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庆斜卧软榻,远观绿云剪叶,低护黄金屑,近看美人成双,缓歌慢舞凝丝竹,神色很是惬意自足。
“陛下,花开并蒂,美人双姝,监正大人之言果真有理。”
慈觉笑意盈盈递上茶水,见他春风满面,又道:“说起来,方才听齐大统领提起,替两位娘娘勘察行宫风水的工部中人似乎都已经回京。”
“哦?”丰庆直起身,转身朝门外道,“齐统领?”
“陛下?”齐浩然大步上前。
“可有工部中人来报?”
齐浩然躬身颔首:“回陛下的话,臣昨夜巡查时遇见工部录事牛辙,他说去往下游的顾主事已经回京。只是他两人刚在工部门前碰面,顾主事便推说家中有事,让他先回府待命。他在府中等到半夜,顾主事却迟迟未归。”
丰庆听出他言下之意,正色道:“迟迟未归?那主事去了何处?”
“陛下英明,”齐浩然躬身推掌,沉声道,“牛辙说他碰见顾主事时,对方眉梢带喜,神采奕奕,他猜想对方定是发了横财,便跟在他后头走了一段。后来见顾主事直奔侯府,他便折道回了工部。”
“侯府?”丰庆眯起双眼。沈侯虽兼任工部尚书职,却不会亲理部中琐事,顾维何以直奔侯府?又为何会迟迟未归?
“那录事现在何处?”
丰庆知晓齐浩然是粗中带细之人,既提及此事,必是心中存了疑。既已存疑,他必会妥善安置牛辙。
“陛下恕罪,”齐浩然垂下头,“臣听此事似有蹊跷,便自作主张扣下了此人,现下人已在宫门外。”
丰庆点点头:“慈觉?”
“奴才在。”
“找件宫人的旧衣来。”丰庆眸光暗敛,思量片刻,又朝齐浩然道,“让你的人一道进来,别让人起疑。”
“是!”
菡萏姐妹不知何时已躬身而去,芙蓉亭中剩下丰庆与慈觉主仆两人。
“戢羽卫何在?”袅袅桂花香里,丰庆倏地开口。
慈觉敛肃形容,躬身道了句“陛下恕罪”,忽地端起案上果盘,一甩手撒进莲池中。
哗啦啦一阵响,三颗脑袋探出莲塘,眸光灼灼看向慈觉。
“陛下赏赐。”“谢陛下!”
见他几人身姿矫健婉若游龙, 丰庆连连颔首,又道:“都在塘中?”
慈觉举目看向不远处的梧桐树,扬起拂尘,打了个响指。
满树秋叶无风自动,五六人飞身而出。
秋叶不及落地,来人已齐齐落定在亭外:“陛下!”
“甚好。”丰庆眸光发亮,又侧身交代慈觉道,“平日里无需守在朕周围,朕看这几个小子轻功甚好,不如现下去工部一趟,查明路线后,去下游一趟。”
“奴才遵旨。”
几人离去不多时,齐浩然带着牛辙去而复返。
“臣牛辙,叩见陛下!”牛辙倾身跪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谢陛下。”
“牛大人,”齐浩然抬眸觑看丰庆,又很快朝牛辙道,“昨日之事,你且细细道来。”
“是!”牛辙一边朝他几人拱手,一边道,“陛下,齐大人,三日前,顾主事与下官携工部二十余人前往玄青河下游,因行宫需得建在依山傍水之处,有人提议去棋山一探,说是那儿人迹罕至,正宜开土动工。”
齐浩然点点头:“可有寻得风水宝地?”
牛辙下意识看向丰庆,又倏地敛下眸光,惶恐道:“回大人的话,彼时我与顾主事兵分两路,他们折道棋山,我们依旧往东走。回京汇合之时,有同行之人告知在下,他们在棋山脚下发现了一座御窑。”
丰庆面露不解。
“陛下,”慈觉倾身向前,低声道,“京郊两座御窑一在城西,一在城北,似乎并无御窑建在东南方位。”
丰庆一怔,沉吟片刻,又道:“朕依稀记得,此前有御史上奏,说京中有宫物流通?”
