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两月, 行宫外头也已雨雪霏霏。
丰庆帝久不见痊,朝臣时有议论,如今三殿下远在千里之位,东宫之位怕是非二殿下莫属。
又是月上中天时,宫人离去时忘记关窗,夜风潜进窗缝,涌入帐幔,腊梅冷香拂过鼻下,久睡不醒的丰庆眉心微蹙,倏地睁开眼。
“……”
帐幔扶风,烛火昏沉,丰庆目之所及竟空无一人,只案头香炉依旧青烟袅袅,昼夜不息。
他试图唤人前来,奈何喉咙里若有火灼,干裂的双唇开合数次也没能发出声音。
他奋力偏过头,来不及看清眼前物事,脑中又是一阵晕眩,刺痛感突如其来。
外头新雪簌簌,房中烛火幽幽,不知过了多久,脑中晕眩稍稍褪去,丰庆的心口骤然一沉――慈觉都没在房里,行宫中怕不是出了变故。
他举目环顾四处,而后费力支起身子,不等呼吸平缓,抓住烛台,奋力朝门边砸去。
“哐R――R――”烛台滚落门边,脚步声紧跟着响起。
不多时,房门被推开,萧西探进头来。
看清房中情形,他不自禁轻啧一声,打量的视线经由榻上之人移向摇摆不定的窗子口,眸光倏然暗沉。
“Z儿?!”塌上之人眯起双眼,“你怎会在此?”
萧西合上窗子,而后背转过身,淡淡瞟了他一眼。
凉意拂过心头,丰庆的双眸陡然圆瞠。月华洒向漫漫雪席,倒映进梅花格窗棂,月光勾勒出的侧颜太似定远大将军年轻时。
昏晦烛火照不出心头惶惶,丰庆的心里忽而生出种直觉,眼前人是萧Z,并非赵Z之。
未几,窗边敛眉沉思之人似作出了某种决断,舒展眉头的同时,搬来椅子落座床边,淡淡道:“陛下,有何贵干?”
丰庆一怔,眸中随即灼燃起熊熊怒火,萧Z如何?赵Z之如何?而今他为主,萧氏为仆,竖子敢尔?
“慈觉何在?”他剑眉倒竖,目露精光,奈何声音嘶哑若秋风,听来毫无威慑。
萧西轻眨眨眼,而后缓步踱至桌旁,替他倒了杯凉茶:“小慈公公有事在身,脱不开身。”
丰庆接过凉茶一饮而尽,又怒目瞪着“闲庭信步”之人,沉声道:“Z儿何故反常?”
萧西凝眸而望,少作思量,又不紧不慢落座床边,情真意切道:“父王久睡未醒,儿臣实在惦念得紧,因而日夜守在此处,只为等父王醒来,能与父王说上几句话。”
“说几句话?”
丰庆眯起双眼。屋里的烛火太过昏晦,他看不清萧西隐在暗里的眸色。
窗外落雪太似簌簌黄沙浩无垠,见他满脸怀疑,萧西亦无心“父慈子孝”。
少顷,他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端望了好一会,才掀开帕子一角,一边道:“前几日王御医给父王把脉时,提起说父王久睡不醒并非风寒之故,实则莠毒已入骨。此毒无色无味亦无解,儿臣遍访名医,才从一无名方士手中获得一株神草,说是能解父王身上之毒。”
他看着丰庆的眼睛,一边摊开掌心,一边道:“父王博闻广识,且先看看,可识得此物?”
丰庆的视线早已落定在他手上。
看清帕中物,他双瞳一缩,手中的茶盏哐R一声摔落在地,寒茫悉数纳入萧西眼中。
叶肥杆细,碧如青天,萧西手上之物正是独出南琉,十三年前就该消失殆尽的剧毒之物,碧落断肠草。
“你!”丰庆的眼里浮出惶恐之色。
他已知晓碧落断肠草,萧家小儿,胆敢弑君不成?
萧西不紧不慢收起碧落断肠草,沉吟许久,淡淡道:“陛下,听Z儿唤你父王十余年,陛下可有一刻怀愧难安?”
