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辞压下眉间戾气,走上前来将顾予安背在背上,此次再没有出现拦路之人,四人很快便到了了忧酒馆。
月娘本已吹了蜡烛打算歇息,却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扰了困意,只得披了件衣服去开门。
“这是怎么了?”一开门顾予安了无生机的模样便冲入她眼帘,她急忙眉头紧皱地将几人放了进来,“快快,放到床上去。”
“沈老板,你快给顾予安看看,他的情况很不好。”鱼听雪撑着一侧的椅子坐了下来,喉间溢出“嗬嗬”声,却不忘朝月娘道。
祝辞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接话道:“我们刚才找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好在还有一丝气息,沈老板快给瞧瞧。”
“沈老板救救我哥哥。”予乐哭着便要朝她跪下去,月娘忙伸手扶住她。
随后她坐在床头伸手探上他的脉搏。指腹下的跳动时有时无,若不是仔细探查,怕真会以为他没了生机。
她起身拿出柜子里的囊袋,一字摊开来,捻起细长银针小心地扎进顾予安的身体,半晌后他幽幽转醒。
“哥哥。”予乐眸子瞬间亮起,跑过去跪在床头握住他的手。
顾予安呼吸微弱,眼皮像是重极,听见她的哭声强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哑声道:“别哭,哥哥没事。”
他虽已经醒来,月娘面上的神色却依旧凝重,转身朝鱼听雪和祝辞摇了摇头。
鱼听雪心下一酸,神色愧疚地望向顾予安兄妹俩。
如果不是她那晚答应了他的要求,或许他不会是现在这副垂危的模样。
“祝大人,”顾予安抬眸朝她看来,面色灰白,勾了勾唇,“我有事跟你说。”
月娘点点头便朝外走,路过她身边时低声道:“不过一个时辰,抓紧时间。”
也不知这话顾予安听到没有,绝美面庞上依旧是那副虚弱带笑的神情,眸光眷恋地望着趴在床头的予乐。
“予乐,你也出去。”
“我不出去!”予乐摇着头,脸颊上的泪珠随着脑袋的摇晃溅在了地上,神情倔强。
顾予安面色一沉,刚要说话却咳嗽不止,随之一口血喷了出来。予乐“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出去,哥哥你别生气。”
门扉“吱嘎”一声,予乐的小身影消失在了门口,顾予安抬眼看向靠墙而站的祝辞,唇边挂着血丝却依旧温和开口:“麻烦这位公子也回避一下。”
祝辞眸光一寒:“你有什么话不能在人前说?”
他轻“嗯”一声答:“公子说的是,这话的确不能在人前说。”
他冷笑一声,抬腿就要向他走去,他倒也好奇他跟她能有什么私密话?
鱼听雪忙抬手推着他往门外走:“祝兄别生气,先出去吧。”
“祝迎朝,你真是好样的。”他顾忌着她身上的伤也不敢用力挣扎,只得大力摔上门离去。
她却盯着窗棂不敢转身,虽说是他来找她合作,可在顾予安遭受欺辱以至濒死这件事上,她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如果那晚她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再好好为他斡旋一番,或许他便不会被尹青山带走,也就不会被巴若霖折磨成如今这副模样。
她明知道顾予安此去定会遭受非人的折磨,却为了心底的那一点私利半推半就地任他落到了那帮人手里。
“对不起。”
“祝大人。”
室内良久的沉默后,两人突然齐齐开口,又一起歇了声想让对方先说。
鱼听雪深吸一口气,缩在衣袖中的手攥了攥,转身朝他看去,低声道:“顾予安,对不起。”
即便她没有明说对不起什么,但他听明白了。
他双手撑在床榻上想坐起来,她忙走过去扶了一把。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像是耗尽了他的心力,大口喘息了半晌才看向她。
“祝大人,你不必如此,”他的潋滟桃花眼中溢出歉疚来,“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反倒是我利用了你。”
“什么?”她的眸中浮现不解来,疑惑询问。
“咳咳咳。”
顾予安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又若无其事地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擦过的地方黑衣衣衫立刻变暗了几分。
鱼听雪眉头不由蹙起,有心想要说话,却被他抢先一步。
“我利用你的心软,将予乐托付给了你,”他低头呢喃,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可我们兄妹,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祸害。”
“我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那一条路,所以我去找了你。合作一事看似你我都得利,可其实祝大人也清楚,此事只有我获利,你答应我的请求也并非因为我能与你里应外合,而是给了自己一个不得不解救予乐的原因。”
他干裂的嘴唇勾了勾,清亮的狐狸眼像是能洞察人心:“祝大人,我都知道。”
“不!你不知道!”
鱼听雪往后退了几步,神色愧疚:“我答应你的请求更多是因为我太想搞垮巴勒一帮人了,我需要番禺的这份政绩来为我的仕途添砖加瓦。而非你口口声声所言的我的善良!”