“是。”慈觉敛眉躬身,“是监察御史魏循大人,说玄青东市似有宫物流通。”
“莫闻出宫探过?”
“是。”慈觉眸光忽闪,“莫大人猜测裴大人不知此事,是窑中下人瞒着他私扣瑕品。”
丰庆的眸光倏然悠远。
待齐浩然带着牛辙退下,他才沉吟出声:“安邦侯……”
“陛下,沈侯应当不知此事。”
丰庆看向慈觉:“何出此言?”
“陛下可还记得,监正大人提起双姝‘贵在东南’时,沈侯同在堂下?侯爷心思缜密,若是一早知晓御窑之事,必不会让顾主事发现。”
“话虽如此,”丰庆眯起双眼,徐徐道,“顾主事何以一去不回?沈侯所安之邦,是朕之邦,亦或是珲儿之邦?”
慈觉垂敛眉眼,默然不语。
秋中日渐短,金乌西落,金桂婆娑起舞时,丰庆再度开口:“老三近来可还安分?”
“回陛下的话,兴庆宫中人回禀说,殿下每日闻鸡起舞,挑灯夜读,很是勤勉。”
丰庆的眉头倏忽舒展:“挑灯夜读?都读些什么书?”
“似乎是兵书。”慈觉的脸上浮出笑意,“昨儿个听黄公公说,他几个去西市采买时正巧遇见殿下宫里的卫琮大人。彼时卫大人手里拎着好几册兵书,还提着砚台和文墨,想来是殿下吩咐他外出采买。”
“砚台和文墨?”丰庆的眉头再度蹙起,“朕记得西市似乎不比东市热闹?”
“陛下说的是,西市闹中取静,更宜安宅落户。”慈觉连连颔首,温声道,“奴才听说,裴大人几个就将宅子安在了西市不远处。”
丰庆举目望向兴庆宫方向,眸光忽闪,默然不语。
第七十八章
宋宅后院,风清露白,秋光满目。
翩翩黄叶若蝶纷舞,宋离和萧西树下对弈,小四和小五树上枕眠,小梨膝下绕,平叔笑意盈盈送来绿蚁新醅酒……
萧西将酒盏递至宋离唇边的刹那,头顶黄叶无风自动,小五的声音倏然落下。
“小四?小四?!”他猛推斜卧在枝上的小四,咋咋呼呼地叫嚷,“眼睛可还好?”
秋光透过黄叶在他两人身上落下错落而稀疏的影,小四抬手挡在眼前,懒懒斜他一眼。
小五蒙住双眼,扯着嗓子朝树下嚷嚷:“秋晴太烈,小四小五眼不能视物!”
宋离将将倾身凑向杯盏边缘,闻言扑哧笑出声。
萧西眼里跟着漾出笑意,手腕轻轻一翻,半杯绿醅朝树冠丛中直直飞去。
“下来!”
“爷,宋姑娘看着呢!”小五飞身接住酒盏,而后一边拉着树枝,一边探出半边身子,摇来晃去,眨巴着双眼道,“斯文!斯文!”
宋离眼里笑意不散,她顺手抱起小梨,抬头招呼道:“小五,去帮平叔把桂花糕取来。”
“好嘞!”小五松开树枝,梧桐树下翩落一阵黄叶雨。酒盏停稳的同时,人已飞身掠出半丈远,“平叔,等等我!”
“只知宋姑娘,不知你家爷。”萧西知他耳力过人,不紧不慢“威胁”他,“反了不成?”
小五背转过身,一边朝膳房方向飞速后退,一边狡黠道:“爷不也唯宋姑娘是从?”
“你!”萧西眼里闪过赧意,“站住!”
