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勒被她的软钉子噎了一下,寒暄两句便离开了酒馆,肖石宇也拱手离去。
鱼听雪摩挲着衣角,盯着月娘的那张脸却越看越陌生。他们所说的焚乌阁似与她渊源不浅,而且她在这里的地位不低,她到底是谁?
月娘却顾不上她在想什么,喊了小二来将花旦抬去了后台,又亲自上手替他诊了脉,敷了伤药。
鱼听雪想去跟紫衣男子道声谢,一抬头却早已不见了他的身影,她刚要踏出酒馆,身后响起一道带着怯意的声音。
“大人。”
她转身看去,原来是那个红衣小姑娘。
她半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叫予乐是吗?很好听的名字。找我有什么事吗?”
小予乐被吓得不轻,此刻面上仍旧带着泪痕,却还是怯生生道谢:“多谢大人为我哥哥出头。”
鱼听雪摇了摇头,歉疚地说:“我没帮上什么忙。”
小予乐摇了摇头,坚定道:“哥哥说过,别人帮忙了就要道谢的。”
“多谢大人。”
说完她便转头跑了回去,鱼听雪不由轻笑。
好可爱好有教养的小姑娘。
经过这么一闹,她回到家中时已近酉时,宅邸门口的灯笼亮着微弱的光,照亮了门口一小块地方。
“吱嘎——”
并不如何结实的木门被推开,院中景物一览无余。
三间简朴的屋子,左侧有个茅草盖的凉亭,墙角处种着几根竹子,微风轻轻拂过,竹叶飒飒作响,墙上还爬着一些蓝紫夕颜花。
简单却不失烟火气息。
“还知道回来?”
她正背对着屋子关门,便听到凉亭处传来一道嘶哑的男声,吓得她一激灵,抚着胸口走了过去。
便见那里点着几根蜡烛,桌上摆着两碗米饭和两道家常菜,莫乘风正淡淡盯着她。
鱼听雪摸了摸鼻子,颇有些心虚。
那日她从王宫里出来,莫乘风就在马车上等着她,本以为只是给她交代一些事,却不曾想他也跟着来了番禺。
今日出门前告诉他自己天黑之前就回来,可现在都已经这个时辰,桌上的饭菜都已经见凉,他应该等了自己许久。
“碰到一些事就耽搁了点时间。”她捧起凉掉的米饭扒了两口,小声解释。
莫乘风却夺过她手中的碗,一言不发地去了厨房,等再次坐下时,她面前便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了。
“谢谢先生,”她嘴角露出笑来,忙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带着些歉意,“今日实在是脱不开身,才耽搁到了这会,以后要是再碰到这种情况,您就不用等我了。”
莫乘风扒了口饭,又吃掉她夹的。见状她才放下心来,顿觉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忙扒了口饭。
“今天碰到什么事了?”莫乘风吃得慢,直到她放下碗他才吃了几口,淡淡问道。
微风拂过,烛光开始摇曳,光影逐渐斑驳。莫乘风透过昏暗的光线看着她,眸子略微浑浊,她却觉得那双眼睛能看透一切,她便打消了隐瞒他的想法,如实将经过告诉了他。
未曾想他没斥责她提早暴露了身份,反倒说:“今日那花旦看似逃过一劫,可他的性命却已经留不住了。”
“什么?”鱼听雪觉得有些诧异,不懂他为何如此说。
“沈老板和尹青山已经达成交易了啊,为什么他还是会死?”
莫乘风面上似有讥讽之意,说出口的话却依旧淡淡:“尹青山是这番禺一霸,今日被人当众如此折辱,但是他又被迫应了沈老板的人情,你猜他会将怒火发泄到谁身上?”
鱼听雪原本有些黄的脸瞬间煞白,嘴张了张却无从反驳。
尹青山不能拿沈老板怎样,甚至还被迫给了她面子,可他的怒火却必须有人承受。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我想。”
“你救不了他。”
莫乘风似是知道她心内所想,尚未等她说完便堵住了她剩余的话:“你只是一个小小郡尉,在这番禺城内保全自己都难,还想去跟这里的地头蛇作对,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他。”
“可他是无辜的,”莫乘风放下筷子看着她,突然笑了,笑得格外刺眼,“对吗?”
鱼听雪艰难地点了点头,面上不由有些发烫。
“鱼听雪,这世上无辜遭殃的人多了去了,难道每一个你都要救吗?”他面上现出几分冷漠来,像是不近人情的神佛。
“冬天冻死的人不无辜吗?因一点小错被打死的奴才不无辜吗?劳作到死却仍无口粮的农民不无辜吗?”他闭了闭眼,默然半晌,哑声问:“甫一落地便被满门抄斩的孩童不无辜吗?”