顾予安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轻轻道:“可无论真实原因是什么,你都将予乐照顾地很好不是吗?”
“祝大人,我是很感激你的。毕竟像我们这种身份的人,谁沾染谁倒霉。”
鱼听雪刚想问什么叫“你们这种身份的人”,便被他抬手的动作制止。
他莹白如玉的手伸进微微敞开的胸膛,随后一个古铜色的东西出现在了他手心。
那是一枚铜钱。
--------------------
第55章 怀疑
==============
鱼听雪咽下了到嘴边的话,不解地盯着他的手心:“你这是何意?”
他将手中铜钱往前递了递:“祝大人看看。”
她虽困惑,却也就势捡了起来。铜钱被他揣在怀中许久,入手温热,可无甚奇特之处。
她蹙眉看他一眼,见他也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又拿起筷子夹着铜钱在烛火上烤,可铜钱依旧没有变化。
“没什么。”
“叮——”
她转身想去问这枚铜钱有何奇特之处,甫一开口它就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微一愣神后弯腰去捡,谁知口袋里的另一枚铜钱也掉了出来。
“铛——”
她伸出去的手一顿,无人可见的瞳孔缩了缩,眼疾手快地捡起了两枚铜钱,随后又一前一后扔了出去。
“叮——”
“铛——”
“不,不对!”她摇了摇头,喃喃道,“声音不对。”
月娘房间的地板是松木制成,铜板掉下去该是闷响才对,怎会有如此清脆的声音。她伏在地上将掉在柜子下面的铜板摸了出来,捏在指间仔细打量。
颜色一致,大小一样。
她又凑近闻了闻,连味道也一样。
那声响不同的原因到底在哪?
“祝大人不觉得我给你那枚铜钱。”顾予安刚开口便猛烈咳嗽了起来,又强忍着说完后面的话。
“有些太轻了吗?”
她神色一凛,目光转向指间的两枚铜钱,又相继放在地上,搓了搓手才去捡起,在手心掂了掂。
两枚铜钱静静地躺在她的左右手心,若非仔细感受,真的难以察觉到其中一枚轻了一些。
“这是怎么回事?”她眼神出现一抹惊诧,转头去看他。
顾予安勉强勾了勾唇角,摇头道:“这枚铜钱是我在巴勒书房找到的,至于为何它与普通铜钱不一样重,我也不知,可能得祝大人自己去查了。”
鱼听雪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他似疲惫极了,身子慢慢滑了下去。
“顾予安。”她眉头紧皱,上前一步忧虑唤他。
“没死呢,”他漂亮极了的桃花眼闭了起来,嗓音淡淡,“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有心想去叫月娘进来,却鬼使神差地止住了脚步。
“从前柴桑郡有家名门望族,族中子弟能文善武,人才辈出,世代的绵延上进让这家人一朝飞升,得以进京为官,可就在进京前夕,家主替一罪臣求了情,遭到圣上贬斥。”
说到此处他失了音,鱼听雪原本就在看着他,只见他神情平静,苍白嘴唇却止不住地颤抖,修长手指紧攥着衾被。
“墙倒众人推,先前得罪过的朝中同僚落井下石,竟直接将那家上下几十口人全部杀害,”他哼笑一声,眼角却流下泪来,“其实也没有全部杀害,家主的幼子在外逃过一劫,苟延残喘。
“那个少年回家后只见血流成河,亲人的尸体一具叠着一具。家宅被毁,亲人被杀,他愤怒、悔恨,他想去找那人报仇,可他没那个本事。
“对了,家中还有个小丫头活了下来,”他突然睁开眼转头看她,眸中带着与他不符的阴暗笑意,“你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她拧了拧眉,心下突然涌起不适。果不其然,他嗤笑一声道:“是那个少年划开了他母亲的肚子,将腹中孩儿取了出来。”
他转过头望着床顶帘幔,声音变得悠远,像是从很久之前传来。
“他带着刚出生的妹妹东躲西藏,可从前那些攀附巴结他家的亲戚避他如蛇蝎,更有甚者还会告密以求富贵。为躲避仇家赶尽杀绝,他成了迎来送往、最为低贱的戏子,连带着什么也不懂的妹妹受尽白眼。”
鱼听雪心下一咯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讷讷问:“你说的少年和妹妹。”
顾予安呵呵笑了两声,道:“如你所想。”
她顿时失了声,虽然先前对他们兄妹的身份有所猜测,却不及此刻他亲口诉说带来的震撼。
“予乐是个命苦的姑娘,从小没爹没娘,有个兄长还天南海北地跑,从未对她尽到兄长的责任,”他语气带了几分自嘲,“祝大人没看出来吧,她已经十岁了。”
她脑中浮现出予乐的身影,身材瘦小,面颊泛黄,真真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十年前西楚发生了一起轰动朝野的‘飞雀案’,案件牵连人数多达两千余人,”她抿唇道,“我曾在卷宗中看过,柴桑顾家正是那次惨案中被波及到的家族。”
她默然半晌又道:“那次惨案死的全是寒门子弟,唯有一个顾家,世代簪缨。”
顾予安转头看着她,眸子恢复了温和:“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记得柴桑顾家。祝大人真是学识渊博,涉猎颇广。”
鱼听雪低下了头,面带羞愧。
什么学识渊博,只不过她也是出自当年冷眼旁观的家族之一,所以多了几分关注罢了。
她握了握拳,有心想告诉他莫为寒还活着,却不知该如何说。
说什么呢?