“你何时知晓的身世?”丰庆双目赤红,眼里渐渐浮出癫狂之色,“还是说,你从未忘却前尘!”
萧西蹙起眉头:“若陛下无愧于心,善待故人遗孤,宽待天下黎民,儿记不记得,又有何不同?”
“你意欲何为?”丰庆攥着衾被的十指咯吱作响,眸中赤红已向脖颈蔓延,“萧远虽死,定远将军府荣光仍在,你待如何?要造反不成?”
萧西的眼里似有寒茫一闪即逝。
他忽地站起身,先绕堂中转了几圈,又踱步至窗边,举头望着天边明月,低声道:“Z儿记得,父亲出征前,是摄政王代永安帝远赴西凉替父践行,父亲从陛下手里接过送别酒时还说,驱逐柔然功在千秋,纵有去无回,虽九死尤未悔。”
他转过身,沾了月凉的眸光直直落定在丰庆脸上,泠泠道:“萧家满门忠义,萧氏后人不知造反为何物,不似陛下,尤善此道。”
“放肆!”丰庆陡然直起身,怒目圆嗔道,“萧Z,谁允你如此说话?”
没等萧西应声,他眸光骤沉,指着萧西道:“朕知道了,你早有预谋!你去南州便是为当年事!”
萧西眸光倏敛,淡淡道:“陛下果真贵人多忘事,儿臣去南州,分明是陛下不愿册封儿臣亲王之位,执意要让儿臣南下。若要细论,此莫非便是说书先生口中所说,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报应?”丰庆重重倒向身后榻枕,恍惚道,“你、你敢谋害天子?”
萧西不置可否,他踱回桌前,一边拿起剪子挑剪烛心,一边如话家常道:“敢问陛下,我父亲忠君爱国,军功卓著,又远在千里之外,他为何要死?若说忌惮将军功高震主,也该是帝王之忧,于摄政王又有何关碍?”
丰庆眸光幽微,梗着脖子不吭声。
萧西放下剪子,抬眸看向他,黯然道:“Z儿也是近来才明白,原来陛下最为忌讳便是家父的忠君爱国之心。吴相为陛下作伪,沈侯领百官投诚,唯手握兵权的家父不会被尔等蒙蔽。若永安三十六年家父仍在,圣上的帝位不会来得如此轻易……”
他的唇边漾过苦笑:“忌讳旁人忠君,成为帝王后,却指望旁人对己忠心,可叹,可笑。”
“萧氏后人忠君爱国,不知造反为何物?”丰庆倏地回过神,瞪着他道,“现下所行又为何?”
萧西的眼里掠过嘲讽:“陛下以为,Z儿今日所为是为谋朝篡位?挟天子以令诸侯?”
话音未落,门外忽而响起的脚步声。
萧西还没来得及起身,久卧在床之人忽地猛抱住床柱,凄声道:“慈觉!慈觉!”
萧西一怔,又倏地勾起唇角,投向丰庆的眼神里横过怜悯之色。
见他依旧不慌不忙,丰庆动作一顿,心头怔忪在见到推门而入的慈觉时攀至顶峰。
从来低眉顺眼之人在瞥见他的瞬间陡然蹙起眉头,脸上惊愕远多过于惊喜。待萧家子颔首示意,他才躬身步入堂内,先朝“二殿下”行礼,而后才转向他,淡淡唤了声“陛下”。
丰庆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并非轻信之人,自然知晓慈觉无父无母,了无牵挂。
慈觉是宫中可有可无的无名小卒,是他让对方平步青云,声名鹊起,萧西能允诺他何物?
若慈觉不忠,那戢羽卫……丰庆只觉心口似有凛凛朔风倒灌而入,冻得他喘不上气。
“慈觉,为何?”他浊目圆瞠,哑声开口。
慈觉抬起头,轻眨了眨眼,淡淡道:“陛下可还记得四公公?”