他就坐在那里,暖橘烛光照在他身上,却依旧不能让他渡上暖意,整个人孤寂到像是被全世界背叛了。
“先生。”鱼听雪心下讶然,不懂他突如其来的悲伤是为何。
莫乘风睁开眼,笑了笑,又有了生气,先前的一幕像是她的幻觉。
“这世上的不公是很多的,你救得了一人,救不了所有人。”
她刚想反驳,他又无情地堵住她的话:“可现在你连救一人的本事都没有。”
鱼听雪深吸一口气,挺直的脊背颓了下去,面上浮起一丝无奈,又夹杂着愧疚。
她今日以为她能救他的,可最终解一时之危的是月娘。她以为他能活的,可原来他的命运一早就被别人决定了。
原来失去鱼听雪这个身份,她什么也不是。
原来没有身份地位的普通老百姓,在碰到有权有势的人欺压时,只能被动地等待折磨和死亡。
她突然觉得自己之前所纠结的和亲、远离父母和故土,是如此的上不了台面。
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
莫乘风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便问了另一个问题:“那日我问你的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她脑海中又浮现出离京那日的情形,马车一路疾驰南下,莫乘风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快进入番禺郡那日,他猝不及防地问了个问题。
“你打算如何解决番禺的问题?”
她当时有些发愣,赶忙回想书籍所授治政之策,结合番禺郡情况说了一些见解,却被他一一否决。他说:“我希望下次再问你时,你会有自己的答案。”
今日他又问起了。
而她,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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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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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听雪放在桌上的手无意识地敲打着,垂首思索了半晌,抬头看向他:“番禺郡官匪勾结,势力错综庞杂,此状当有上、中、下三种解决方法。”
莫乘风吹浮沫的动作顿了一下,掀眸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说来听听。”
她停下了敲打的动作,黑眸沉沉,嗓音冷静。
“城中现有鱼龙帮、黑云寨和焚乌阁三股江湖势力,其中以鱼龙帮为最强,黑云寨次之,焚乌阁少有露面,实力尚是未知,但它能在番禺立足,想来不会差其他两个帮派太多。
“郡丞巴勒与帮主尹青山、寨主肖石宇十分交好,匪借官威,官乘匪势,在军政、经济各方面都有所勾结,实力不可小觑。焚乌阁倒像是夹在这三股势力中间,既不亲近也不太过疏远。”
莫乘风点了点头,她悄悄松了口气,声音也大了些。
“要解决番禺官匪勾结的问题,下策便是调兵前来攻城,将三股江湖势力和巴勒一网打尽,”她沉吟一瞬,摇头道,“可这样有一个不可消除的弊病。一旦真的攻城,难保这些人不会狗急跳墙,拿城中百姓开刀,届时死伤人数将十分惨烈,番禺甚至都可能变成一座空城。”
“中策便是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搜集巴勒和贼匪勾结的证据,先将他拉下马来,再以最小的损失将其逐个击破,”她看向莫乘风,试探道,“先生既要我独立解决此地之事,想来应当不会再替我向漠北王谏言。”
他随意点了点头,追问道:“上策呢?”
鱼听雪喝了口茶,笑意浅淡,眉宇间神色却极为自信。
“上策便是让这几股势力狗咬狗,咬死一到两个我们再出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他们彻底肃清。”
莫乘风抱着胳膊靠在椅子上,面容淡淡:“怎么个狗咬狗法?”
她伸出刻意涂黄了的手蘸了茶水,借着银白月光和昏暗的烛光,在桌上描画着。
“巴勒、尹青山和肖石宇的联盟看似牢不可破,但仔细想想,这个联盟并不稳固。”莹白食指在肖石宇处点了点,道。
“黑云寨与鱼龙帮先是竞争对手,其次才是合作伙伴,城中油水就那么些,一个多拿了,另一个就只能少拿。同为番禺两大帮派,肖石宇心内不可能没有怨言,只是需要一个爆发点。
“只要他与尹青山爆发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们便可借力打力,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莫乘风的神情由不甚在意逐渐变得认真,视线随着她的手指移动,见她停了下来,又追问道:“还有一个呢?你想如何处理。”
她面上有些犯难,声音低了些:“我在想可不可以将焚乌阁收作己用,相比这两股势力来说,它的存在感不太强,也未听闻做了多少孽。只是我还没想好能打动它的筹码是什么。”
他点了点头,眼底是淡淡的赞赏之意,出声提醒。
“你知道对于如今的江湖人士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什么?”鱼听雪抬眸看向他,神情颇为困惑。
江湖人士不都追求洒脱出世、一人一剑走江湖吗?她好像给不了。
“认可,”想了想他又道,“朝廷的认可,百姓的认可,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不易得到的东西。十年前对江湖势力的围剿,让他们从奔涌不息的大河小溪汇聚成了暗流,再难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人眼中。”
鱼听雪神情疑惑,低头思索着,莫乘风也未出声提醒,耐心地等着她。
“先生的意思是说,让我以扶持焚乌阁被朝廷所承认为筹码,将他们收为己用,利用它肃清其余两股势力?”她抬头盯着他,有些不确定。
莫乘风嘴角提了提。
她摸了摸鼻子,讷讷道:“我以为先生对江湖势力的态度是坚决铲除、绝不留情,没想到还会再给他们生根发芽的机会。”
“江湖是覆灭不了的,”他笑着摇了摇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是狭义之气、自由之风的代表,是无数少年人、囿于尘世之人所向往的地方,它只会变弱变小,不会消失。”
一阵清风吹过,竹叶飒飒作响,一朵夕颜花越过围栏落到鱼听雪面前,像是怕惊吓到了它,她轻声问:“先生不怕十年前江湖势力为祸世间、碾压朝廷的灾难再现吗?”
