说有笑地走向酒馆最前方,在一张朱红漆木桌前坐了下来,而桌上已不知何时摆满了上佳酒菜,周围还有一圈侍女。
众人见这三位并未寻人晦气,便放松了许多,酒馆内再次有了吆喝划拳声。
肆意开怀的笑声自三人桌上传来,在吵闹的酒馆中格外明显。青衫男子望着三人背影眉头逐渐蹙起。
左边那人她曾有一面之缘,正是当初拓拔晗在番禺教训过的郡丞巴勒,那旁边之人想来应当是这城中的两大帮主了。
而这个青衫男子,自然就是南下赴任的鱼听雪了。那日她偷梁换柱换了个身份前往番禺,路上足足走了一个月,前日才刚到番禺。
听闻今日了忧酒馆的老板请了孙班主,便寻思来碰碰运气,打探一下城中境况。
“各位兄台,”她召来小二又拿了几蛊酒,凑到了方才那桌人跟前,笑眯眯道:“小弟刚到番禺,人生地不熟的。敢问刚才进来这三位都是什么人啊,我看大家都挺怕他们的。”
瘦高男子睨了她一眼,略带不屑道:“西楚人?”
“是的,小弟来漠北做生意,途径此地稍作歇息,”鱼听雪笑脸诚挚,拔开瓶塞给桌上几人各倒了盏酒,几人面色这才好些。
瘦高男子仰头闷了口酒,烈的脸红脖子粗:“好酒!”
顺带着看鱼听雪的眼神都不复先前的挑剔,他抬手拍了下她的肩膀,大着舌头道:“小兄弟你可记住了,这三位可是番禺城中的‘皇帝’,你千万别去触他们的眉头,否则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哦,”鱼听雪故作惊讶地看了眼三人,压低声问:“这三位到底是何许人也,竟值得兄台这般赞赏。”
瘦高男子尚未接话,旁边一独眼男子便淬了一口,愤愤不平:“什么‘皇帝’,就是一群杂碎!官匪勾结,仗着官威和帮派势力在这城中作威作福,老天怎么不降一道雷劈死他们!”
“小点声小点声!”瘦高男子忙捂住了独眼男子嘴巴,胆战心惊地望了眼三人,见无甚反应才放下心来。
鱼听雪心下愈发沉重,看来这城中的势力远比她想象的更加错综复杂,官匪勾结,也难怪这里成了漠北最乱的一片地方。
只是她面上笑意仍旧真诚,瞧不出心内所想。
“唉。”瘦高男子叹了口气,眉头皱在了一起,愈发像个猴子。
“那个白头发的是郡丞,名唤巴勒。瘦高那个是鱼龙帮帮主,尹青山。矮胖那个叫肖石宇,黑云寨寨主。这是城中最大的两个帮派,他们三个人狼狈为奸,在番禺城中可无人敢惹。”
“这巴勒可是朝廷钦派官员,竟也毫无作为,同他们一道欺压百姓吗?”鱼听雪面上现出些不忿,拳头在桌上砸了一下,“真是枉为父母官!”
26/58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