话音未落,满院黄叶倏忽四起,萧西身形如练急追小四而去。
“喵呜!”小梨挣脱开宋离,转瞬不见踪影。
“爷饶命!”小五嘴上讨饶,脚下却是片刻不停,飞身上瓦是同时,还在扯着嗓子叫唤,“哥!宋姑娘!救命啊――”
阵阵笑声散落漫漫秋光里。
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院中黄叶渐渐止歇之时,小四忽地旋身下树,落定在宋离面前:“姑娘心里有事?”
宋离一怔,很快又敛下眸光,轻摇摇头道:“只是忧切如是光阴只如镜花水月梦一场……”
“我二人跟在爷身边多久,爷便被噩梦魇了多久。”小四抬眸看向纷纷落叶,轻道,“宋姑娘,爷的魇疾已有心药可医,姑娘心心念念想来也会成真。”
宋离的眼里漾过一抹浅痕:“是我着相。”
“小月!”两人不及碰杯,萧西已挟着秋风去而复返,他从身后环住宋离纤纤杨柳腰,枕着她的肩,抬眸朝小四道,“那酒醉人,切莫贪杯。”
宋离稍稍向后倚,一边环顾四处,一边笑道:“小五呢?”
“让他去趟齐物庄,算算时辰,黎大哥的信该到了。”
“黎大哥?”宋离收敛笑意,直起身道,“再有两月……”
萧西举目望向头顶落叶,颔首道:“是岁天寒,陛下应当会在行宫待到来年开春。”
庭中倏忽杳然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宋离捡起一片黄叶:“南菡南萏那边?”
话音未落,三人头顶的梧桐忽地无风自动,翩翩黄叶雨较之小五玩闹时更甚。
“这是?”宋离下意识仰起头。
“小月!”不及看清头顶情形,萧西满目惊恐的脸倏地跃入眼帘,“走!”
宋离后知后觉眼前摇颤之物远不止梧桐,大地、桌椅、萧西……整个宋宅已然摇摇欲坠。
她一个趔趄跌进萧西怀中,萧西拦腰扶住,足下轻点,越过高墙而去。
“爷,事有蹊跷!”小四攀上摇摇欲坠的高墙,却没急着落地,他一边环顾四处,一边急切道,“京城从未地动,看情形似乎是东南方向有异,我先去一探。”
“切莫妄动,万事小心!”
“小四!”宋离不及站稳,箭步上前道,“去棋山!”
“棋山?!”萧西两人齐齐一怔。
宋离蹙起眉头,举目眺望滚滚烟尘处:“瓷窑被毁亦不会有如此大声势。”她转身看向萧西,颔首道,“怕是有人想将私窑之事昭告于天下。”
若因私窑被毁波及一方黎民,丰庆便再不可轻轻揭过,恍若无事发生。
可除他几人外,还有谁在盯着棋山?谁欲拉三皇子下马?是为嫁祸给萧西,还是另有所图?
“小月?”萧西走到她身侧,蹙起眉头道,“何出此言?”
宋离陡然回过神,轻摇摇头道:“此前王瑶琼曾告知,孙大哥出事便是因瓷盏出窑时出了意外,若那次京中不曾地动,这次怎会地动山摇?”
萧西举目望向皇宫方向:“如此动静,陛下已得到消息也未可知。若如此,齐大统领必已在路上。”
“齐大统领?”宋离眸光忽闪,“若如此,让明二哥寻陌生面孔打探消息便是,切不可让人看见你二人出现在棋山附近。”
“好。”小四刚要下墙,应话时抬眸看向宋离两人,眼角余光里忽地闪过一道暗影,正拐过宋宅后院。
“谁?!”他双瞳骤缩,身法如鹰隼飞扑而去。
宋离眸光一颤,萧西落在她肩头的力道倏地加重。
――彼时事发突然,他三人驻足门边太久,一时忘了二皇子本不应出现在此处。
对她神女身份存疑之人不少,或明或暗盯梢之人亦不在少数,无论神女身份是真是假,她与南琉之联结已昭告天下,试探或拉拢南渊君者都会想方设法从宋宅入手。
若让人知晓萧西与南渊君相熟……
“可有看清是何人?”