“哈哈哈!”
莫成风抚着胡子大笑两声,答:“我既能让它覆灭一次,就能让它再覆灭一次,允许它存在,并不代表着它可以越过规矩去。控制一个事物最好的方法,不是让它消失,而是在自己制定的秩序之内,无限壮大却不能最大。”
鱼听雪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她以前只觉得这人学识渊博、心思深沉,可没想到他的想法竟如此的……
与众不同。
“您与我父亲是朋友?”她以手掩唇,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您二位性格倒是大为不同。”
莫乘风冷哼一声:“不是朋友,也就认识。”
话音刚落,她就被清香怡人的茶水呛得窒息:“咳咳咳——”
也就认识?
也就认识会冒着诛九族的大罪将你这个“罪臣”偷梁换柱?也就认识会将你所撰《太平六策》的手稿保存至今?
她倒是也想有这么一个“也就认识”的朋友。
“鱼言哲那家伙,学识是有的,本事也是有的,可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你知道是什么吗?”他翻了个白眼,嫌弃地看着鱼听雪。
她试探着低声道:“太刚正不阿了?”
她从未见过父亲培植党羽、收受贿赂,甚至同僚赠他一点老家特产,他都要用同等价值的东西还回去。
“我呸!你倒是会给你爹脸上贴金。”
莫乘风的眼睛瞬间瞪大,说起鱼言哲,他像是有一肚子的怨言。
“什么刚正不阿,他就是蠢和软弱!当年他要是坚定站在我一面,我何至于那么快就惨烈落败,若我能成功,西楚绝对比如今更上一层。天下共主,指日可待!
“你爹那家伙,嘴上之乎者也、正人君子,实际骨子里还是跟那些贵族一样,想的始终是世族的利益,从未低下他高贵的头颅去看一看百姓,去看一看那些寒门学子是多么需要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
当年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过,那种孤立无援、举世皆敌的感觉让他觉得浑身阴冷,面颊由潮红逐渐转白,呼吸粗重。
“先生?”鱼听雪被吓了一跳,连忙倒了杯热茶递给他。他颤着手接过饮下,缓了半晌才恢复了正常。
“从我有记忆起,我就总是见他捧着您的《太平六策》在研读,可每当我问他当年那场轰动朝野的‘飞雀案’时,父亲总是流露出悲伤,说他有愧亦有悔。”她抿了抿唇,轻声询问。
“您与我父亲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史书记载莫为寒勾结叛贼,意图谋逆,满门抄斩。”
莫乘风摆了摆手,似是不愿再去回忆那些往事:“阶级不同,诉求不同。我与他之间无关对错,只论行迹,我太过苛求他,他也不懂我。殊途而已。”
鱼听雪还没来得及询问他这话何意,他就已经起身往屋内走,背影孤寂又傲然。
她未曾出声拦下他,就如同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未经雕琢的鱼言哲没能救下自己嫉恶如仇、胸怀万民的好友莫为寒。
正如他所说,殊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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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白日里发生了太多事,鱼听雪睁着眼睛到了天亮。卯时刚至,她便起身换了衣衫,拿上敕碟和告身前往府衙。
已经第四日了,再不去就说不过去了。
只是如她所料,府衙内的人极为难缠,一会说她与告身上的人长得不一样,一会又说她敕碟上的官印是假的。总之就差告诉她,这个官你当不了,快走吧。
刚开始她还好言相对,可那些人愈发蹬鼻子上脸,饶是她的好性子,也被磨没了。
“确定不能办?”她勾唇笑了下,面上神情却冷极。
衙内摆手驱赶道:“你这敕碟和告身都不是真的,办不了。”
鱼听雪“啪”一下将两件东西扔在他脸上,冷脸喝道。
“我不管你受了谁的指示,但我劝你睁大狗眼好好看看,我是朝廷钦派郡尉祝迎朝,掌管番禺驻军,你以后要在我的手底下当差。”
“今日你为难于我我也知是谁的授意,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若再如此,我倒也不介意动动手中职权,让你知道得罪我的下场。你看看他会不会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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