第八十一章
宫里的老人皆知,慈觉从小生活在宫里,是个天生地养的孤儿。
是以“慈觉”二字出现在贺瑜留给宋离的锦囊里时,萧西和宋离皆有些不敢相信。只他两人笃信用人不疑,是以自御书房前论过“山茶”后,他再未多问一句因由,直至今日听他主动提起。
四公公,萧西亦曾有所耳闻。
四公公原是施公公,是东宫大太监,先太子亲信。因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娃娃吐字不清,一来二去,施公公便成了四公公。
莫非慈觉也曾在东宫做事?他怎会毫无印象?
“你,你是?”听慈觉说出“四公公”三字,榻上之人浊目圆瞠,上气不接下气道,“你是东宫中人?”
慈觉不紧不慢踱步向前,思量片刻,徐徐道:“奴才生来无父无母,稀里糊涂入了宫,也不知如何在这虎狼环伺之地生存。永安三二十年的冬日比今岁更冷……”
明明在说苦念寒,他的眼里却染上了一层不自知的笑意:“四公公在东宫外头的墙角跟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奴才,他将奴才领回去,端水喂药,好吃好穿,好不容易保住小命,却在出门透风时,被明月郡主给撞见了。”
忆起昔年事,慈觉倏地翘起嘴角,轻快道:“明月郡主大怒,却不是为四公公私自留下奴才,而是见奴才弱不禁风,一看就是大病初愈,火急火燎就要去寻那些狗仗人势之徒替奴才出气。四公公苦心相劝半个时辰才让郡主消气。那之后,郡主便日日来……
“她央宫中嬷嬷给她做点心,每日皆送来四公公处。她素来用不完点心,如此自然瞒不过 嬷嬷。嬷嬷又将此事回禀给了太子和太子妃娘娘……”
窗外飞雪纷纷如席,慈觉驻足眺望许久,直到案头烛影忽明忽灭,他回转过身,泠泠道:“陛下,今日之明清宫,可容得下一名只吃不做的小儿?”
不等丰庆出声,他又道:“奴才本活不过永安三十二年,是先太子,明月郡主和四公公给了奴才重生之命。若是易地而处,陛下愿为犬为奴,还是为人?”
丰庆无心听他义正词严,视线在他两人脸上来回数次,忽地失笑出声:“如是冠冕堂皇,也不过是为寻个由头让你二人的大不敬之举名正言顺,与我昔日所为又有何不同。”
“由头?”萧西摆摆手示意慈觉退后,而后掏出袖中物,举起烛台,沉声道,“何须由头?陛下且看清楚,可还认得这字迹?”
瞥见《自罪书》三字,丰庆的眸光猛然一颤。
吴子昱怎会留下此物?他明明……是了,送吴子昱“出城”之人是戢羽卫。
他心口骤沉,不及出声,又听萧西淡淡道:“若将此物昭告天下,陛下可还能安坐龙椅,高枕无忧?”
“你意欲何为?”他双手蜷握,哑声开口。
戢羽虽反,潜鳞之忠依旧不容置喙。只需安抚住眼前人,回到京城,事情便有转圜的余地。
萧西盯着他忽闪不定的浊目,一边慢条斯理收起信笺,一边徐徐道:“儿臣所求不难,陛下既已醒来,便劳陛下随我二人同去西凉,亲自拜谒定远大将军墓。三叩九拜自呈其罪后,若陵前青叶飘落,父亲允你偷生,儿臣会送陛下回京。”
丰庆一怔,不可置信道:“你二人如此大费周章,只为让朕陵前一拜?”
萧西不置可否,他走向书案,端起早已备下的笔墨纸砚,不紧不慢道:“其二,发《告民书》至各州府,复先太子声名,尊太子先帝位,恭迎入太庙。”他眸光一闪,补充道,“复先太子妃和明月郡主尊号。”
茫茫夜雪忽而掠过一道碎华,细雪倏忽止歇。
丰庆浑身一僵,神色谨慎道:“朕何以相信你不会杀人灭口?”