两人刚刚进门,小四已去而复返。
“身手极好,怕在我之上。”
“在你之上?”萧西还不及细问,宋离已推着他往门外赶:“你二人速回芳菲阁, 这几日先别出宫。”
多事之秋,韬光养晦才是正理。
萧西顺势拉住她,紧锁着眉头不吭声。
黄叶簌簌落下,院里倏忽无声。
“爷,”小四的视线在他两人脸上来回,着急道,“宋姑娘言之有理,若是继续逗留此处,怕会有更多人知晓宋宅所在。若是放心不下,爷,让二哥和三姐轮流值守来便是。”
宋离牵住萧西双手,颔首道:“再怎么说,我现下也有南琉神女的身份护身,无论对方是谁,都不会轻举妄动。”
萧西伸手护住她颈后,闭上眼和她额头相抵。
“咳咳,”小四蓦然撇开眼,飞快道,“爷,我去外头候着。”
“哥?怎么出来了?”小四将将合上门,小五一阵风似的落定在他面前,“被爷赶出来了?”
“见过二哥了?”小四懒得理会,抬头看看天色,不解道,“今儿个这么快?”
“今儿个齐物庄事多,二哥让我改明儿再去,三姐又在歇息。”小五耸耸肩,“地动时宋宅如何,宋姑娘可有受惊?”
“在歇息?”小四再度看向昭昭秋日,蹙起眉头道,“三姐身子不适?”
“应当不是,”小五摇摇头,“阁里的姑娘说入秋后常觉疲乏,许是换季之故。”
小四目露忧色:“不如让宋姑娘给瞧瞧。”
“宋姑娘如何?”吱呀一声响,边门被拉开,萧西踱步而出。
“爷,你又中毒了?!”小五瞪着他双唇惊喝出声。
萧西:“……”
小四:“……胡言乱语什么?给我回来!”
*
皇宫,宗文殿。
文臣在左,武将居右,丰庆端坐明堂之上。时已近黄昏,宗文殿内依旧明烛晃晃,人头攒动。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照出一张面无人色的脸,裴悠瑾跪坐堂下,已然汗流浃背。
丰庆帝冷冷看向堂下抖如筛糠之人,宗文殿内外只扳指轻叩龙案的声音萦回环绕,久久不绝。
众臣齐聚前,丰庆刚听戢羽卫回报,工部主事顾维水性颇佳,离开沈府半个时辰,竟失足落水而死。
顾维离开侯府不足半个时辰,沈侯亲信沈泽亲自前往棋山。两个时辰后,窑炉爆炸,半座棋山化为废墟。
好在棋山脚下素无人烟,私窑中亦无旁人来往,附近百姓虽受了惊,却无重大伤亡。半数禁军安顿灾民迄今未归,丰庆垂目扫过八风不动的沈侯父子,心头郁结更甚。
若非顾维提前知会,沈侯如何会令亲信前往?窑中又怎会空无一人?
知晓三皇子或许涉事其中,一人之下的安邦侯不惜杀人灭口也要替他遮掩,除此之外,又有多少事只入侯府,不达天听?
“齐大统领?”扳指的叩击声倏忽中断,丰庆收回目光,转头朝身侧道,“说。”
“是!”齐浩然躬身上前,“陛下,臣于酉时一刻抵达棋山,彼时三座窑炉皆被焚毁,瓦砾碎片漫天皆是,托陛下鸿福,炉中并无百姓。臣寻遍山脚村落,后在棋山镇寻得两名供事之人。”
“问出什么没有?”
“这,”齐浩然下意识抬起头。
“但说无妨。”
“是!”齐浩然低下头,沉声道,“两人称,窑里的瓷盏瓢盆皆是供给宫里的贵人。”
裴悠瑾浑身一颤,额边汗水倏忽颤落,大理石地面顿然氤氲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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