说那次案件的主犯还活着,而不过是求了一句情的顾家却满门被杀?还是赞叹一句顾家果真不负“正义”二字,再来夸一夸虎父无犬子?
她说不出口,也没什么脸说。
“予乐。”他突然低声喊了句,紧接着脸色一白,趴在床头就开始咳,丝丝血迹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予乐本就趴在门口偷看,此刻直接哭着跑了进来:“哥哥!”
“沈老板!”她瞬间回神,拔高声调朝外喊。
月娘平时的优雅从容不见分毫,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却在看到他煞白的面色时慢了脚步,朝她摇了摇头。
鱼听雪喉间一哽,偏过头去擦了擦眼角。
“别费……力气了,巴若霖给我喂了药,”他翻身躺了下来,擦掉唇边血迹,“补药毒药一股脑灌了下去,我早就……活不成了。”
“哥哥,你别死,”予乐抬手去擦他嘴角的血迹,却越擦越多,痛哭着扑在他面前,“你死了我怎么办,哥哥。”
顾予安没答话,只是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鱼听雪,目带恳求。
她掀了掀唇角,轻声道:“会的。”
他似是终于放了心,费尽全身力气转头看着予乐,眼神柔和,轻声道:“予乐别怕,哥哥陪不了你了,但是祝大人会一直照顾你,教导你。”
他抬手想去摸她的脑袋,却在半空中无力垂了下去,遗憾地弯了弯唇,滚烫泪滴砸在了予乐手背上。
“以前哥哥总是说要报仇,”他咽下喉间涌上的血水,正色道,“但是我错了。予乐,忘掉这些事情,你平安……就好。”
“活下去……”
话音消失在他唇间,胳膊从予乐手中滑落,眼睛却还是半睁着。
“哥哥!”予乐哭嚎一声,埋首在他胸口,双手紧紧抱住他逐渐凉下去的身体,“予乐没有哥哥不行,哥哥!”
月娘不忍地偏过头去,鱼听雪面上也被泪水盖过。
顾家少年郎死在了那场灭门惨案里,伶人顾予安也死在了异乡的秋日。
她深呼一口气,咬紧嘴唇上前两步,却眼前一黑,随后不省人事。
祝辞原本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屋内,见她身体摇晃了两下,急忙冲上前接住了她坠下的身体。
“祝迎朝。”他低头看着她惨白的脸庞,伸手摸了摸额头,比先前更烫了几分。
眉峰浮上止不住的担忧,他按捺住焦躁的心绪,转头低声道:“沈老板见谅,我先将她送回去,等会再来接人。”
等不及月娘点头,他便已将她拦腰抱起,快步消失在了门口。
**
“彭大哥,姓祝的如此羞辱你,不亲手杀了他,你能解气吗?”巴若霖蛊惑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鱼听雪秀眉蹙了蹙。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在跟顾予安说话吗?
她几番挣扎,强行睁开眼睛,却只见一柄银制弯月小刀飞了过去,“铮”一撞上了彭驰要来杀她的匕首。
“混账!”
祝辞?
她忙转头看去,霜白的月光映照下,飞尘粒粒尽散,一道绛紫身影出现在门口,周身矜贵冷冽,棕发微卷,却不是祝辞。
拓拔晗?
还未等她开口,画面再一转,竟又回到了坠崖之时。
耳边冷风呼啸,刀子般刮过面颊,崖上树木在她眼中逐渐变小,她惊呼一声想去抓住树枝,伸出的手却被一只宽厚手掌寸寸握住。
“别怕,黄泉路上你我做个伴。”
拓拔晗嘴角勾起嗜血的笑,强势地将她拉入了怀中,紧紧箍住腰身。
“放开我!”
她怒喝一声,猛地睁开了眼。
刺目烛光晃得她抬手遮住了眼,又听见脚步声朝她走了过来。
“醒了?”
“拓跋晗,你混蛋!”
手腕被一只温热大手握住,在听到她怒声喝骂时顿了一下,随后强行拉下了她挡眼的手。
祝辞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听不出情绪地问:“你骂谁呢?”
烛影摇曳,逆着光模糊的人脸逐渐凝实,竟与梦中之人颇有几分神似。
35/58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