萧西将文墨置于案头,无奈道:“陛下,萧家后人不知造反为何物。待将军陵前青叶飘,Z儿会带父王回京,而后,父王因身体抱恙不堪其重,自请禅让帝位。昔日你如何胁迫永安帝三辞三让,今日便同请朝臣另择明主。此三事后,新君会尊陛下为太上皇。太上皇可安居明清宫,直至魂归极乐。”
“你休想!”丰庆陡然瞪大双眼,倾身推翻案头文墨,粗声粗气道:“好你个萧Z,如此冠冕堂皇,还不是为权为势,为天子之位?萧Z,你与我有何不同?”
若再重演一遍当年事,天下人只敢私下议论的流言会被翻到明面上――丰庆之皇位来得蹊跷。彼时东宫声名已复,天下不是姓张,便是姓萧,与他赵氏子孙又有何关联?
墨水溅落,帐幔上开出一朵形状奇诡的花。
萧西的视线经由床头墨迹回落至气喘吁吁的丰庆脸上,等他呼吸声渐缓,才冷冷道:“陛下,总角小儿亦知,恩必报,债必偿,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若陛下落笔,儿臣不会动赵家后人分毫,若……”
“二殿下!”萧西话没说完,门外忽然响起安华的声音。
三人齐刷刷转过头。
“何事?”
安华推门而入,他恍若未闻榻上之人,只朝慈觉和萧西各行一礼,恭声道:“殿下,慈公公,潜鳞卫发现异常,正下东路而来。”
榻上之人浊目忽闪。
“果然忠心。”萧西轻轻颔首,思量片刻,交代安华道:“让黎白连夜拔营,走中路过秀岭关。截住隐知秋后,让他交代昔年入南琉,毁碧落断肠草,灭南家村之事。”
“是!”
榻上之人双瞳骤缩,心头若有惊涛骇浪。
黎白是何人?他何时有了自己的兵马?
“还有,”安华正欲离去,萧西再度开口,“昔年定远大将军平定柔然后,回程时遇到的流矢,也让他一并交代。”
丰庆喉头噎哽,满目不可置信。昔日雏鸟已成凤,萧家子所知已远超出他预料。
安华将将领命而出,慈觉复又开口:“殿下,三皇子那边……”
“珲之?珲之怎么了?!”丰庆猛扑向床沿,不及坐直身子便火急火燎开口,“珲之已去荆州,他不会碍你的事。”
萧西偏过头,看清他眼里情切,眼低倏忽浮出鄙夷之色:“陛下教子有方,陛下最善犯上作乱,三殿下自然不遑多让。”
“什么?!”丰庆似被人陡然扼住喉咙,圆瞪着双目说不出话。
萧西撇开眼,转头朝慈觉道:“小慈公公,有劳。”
慈觉会意,掏出袖中密信,以烛火烧开封蜡,而后取出里头的信笺,平展到丰庆面前,恭声道:“陛下请过目。”
“朕不信!”丰庆一目十行扫过信上内容,呼吸陡然粗重,他狠狠瞪向萧西两人,忽地一把夺过密信,一边撕扯,一边道,“如此伎俩不足以离间我父子二人!”
“离间?”萧西嗤笑出声。
丰庆不自觉放缓手上动作,眸中浮出惶惶之色。
安西都督府与博罗国私相授受,此事他早已知晓,只是信上内容远不止买马。
若博罗国来信不假,赵珲之不仅曾经由安西都督府买兵买马,且允诺清安君,只要他愿出兵行宫,让丰庆与二皇子“途中遇刺”,他愿奉上西、燕两州为谢礼。
博罗国并不莽撞,回信称只要荆州军愿以“清君侧”之名北上,安邦侯亦同意里应外合,他们会派十万精兵直捣黄龙。
萧西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陛下认为,珲之会带五万荆州军来此?”
“殿下,”慈觉淡淡开口,“十万博罗军与五万荆州军兵分两路,直奔京城去了。”
萧西轻一颔首,又转头朝面无人色的丰庆,漠然道:“陛下,能千里单骑的大将军早因陛下一己私利枯骨沙场,陛下的朝堂,只问功利,无有忠良。”
“你!”丰庆帝双目泛白,抱着床柱歇了好一会才喘过气,“你就任他犯上作乱,自立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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